碎玉投珠 - 第18章
北南
紀慎語雙眼亮得不像話,但眼神有點呆滯,有點失神。
「爸。」他叫,叫完沉默許久,「我有想你,可我沒辦法,我在揚州沒家了,你別怪我。」
丁漢白努力添元寶:「紀師父,他在我家挺好的,你放心。」
紀慎語就說了那麼一句,之後盯着火焰燒成灰燼。他不是個外放的人,在天地間燒紙祭祀,當着旁人的面,他說不出別的,只心裡默默想,希望紀芳許能收到。
燒完清理乾淨,坐進車中被昏暗籠罩,丁漢白敏銳地聽見紀慎語吸吸鼻子。
哭了嗎?他想。
靜靜過去片刻,紀慎語看他,臉頰乾淨,眼眶濕潤,淚活活憋了回去。他解開安全帶,微微轉身衝着對方,問:「抱抱你?」
紀慎語外強中乾:「有什麼可抱的,燒個紙,又不是出殯。」
一而再再而三地沒面兒,丁漢白是可忍孰不可忍,把車鑰匙往中控台一摔:「我還就抱了!」他長臂一撈,將紀慎語攬入懷裡,扣着腰背,按着後腦,對方的鼻尖磕在他下巴上,發涼,嘴唇隱約蹭到他的脖頸,還是那麼柔軟。
紀慎語掙扎不開,罵神經病,罵王八蛋,就這倆詞來回地罵。
後來他累了,垂下手,閉上眼。囁嚅一句謝謝你。
丁漢白該說「不客氣」,可他莫名腦熱,竟說了句「沒關係」。
第19章
男扮女裝。
開學在即,
丁延壽允許紀慎語撒歡兒幾天,
不必去玉銷記幫忙,於是丁爾和跟丁可愈主動包攬,
表明會多兼顧一些。紀慎語見狀便安心歇着,
不然更惹那兩兄弟討厭。
「出門?」丁漢白上班前問。
紀慎語點點頭,
他要去找梁鶴乘。
丁漢白會錯意,囑咐:「跟同學出去別惹事兒,
吃吃喝喝就行了。」
等家裡人走淨,
紀慎語鑽進廚房忙活出一壺湯,大包小包地奔去淼安巷子。上回把小院收拾一番,
今天再去換了樣,
他進門見梁鶴乘在院裡耍太極,
只不過動作綿軟無力。
「師父,精神不錯。」他自覺進屋拾掇,倒湯時出來問,「師父,
你是用黃釉暗刻龍紋碗,
還是用粉彩九桃碗?」
梁鶴乘大笑:「你少來,
別拿我尋開心。」
紀慎語把湯倒入九桃碗中:「你擺出來不就是為了讓我看?看完不就是要考?考不過然後你再教。」
梁鶴乘讚不絕口,既喜歡這口鮮湯,也滿意自己聰慧的徒弟。他喝完就問:「我為什麼選這兩隻碗來問?」
紀慎語答:「龍紋碗侈口外撇,角度小難把握,非常容易出破綻;雙龍趕珠紋線條複雜,暗刻不明顯所以瑕疵率高;粉彩那隻外壁和碗心均有繪畫,
繪畫稍一不同就廢了。」
這兩隻碗代表難度很高的兩類,一類有紋,一類有畫。梁鶴乘沒考住紀慎語,擱下碗又打一套太極拳,許是心花怒放,拳頭都有勁兒了。
紀慎語眼巴巴等學藝,來之前就列出一二三四,要逐個請教。梁鶴乘卻一點不急,要見識見識玉石雕刻的精工過程。
紀慎語反做起老師:「這是雞血石,我要刻一枚印章。」
梁鶴乘問:「相比起來,造古董和雕刻你更喜歡哪個?」
紀慎語想想:「造古董工序繁多,比雕刻有趣兒,但只是單純仿製,不像雕刻得自己構思,平分秋色吧。」答完瞄準某個花瓶,「師父,你做得最成功的一件是什麼?」
梁鶴乘查出癌症後就沒怎麼做過了,在家干躺半個月,渾渾噩噩。這點本事後繼無人,自己住院治病又倍感孤苦,於是愈發渾渾噩噩。後來想着反正也沒幾年活頭,怎麼也得留一兩件得意之作,因此攢力做出那件百壽紋瓶。
他沒錢花就從屋裡拿一件倒騰出去,不誆買主,只按仿器的價格賣。沒成想遇見紀慎語,緣分到了,也可能是老天爺憐憫他,他便把百壽紋瓶送了出去。
紀慎語聽完問:「你之前說瞎眼張也未必看出真假,誰是瞎眼張?」
梁鶴乘壓低嗓子:「他是你師父我的死對頭,他瞎眼,我六指兒——」
紀慎語聽樂了:「你把他戳瞎的?」
這對新認沒多久的師徒不干正事,對着臉喝着湯,沒完沒了地侃大山,笑聲不斷。但有人歡喜有人憂,丁漢白準備去找張斯年,結果臨走被張寅派去出差。
鄰市挖出一個小墓,叫他去跟當地文物局開會,只去一兩天。
丁漢白回家收拾衣服,一進前院聞見香氣,是姜漱柳在廚房做飯。大上午怎麼回來做飯?他跟着對方朝臥室走,他媽進入姜採薇的房間,他也進去,把那姐倆嚇一跳。
姜採薇面色蒼白,嘴角還破着,硬生生擠出笑。
丁漢白問:「倒休?不舒服?」
姜漱柳替妹妹答:「嗯,你回來幹嗎?」
「我收拾東西離家出走,過兩天回來。」丁漢白說着往外走,他媽竟然沒理他說了什麼。姜漱柳坐床邊餵姜採薇吃飯,餵兩口停下,給姜採薇擦眼淚。
「別怕了。」姜漱柳自己也哭起來,「我哄着你,其實我心裡也後怕……」
姜採薇撲姜漱柳懷裡:「姐,我身上傷口疼……」
咣當一聲,丁漢白在門外聽夠衝進來,衝到床邊半蹲看着姜採薇:「小姨,你昨夜下班晚,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
姜採薇不肯說,他急道:「你只跟我媽說有什麼用?你倆抱着哭能解決?告訴我,誰欺負你我去找,你這傷是怎麼回事兒?!」
姜採薇昨天下班晚,她又惦記陪紀慎語去燒紙,就從小巷走,結果遇上流氓。反抗的時候被打傷,萬幸的是呼救被另一同事經過聽見,才脫險。她昨晚在同事家睡了一夜,上午回來只跟姜漱柳說了。
丁漢白霍然起身,動了大氣,見姜採薇哭得厲害又強硬止住,安慰道:「小姨,你先好好休息,等你情況穩定,也等我回來,再把當時的具體情況告訴我,這事兒沒完。」
姜漱柳問:「別胡來,你想幹什麼?」
丁漢白坦蕩蕩:「那兒挨着報社和學校,保不齊以前就有人遇到過,不管,以後沒準兒還有姑娘遭殃。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裝聾作啞。」
他說完去收拾衣服,姜採薇沒攔住,讓姜漱柳攔着,她不是怕被人知道,是昨晚被打怕了,擔心丁漢白會出事。
姜漱柳沒動,重新端起飯:「隨他去吧,一個不行把爾和可愈也叫上,還有廷恩和慎語,家裡這麼多大小伙子,還治不了一個臭流氓?」
紀慎語當天回來時丁漢白已經走了,還留紙條讓他打掃機器房,他可算逮住機會,捏着鑰匙立刻進去,放心大膽地觀摩。
滿柜子好料,分門別類,還有一些出胚的物件兒,都是丁漢白平時沒做完的。紀慎語打開一隻木盒,裡面整整齊齊碼着八枚青玉牌,多層剔刻,內容是人物故事,八枚正好講完。故事落在五厘米大的玉牌上,極其複雜,販夫走卒亭台樓閣都描繪得詳細,線條如發,他自己就算有這番耐心,也達不到這個水平。
最後擦機器,紀慎語一絲不苟地完成清潔,鎖門時聽見一聲巨響,前陣子被丁漢白踹翻的富貴竹又被姜廷恩碰飛了。
「紀珍珠!」
紀慎語已對這稱呼免疫,好整以暇地看着對方。
姜廷恩躥來:「我找小姑檢查作業,她居然睡了,還不讓我進屋,後來大姑把我罵一頓,讓我這兩天都不許打擾小姑。」
紀慎語一聽擔心道:「小姨是不是病了?」
姜廷恩說:「病了才需要人照顧啊,她平時病了都是使喚我。」說着停下,「我覺得吧,她也適齡了,會不會談戀愛未婚先孕了?雖然沒聽過她戀愛……」
紀慎語大罵:「你有病吧?整天像個傻子似的!」
姜廷恩就是株牆頭草,平時唯丁漢白馬首是瞻,丁漢白不在,誰忽悠兩句就跟人家走,好不容易自己分析點東西,還被教訓一通。
第二天紀慎語起個大早,在前院等候整整兩個鐘頭,姜採薇終於露面了。他心一揪,本來以為對方只是不舒服,怎麼臉上還有傷口?
「慎語?」姜採薇面露尷尬,「這麼早,有事兒嗎?」
紀慎語說:「我有塊雞血石,想給你做件東西,你喜歡手鐲還是手鍊?」
姜採薇隨口說手鐲,說完又回房間了。紀慎語不好跟着,但發覺對方走路都一瘸一拐,更不放心離開,衝上去:「小姨,你到底怎麼了?」
姜廷恩也從旁屋衝出來,光着膀子:「小姑,你想急死我啊!」
姜採薇沒有真的被流氓侵犯,覺得抓人也無法嚴懲,可現在一個兩個都裝了雷達似的,急吼吼問她。她也懶得再瞞,索性將那晚的事兒說了。
屋裡叮鈴咣當,被姜廷恩暴走撞翻好幾樣,紀慎語則杵在床邊,愧疚地說:「對不起,都怪我讓你帶我燒紙,不然——」
姜採薇打斷:「這樣尋根溯源傻不傻?誰也沒錯,要怪就怪那流氓。」
很快,全家都知道了,姜廷恩家裡也知道了,他爸姜尋竹來看小妹,長輩們全擠在臥室。四個小輩都坐在小院石桌旁,遠看像打麻將。
丁爾和最大,說:「小巷黑,肯定看不清流氓的長相。」
姜廷恩問:「那怎麼抓?怎麼知道誰是流氓?」
丁可愈說:「流氓也看不清咱們啊。」
紀慎語安靜聽,明白對方的意思是先引流氓出來,貌似荒謬,又似乎沒更好的辦法。如果引出當天攔截姜採薇的流氓正好,就算引出別的也不冤枉。
可問題是,誰來引,怎麼引?
他盯着桌面思考,恍覺周圍寂靜,一抬頭發現另三人都看着自己。老二老三對他不熟,於是他先問姜廷恩:「你看我幹什麼?」
姜廷恩支吾:「他倆都看你,我也看看……」
紀慎語直接對上丁可愈的視線,意味不言自明,丁可愈也挺敞亮,明說道:「我是這麼想的,找女孩子做餌不安全,況且家裡除去小姨也沒女孩子了,所以應該男孩兒裝成女孩兒。師弟,我覺得你特別合適。」
紀慎語說:「我看你白白淨淨的,對市里地形又熟悉,比我合適。」他在桌下踢姜廷恩一腳,姜廷恩立即點頭附和。
「我哪有你白淨,而且我這麼高,流氓不敢上。」丁可愈瞪姜廷恩,姜廷恩脖子擰發條,順勢點個沒完。這時丁爾和說:「慎語,小姨是為了趕回來陪你去燒紙才出事兒,如果你稍作犧牲收拾了流氓——」
紀慎語一下沒了反駁的話,他本來就自責,又怕姜採薇嘴上不說,其實心裡怪他,那丁爾和這兩句直戳要害,他不敢再拒絕。
這四人各自準備,家裡雕刻的工具個個都能當兇器使,姜廷恩還揣一大塊田黃石,比板磚都沉。他們計劃天黑後讓紀慎語在巷子裡轉悠,其他人潛伏着,爭取把流氓一舉拿下。
紀慎語晃悠到前院,等人都離開才去看姜採薇。「小姨?」他見姜採薇臥床織手套,轉移注意力也好,睡不着也好,都是給他織的,他恨不得立刻打死那流氓。
他沒多待,主要問問那流氓的外貌特徵、身高音色,有沒有帶工具什麼的,可惜姜採薇當時太恐懼,沒注意多少。他問完離開,一字沒說晚上的計劃。
四個人吃過晚飯就出了門,丁爾和開車,丁可愈和姜廷恩把紀慎語擠在後排中間,忍不住嗤嗤樂。就算平時不太對付,也才十八九歲而已,說忘就忘。
紀慎語穿着丁可愈從影樓借的長裙,裙子裡套着短褲,上身穿着襯衣,還戴着一頂假髮。丁可愈攬住他:「師弟,你胸這麼平,流氓看得上嗎?」
紀慎語戴着假髮直冒汗:「黑漆漆的,他能看出我平不平?」
車停在路邊,天完全黑透後紀慎語獨自走進巷子裡,開始來迴轉悠。這是件需要耐心的事兒,如果臭流氓今晚沒出現,他們明晚還來。
其餘三人在車上等,時不時下去一個進巷中觀望,沒動靜便返回,不能離太近。等到十一點,姜廷恩打起哈欠,靠着車門打盹兒。
又過半小時,丁可愈也困了,肚子都咕嚕叫。他們仨不再乾等,下車準備去附近吃點宵夜,順便給紀慎語帶回來一份。
家裡準備熄燈了,丁延壽把影壁上的射燈關掉,一轉身聽見門響。鐵門動靜大,出差回來的丁漢白動靜更大,跨過門檻就喊叫:「你大晚上站那兒幹嗎!嚇死人了!」
丁延壽問:「你這齣的什麼差,一天一夜近郊遊?」
丁漢白不理自己老子,他根本沉不下心,總惦記着姜採薇好沒好,又隱隱覺得會發生什麼,乾脆跑路回家。先去前院看姜採薇,在對方睡之前問了許多當晚的情況。
姜採薇難得笑出來:「今天慎語也問我這些,一模一樣。」
丁漢白問:「他們都知道了?」
小院黑着燈,丁漢白髮現紀慎語不在,去東院,發現老二老三也不在。既然打聽情況,應該是要收拾流氓,他立即打車去巷口,總覺得那幾個人相當不靠譜。
紀慎語已經來迴轉悠幾個鐘頭,腿都酸了,靠着牆邊站一會兒,每當有人經過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又走到巷尾,出去是另一條街,拐彎是一處死角,他往巷口走,奇怪那三人怎麼好久沒過來。
風吹動裙擺,他差點順拐,調整姿勢讓自己看上去像個女的,說時遲那時快,旁邊的窄巷裡伸出一雙手抱住他,直接勒緊他的肩膀,將他往裡面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