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 - 第4章

北南

  丁漢白坐着也比他高出多半頭,寬肩擠着他:「這個家就這樣,本事大就霸道,吃喝隨便,沒本事就窩囊,受氣。」

  紀慎語反擊:「沒看出你有什麼本事,天天在家歇着。」

  丁漢白把最後一個丸子夾到碗裡:「罵了領導還不被開,這就叫本事。」又夾起丸子下鋪墊的白菜葉,半生不熟一層油,放進對方碗裡,響亮地說:「珍珠,多吃點,吃胖了師哥也不笑話你。」

  紀慎語牙縫裡擠話:「謝謝師哥。」

  快要吃完,忙碌一天的丁延壽擱下碗筷,忽然說:「慎語,芳許一直讓你上學,我也是這麼想的,接着念高三,畢業後再說。」

  紀慎語覺得天降驚喜,咧開嘴點頭:「我上,謝謝師父!」

  丁漢白餘光瞥見十成十的燦爛笑容,險些迷了眼睛,他琢磨紀慎語的學習成績肯定一般,草包就是草包,在任何方面都一樣。

  等人走盡,客廳只剩丁漢白一家三口,姜漱柳抓着把葡萄乾當飯後零食,丁延壽看天氣預報。「爸,」丁漢白想起什麼,「聽說紀慎語是紀師父的私生子?」

  丁延壽沒隱瞞:「嗯,辦完喪事當天就被芳許他老婆攆出來了。」

  丁漢白莫名好奇,賤兮兮地笑:「沒分點家業什麼的?」

  「分了,就那三口箱子。」丁延壽說,「芳許早就不動手出活兒了,這些年一直折騰古玩,病了之後慎語端屎端尿地伺候,家裡的東西被他老婆收得差不多了,等人一沒,他老婆就堵着房門口讓慎語收拾,生怕多拿一件東西。慎語把書斂了,料是他這些年自己攢的。」

  丁漢白補充:「還有白金鑲翡翠耳環。」

  丁延壽沒見,說:「假的吧,真的話不會讓他帶出來。」

  「不可能,天然翡翠!」丁漢白立即起身,就算紀慎語唬弄他,可他又不是瞎子,再說了,假的至於那麼寶貝?他急匆匆回小院,和姜廷恩撞個滿懷。

  「大哥,我找你。」姜廷恩攥着拳晃晃,「我想進機器房拋光。」

  丁漢白帶着對方去南屋機器房,瞥了眼紀慎語的臥室,亮着光掩着門,沒什麼動靜。「雕東西了?」他開門進去,在燈最亮的機器房示意姜廷恩展示一下,「我看看。」

  姜廷恩攤開手,知道丁漢白和紀慎語不對付,便含糊其辭:「雕了個小姑。」

  丁漢白拿起來:「你雕的?」

  「對啊,我雕的……」姜廷恩眼珠子瞎轉,不太想承認,「吃了個冰淇淋,舒服得下刀如有神,我也沒想到。」

  丁漢白問:「你現在有沒有神?」

  他沒等姜廷恩回答,攥着南紅就坐到拋光機前,不容反駁地說:「我來拋,省得你靈光沒開又糟蹋了。」

  姜廷恩不服氣,但想想反正是送給姜採薇的,又不屬於他,那愛誰誰吧。但他不確定地問:「哥,這塊真特別好啊?」

  丁漢白看見好東西就有好臉色:「好南紅,畫工栩栩如生,走刀利落輕巧,沒一點瑕疵不足,水平比可愈爾和都要好。」

  姜廷恩心裡生氣,合着紀慎語藏着真本事,到頭來他的水平還是倒數第一。他挺鬱悶:「哥,我回了,你拋完直接給我小姑吧。」

  丁漢白關門開機器,打磨了一晚上才弄好,拋過光的南紅也才算徹底完成。他欣賞着,燈光下的南紅透着平時沒有的亮度,熟練的技巧撇開不談,之所以好,是好在線條的分布上。

  一顆金剛石沒什麼,切工好才能成耀眼的鑽,玉石也一樣,雕出來好看是首要的,細觀無暇顯手藝水平是高一等,最高等是完成品最大限度的美化料本身,改一刀都不行,挪一厘都過分。

  顯然,姜廷恩沒這個本事,打通任督二脈都辦不到。

  時間晚了,丁漢白打算明天再給姜採薇,回臥室時經過隔壁,發現掩着的門已經開了。他咳嗽出動靜,長腿一邁登堂入室,正好撞見紀慎語在擦手。

  紀慎語濕着頭髮,剛洗完澡,但頭髮可以不擦,手要好好擦。他沒想到丁漢白突然過來,舉着手忘記放下:「有事兒?」

  丁漢白吸吸鼻子:「抹什麼呢?」

  紀慎語十指互相揉搓:「抹油兒呢……」

  丁漢白走近看清床上的護手油和磨砂膏,隨後抓住紀慎語的手,滑不溜秋,帶着香,帶着溫熱,十個指腹紋路淺淡,透着淡粉,連丁點繭子都沒有。

  他們這行要拿刀,要施力,沒繭子留下比登天還難!

  丁漢白難以置信地問:「你他媽……你他媽到底學沒學手藝?!」

  紀慎語掙開,分外難為情,可是又跟這人解釋不着,就剛才抓那一下他感受到了,丁漢白的手上一層厚繭,都是下苦功的痕跡。

  「剛長出繭子就用磨砂膏磨,天天洗完了擦油兒?」丁漢白粗聲粗氣地問,撿起護手油聞聞又扔下,「小心有一天把手指頭磨透了!」

  紀慎語握拳不吭聲,指尖泛着疼,他們這行怎麼可能不長繭子,生生磨去當然疼,有時候甚至磨掉一層皮,露着紅肉。

  「我……我不能長繭子。」他訥訥的,「算了,我跟你說不着。」

  丁漢白沒多想,也沒問,探究別的:「你那翡翠耳環是真是假?」

  紀慎語明顯一愣,目光看向他,有些發怔。丁漢白覺得這屋燈光太好,把人映的眉絨絨、眼亮亮,他在床邊坐下,耍起無賴:「拿來我再看看,不然我不走。」

  紀慎語沒動:「假翡翠。」

  丁漢白氣得捶床,他居然看走眼了!

  「本來有一對真的,被我師母要走了。」紀慎語忽然說,「師父想再給我做一對,我求他,讓他用假翡翠。」

  「為什麼?」

  「假的不值錢,師母就不會要了,我也不在乎真假,師父送給我,我就寶貝。」

  「既然寶貝,怎麼輕飄飄就給我一隻?」

  紀慎語蘊起火,想起丁漢白蒙他,「我只是暫時給你,以後有了好東西會贖的。」他扭臉看丁漢白,「你看出是假翡翠了?」

  丁漢白臉上掛不住,轉移話題:「紀師父是你爸?」

  紀慎語果然沉默很久:「我就喊過一聲,總想着以後再喊吧,拖着拖着就到他臨終了。」

  他哭着喊的,紀芳許笑着走的。

  丁漢白的心尖驟然酸麻,偏頭看紀慎語,看見對方的發梢滴下一滴水珠,掉在臉頰上,像從眼裡落下的。

  他起身朝外走:「早點睡吧。」

  紀慎語鑽進被子,在暗夜裡惶然。片刻後,窗戶從外面打開一點,嗖的飛進來一片金書籤,正好落在枕頭邊。他吃驚地看着窗外的影子,不知道丁漢白是什麼意思。

  「書那麼多,這書籤送你。」丁漢白冷冷地說,「手擦完,頭髮也擦擦。」

  人影離開,紀慎語舒開眉睡了。

第4章

渾蛋王八蛋。

  《戰爭與和平》已經被紀慎語看完大半,那片金書籤正好用上,妥當地夾在裡面。他知道丁漢白瞧不上他,也知道那晚丁漢白不過是心生惻隱,他沒在意,怎麼樣都行。

  丁漢白同樣不在意,他從小被縱出挑剔的脾性,一時的同情過後,再看紀慎語毫無不同。可憐雖可憐,無能真無能,他頂多想起對方遭遇時心軟那麼一會兒,並無其他。

  天氣太熱,湊一起吃飯都心煩,丁厚康一家在自己的院子裡,丁延壽一家在前院,暫時拆夥。菜還沒上齊,丁延壽拿出一份檔案,說:「慎語,我托人在六中給你落了學籍。」

  紀慎語端着盤子差點灑出菜湯,擱下後用力擦擦手才接:「謝謝師父,我什麼時候去上學?」

  「馬上放暑假了,你先隨便跟一個班上課,等期末考試完看看成績怎麼樣,再讓老師給你安排固定班級。」丁延壽挺高興,倒了一杯葡萄酒,「院長和我認識,芳許當年來這裡玩兒,還送過他一座三色芙蓉的桃李樹,至今還擺在他辦公室呢。」

  紀慎語在家言語不多,心裡默默惦記着事兒,這下石頭落地,連吃飯都比平時開胃。丁漢白如同蹭飯的,不吭聲地悶頭吃,他已經歇了好幾天,百無聊賴沒心情。

  姜漱柳看他:「你不去上班就去店裡,大小伙子閒着多難看。」

  丁漢白挑着杏仁:「玉銷記又沒生意,在家閒比在店裡閒好看點。」

  他哪壺不開提哪壺,丁延壽日夜操心怎麼重振旗鼓,偏偏親兒子不上心,說:「反正你閒着,那你接送慎語上下學吧。」

  丁漢白撂下筷子,對上他爸媽的目光便知反駁無用。也是,紀慎語人生地不熟,來這兒以後除了去過玉銷記,似乎還沒出過門。

  他憶起紀慎語擦油兒,聯想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小姐。

  噗嗤一樂,他答應了:「珍珠啊,那師哥送你吧。」

  紀慎語一聽這稱呼必然起雞皮疙瘩,捏緊了瓷勺說:「謝謝師哥。」

  這聲「師哥」給丁延壽提了醒,他指着丁漢白看紀慎語,說:「慎語,上學也不能荒廢手藝,咱們這行才是主業,其他都是副業。你既然認我做師父,我把會的都教給你,找不着我的時候讓漢白教你也是一樣的。」

  紀慎語確認道:「師哥跟您一樣?」

  丁延壽笑起來,他這輩子只嘚瑟這一點:「你師哥說話辦事惹人厭,但本事沒得挑。」他看向丁漢白,忍不住責怪,「慎語來了這麼久,你倆沒切磋切磋?那住一個院子都幹嗎了?」

  丁漢白的表情像不忍卒聽,切磋?他沒好意思告訴丁延壽真相,怕紀慎語臊得遁地。抬起眼眸一瞥,沒想到紀慎語打量着他,一臉坦蕩。

  他覺得這小南蠻子面如清透的白玉,可是厚度當真不薄。

  紀慎語來這兒以後還沒見過丁漢白雕東西,只知道對方吃飯挑嘴,講話無情,遊手好閒地歇着不上班,透頂紈絝,不像技高於人。

  主要是不相信技高於己。

  他們倆一個驕得外露,一個傲得內斂,誰也看不上誰,更遑論服氣。晚上一道回小院,門口分別時紀慎語出聲:「師哥,明早上學。」他怕丁漢白又睡到日上三竿。

  「上唄。」丁漢白腳步沒停,「看你期末考幾分兒。」

  紀慎語沒白白擔心,翌日一早他都收拾好了,可丁漢白的臥室門還關着,背角處的空調機連夜工作,漏了一灘涼水。他看時間還富餘就坐在走廊等候,順便把課本拿出來複習。

  等了半小時,再不走真要遲到,他敲敲門:「師哥,你睡醒了嗎?」

  裡面沒動靜,紀慎語更使勁地敲:「師哥,上學該遲到了。」

  丁漢白正做着春秋大夢,夢見張寅從福建回來,帶回一箱子殘次品,要不是敲門聲越來越大,他得往深處再夢片刻。睡眼惺忪,摻着煩躁,趿拉拖鞋光着膀子,猛地開門把紀慎語嚇了一跳。

  「催命一樣。」丁漢白去洗漱,不慌不忙。紀慎語心裡着急,進臥室給對方準備好衣服,一摸衣櫃犯了職業病,目光流連徘徊,縱着鼻尖聞聞,屈着手指敲敲,把木頭的硬度光澤和氣味全領略一遍。

  丁漢白洗漱完進來,靠着門框打瞌睡:「愛上我這衣櫃了?」

  紀慎語頭也不回:「這木料太好了,在揚州得打着燈籠找。」

  「在這兒也難尋。」丁漢白覺得紀慎語挺識貨,上前拉開櫃門挑出一身衣褲,然後當着紀慎語的面換上。他邊扎皮帶邊使喚人:「給我系扣。」

  紀慎語立即伸手,迅速給丁漢白把襯衫扣子系好,系時離得近,他正對上丁漢白的喉結,便滾動自己的開口:「師哥,六點半放學。」

  丁漢白說:「我上過,不用你告訴我。」

  紀慎語收回手,有些躊躇:「那你早點來接我?」

  他在這兒只認識丁家的人,就算丁漢白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那也是最相熟的,但他對於丁漢白不一樣,比不上親朋,不值當費心。

  就像早晨起不來一樣,他怕丁漢白下午忘了接。

  出門太晚,丁漢白把車開得飛快,顛得紀慎語差點吐出來,但還是遲了。學校大鐵門關着,紀慎語獨自下車敲門,和門衛室的大爺百般解釋,可他既沒證件,也沒校服,人家不讓進。

  紀慎語翻出檔案:「大爺,我是新轉來的,今天第一天上課。」

  「新轉來也得家長辦手續,不然怎麼證明?」大爺端着搪瓷缸,「第一天上課來這麼晚?太不像話了吧。」

  汽車已經掉頭,丁漢白從後視鏡看見一切,只好熄火下車,他小跑過去:「師父,辦什麼手續?我給他辦,你不讓進門怎麼辦手續?」

  大爺繞暈了:「你是他哥?」

  丁漢白手一伸,穿過柵欄摸到鐵栓,拉開就推門進去,大爺見狀吵起來,他擋在前面,反手扯住紀慎語的書包帶子,連人帶包拽出去多半米,喊道:「撒什麼癔症!跑啊!」

  紀慎語拔腿往教學樓跑,遇見老師就表明來歷,挺順利地被帶進一間班級。等落座喘勻氣兒,忍不住擔心丁漢白在校門口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