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 - 第5章
北南
大爺在這兒幹了十幾年:「丁什麼?你是丁漢白!」
丁漢白掙開抻抻領子:「我就是這兒畢業的,不是什麼不法分子,放心了?」
大爺氣得搡他,吆喝買賣似的:「就是你這小子!那時候在老師們的車橫樑上刻字,什麼烏龜王八蛋,什麼作業寫不完,我抓不住人天天扣工資,你這小子一肚子壞水兒!」
丁漢白早忘記陳年舊事,笑着奔逃,鑽進車裡還能聽見大爺的叫罵。開到街上才逐漸想起來,他那時候鉛筆盒沉甸甸,一支筆四支刀,煩哪個老師就給人家車橫樑刻字,蠅頭小楷,刻完刷一層金墨。
路過文物局,方向盤一打拐進去,他休息一個多星期,張主任應該已經回來了,他想看看對方有沒有帶東西。
辦公室還是那些人,瞧見丁漢白進門都熱鬧起來,丁漢白平時大方,幫個忙什麼的也從不計較,人緣不錯。他朝主任辦公室努努嘴,問:「回來了?」
同事點點頭:「張主任和石組長正分贓呢。」
丁漢白去銷假,返回時正好對上石組長出來,他發覺石組長瘦了,可見這趟出差辛苦。迎上去,拎着水壺給對方沏茶,問:「組長,想不想我?」
石組長瞅一眼辦公室,咬着後槽牙:「我每天都想你!」
福建打撈出一大批海洋出水文物,各地文物局都去看,開大會、初步過篩、限選購買,連軸轉費盡心力,石組長給他一拳:「我得歇幾天,接下來你替我跑腿幹活兒。」
丁漢白問:「沒買點什麼?」
石組長又來一拳:「你就惦記這些!」壓低聲音,悄悄的,「損毀輕的要報批,我只揀了些損毀厲害的,給市里展覽的我不做主,全由張主任挑,。」
丁漢白心癢難耐:「晚上我請客,讓我瞧瞧?」
他這一整天都沒別的心思,攢足勁兒幹完積累的工作,只等着下班跟石組長飽眼福。六點半一到,開上車拉着對方,先去酒店打包幾道菜,直奔了對方家裡。
單元房有些悶,丁漢白無暇喝酒吃菜,展開舊床單鋪好,把石組長帶回的文物碎片倒騰出來,蹲在床邊欣賞。石組長湊來問:「都是破爛兒,你喜歡?」
丁漢白捂着口鼻隔絕海腥味,瓮聲瓮氣:「我對古玩感興趣,市面上的出水文物都太假,可惜這些又太爛,不過碎玉也比全乎瓦片強。」
石組長擺擺手:「那你都拿走,這堆破瓷爛陶你嫂子不讓留,上面有盤管蟲,髒。」
丁漢白立刻打包,生怕對方反悔,這下能拿回家慢慢研究了。收拾清坐下來吃飯,外面天已經黑透,天氣預報都快播完了,他敲開蟹殼忽然一頓,總覺得忘了什麼事兒。
石組長問:「今天怎麼開車來的?那別喝酒了。」
怎麼開車呢?因為開車快,為什麼要快,因為出門晚了會遲到……丁漢白啪地放下筷子,他忘記去接紀慎語放學了!
那堆「破爛兒」放在車座上,怕顛碎又不敢開太快,丁漢白繞近路到達六中門口,大鐵門關着,裡面黑黢黢一片,根本沒有人影。
他下車隔着鐵門喊:「師傅!上午那個轉學生已經走了?」
大爺出來:「扒着我窗戶看完新聞聯播就走了。」
丁漢白開車離開,一路注意着街道兩旁,可汽車不可能行駛太慢,總有看不清的地方。他猜測紀慎語沒準兒已經到家了,乾脆加速朝家裡趕。
前院客廳沒人,丁延壽帶姜漱柳給朋友過生日去了。丁漢白跑進小院,發覺黑着燈關着門,紀慎語沒回來,又跑回前院臥室找姜採薇,問:「小姨,紀慎語回來沒有?」
「沒有啊,慎語不是今天上學嗎?」姜採薇說,「你不是負責接送嗎?我以為你帶着他在外面吃……」
丁漢白沒聽完就轉身走了,騎上自行車衝進夜色,沿着街邊騎邊喊。家裡距學校挺遠,早上開車又快,紀慎語肯定記不住路,這會兒不定自己走哪兒去了。
紀慎語的確迷路了,他在校門口等了一小時,把學校都等空了。回憶着來路往回走,越走越餓,這兒比揚州大多了,馬路那麼寬,路燈之間隔得老遠。他經過一片湖,來的時候沒記得有湖,再一繞,從湖邊進了公園。
繞出來又是另一片模樣了,沿街有垂柳和月季,書報亭正在鎖門,他過去問玉銷記怎麼走,人家說遠着呢。他抬頭看看月亮,這兒的月亮倒是和揚州的一樣。
他想回揚州,想一輩子就叫了一次「爸爸」的紀芳許。
他明明提醒丁漢白早點來接他了,丁漢白為什麼不來?
是因為他雕的富貴竹太爛,還是因為他用假翡翠騙人,又或是他沒借那本《如山如海》。紀慎語繼續走,背上的明月清暉都覺負擔,他挨着牆根兒,紅牆黑瓦挺漂亮,他就沿着一直走。
丁漢白看見紀慎語的時候,對方在看屋檐下的一圈鳥窩。
「紀珍珠。」他喊。
紀慎語望來,沒露出任何表情,欣喜或失望,什麼都沒有。
丁漢白推車過去,伸手摘下紀慎語肩上的書包,很沉,他拎着都嫌沉。他有點不知道怎麼開口,最終還是那德行:「你怎麼不等着我,瞎跑什麼?」
紀慎語說:「我知道你不會接我的。」
「什麼?」
「我知道你根本沒打算接我。」
「我忘了而已……」丁漢白捏捏鈴鐺,把心虛表露無遺,「我有點事兒,忘了。這不出來找你了麼,上車。」
自行車穩穩地沿街慢行,書包掛在車把上晃悠,丁漢白找人時出了一身汗,後背的衣服都貼着肉。紀慎語抓着車座下的彈簧,微曲着雙腿輕輕打顫。
「餓不餓?」,「今天都學什麼了?」,「同學沒讓你來兩句揚州話?」丁漢白問了一串,半字回應都沒得到,他猛地剎車,「你到底想怎麼着?你明天問問看門大爺我去沒去,忘了就是忘了,別弄得好像我故意不要你。」
紀慎語一拳頭砸他背上:「忘了也不行!」
丁漢白被砸得一怔,明白了紀慎語的潛台詞。他的確是忘了,但忘了對紀慎語來說和被扔下沒什麼區別,因為當時的感受都一樣。
倦鳥要歸巢,紀慎語立在校門口等到人們走盡,和離開揚州時一樣狼狽。
他頓時語塞,紀慎語便說:「我很快就記住路了,我記住之前你別忘不行嗎?」他這回聲音很輕。
丁漢白一口氣蹬回家,姜採薇在大門口等他們,還熱好了晚飯。紀慎語沒吃,徑自回臥室寫作業,丁漢白求姜採薇:「你去給他送點吃的。」
姜採薇把飯盛好:「你自己去。」
丁漢白單手托着碗回小院,見平時虛掩的門緊關着,敲敲也沒人應。「我進去了啊。」他說完推門,裡面亮着燈,桌上放着書本,但紀慎語沒在。
他估計紀慎語洗澡去了,放下碗趕緊走,免得見面又鬧不愉快。
一夜過去,丁漢白起個大早,拿着打氣筒準備打打車胎,走近發現車橫樑上一行小字,標標準準的瘦金體,刀刻完描金,轉運處藏鋒。
醒目無比——「渾蛋王八蛋!」
第5章
此人反覆無常。
丁漢白覺得這大概就叫因果報應。
他彎腰凝視那五個小字,撇開內容不談,字寫得真不錯,寫完刻得也不錯。再上手一摸,轉折拐角處的痕跡頗深,力道不小,遒勁得很。
丁漢白通過昨天的情感矛盾確定是紀慎語刻的,但疑惑的是——紀慎語能刻出這麼入木三分的字來?用那連薄繭都沒有的十指,和畫畫時亂晃的腕子?
他琢磨着這點事兒,以至於忘記追究這句罵他的話,打好氣去吃早飯,終於和紀慎語碰上面。「師弟。」他把兩股擰成的油條一拆為二,遞給對方一股,「喜歡瘦金體?」
紀慎語接過,坦蕩蕩地說:「喜歡,秀氣。」
丁漢白心中覺得有趣,哪怕是罵人也得挑揀好看的,挺講究,對他的脾氣。
吃完趁早出門,書包還掛在車把上,鈴鐺捏響騎出去幾米,丁漢白手抬高點就能抓住路旁的垂柳,指甲一掐弄斷一條,反手向後亂揮。紀慎語躲不過,況且柳條拂在身上發癢,於是揪住另一頭,以防丁漢白找事兒。
丁漢白左手攥着車把,右手抻抻拽拽不得其法,乾脆蛇吃豆子似的,用指甲掐着柳條一厘厘前進,一寸寸攻擊,越挨越近,忽地蹭到紀慎語的指尖。
飛快的一下,丁漢白的手背挨了一巴掌。
柳條掉落,捲入車胎的軸承里飽受一番蹂躪,落地後又被風吹動,左右都是命途不濟。丁漢白頑皮這一下沒什麼意義,結束後還有點尷尬,低頭看見橫樑上的字,故意感嘆:「力道那麼足,刻的時候得多恨我啊。」
紀慎語不吭聲,從出門到眼下,每條經過的街道都默默記住,路口有什麼顯眼的地標也都囊括腦中。他在兜里揣着一支筆,時不時拿出往手心畫一道,到六中門口時拼湊出巴掌大的地圖。
丁漢白單腿撐着地,漫不經心地做保證:「我六點半下班,四十五準時到,你在教室寫會兒作業再出來。」
不料紀慎語背好書包說:「不用了,我已經記住路了。」
丁漢白似乎不信:「遠着呢,你記清了?」
「嗯。」紀慎語挺篤定,「我知道你不願意接送我,這是最後一趟,以後就不用麻煩了。」
他一早就是這麼想的,儘快記住路,那就再也不麻煩對方,要是昨晚丁漢白沒忘,他昨晚就能記住原路。丁漢白卻好像沒反應過來,攥緊車把沉默片刻,然後什麼都沒說就掉頭走了。
丁漢白去上班,但凡看見個擋路的就捏緊鈴鐺,超英趕美,到文物局的時候辦公室還沒人。他孤零零地坐在位子上,盯着指甲上一點淡綠色出神。
不用再接送紀慎語,這無疑是件可喜可賀的事兒,但他處於被動,感覺被拋棄了一樣。也不太對,像被紀慎語辭退了一樣。
紀慎語還在他自行車上刻「渾蛋王八蛋」,這也成了筆爛賬。
丁漢白人生中第一次這麼憋屈,虧他昨晚良心發現內疚小半宿,那堆殘損文物都沒顧得上欣賞。「什麼狗屁。」他低罵,聲兒不敞亮,悶着不高興。
而後又拔高,掀了層浪:「老子還不伺候了!看你期末考幾分兒!」
其實除了丁漢白以外,家裡其他人也都等着看,他們兄弟幾個雖然主業已定,但讀書都不算差,就姜廷恩貪玩差一些。
紀慎語還不知道自己的成績如此招人惦記,只管心無旁騖地用功學習。況且他志不在交友,期末氛圍又緊張,獨自安靜一天都不曾吭聲。
放學後,班長忽然過來:「下周考試那兩天你打掃衛生吧。」
紀慎語應下,索性今天也留下一起打掃,省的到時候慌亂。他幫忙掃地擦桌,等離開時學校里已經沒多少人了,校門口自然沒有丁漢白的影子,他不必等,對方也不用嫌麻煩。
紀慎語沿街往回走,停在公交站仰頭看站牌,正好過來一輛,默念着目的地上了車。真的挺遠,最後車廂將近走空,他在「池王府站」下車,還要繼續步行幾百米。
清風拂柳,紀慎語蹦起來揪住一截掐斷,甩着柳條往回走。他離開揚州這些時日頭一回覺得恣意,走走左邊,走走右邊,踢個石子或哼句小曲,沒有長輩看見,沒有不待見他的師哥們取笑,只暴露給天邊一輪活生生的夕陽。
「師父啊。」紀慎語小聲嘀咕,「老紀啊,我忽然想不起你長什麼樣了。」
他小跑起來:「你保佑師母就行了,不用惦記我啦。」
十幾米開外,丁漢白推着自行車慢走,眼看着紀慎語消失於拐角處。他以早到為由,早退了一刻鐘,紀慎語磨蹭着從學校出來時,他已經在小賣部喝光三瓶汽水,一路跟着公交車猛騎,等紀慎語下車他才喘口氣。
他既操心小南蠻子會走丟,又不樂意被辭退還露面,只好默默跟了一路。可紀慎語的活潑背影有些惱人,什麼意思?不用看見他就那麼美滋滋?
丁漢白回家後拉着臉,晚飯也沒吃,攤着那一包海洋出水的殘片研究。本子平放於手邊,鑑定筆記寫了滿滿三頁,他都沒發覺白襯衫上沾了污垢。
紀慎語進小院時明顯一愣,他知道丁漢白不可能守着破爛兒欣賞,忍不住走近一點觀摩,又忍不住問:「師哥,這些是什麼?」
丁漢白輕拿一陶片,充耳不聞,眼裡只有漂泊百年的器物,沒有眼前生動的活人。
紀慎語不確定地問:「像海洋出水的文物,是真的還是造的?」
丁漢白這下抬起目光:「你還認識文物?」
紀慎語說:「我在書上看過。」就是那本《如山如海》。
不提還好,丁漢白借書不得,一提就慪氣,斂上東西就回了書房。紀慎語還沒看夠,走到書房窗外悄悄地偏腦袋,目光也在那堆「破爛兒」上流連。
他想,丁漢白喜歡古玩文物?也對,紈絝子弟什麼糟錢愛什麼。
他又想,丁漢白奮筆疾書在寫什麼?難不成能看出門道?
紀慎語腦袋偏着,目光也不禁偏移,移到丁漢白骨節分明的大手上。那隻手很有力量,捏着筆桿搖晃,又寫滿一頁,手背繃起的青色血管如斯鮮活,交錯着,透着生命力。
丁漢白握過他的手腕,也攥過他的手,他倏地想起這些。
筆桿停止晃動,丁漢白放下筆拿起一片碗底,試圖清除鈣質看看落款,結果弄髒了手。紀慎語眼看對方皺起眉毛,接着挺如陡峰的鼻樑還縱了縱,他想,這面相不好招惹,英俊也沖不淡刻薄。
他靜觀半晌,文物沒看見多少,反將丁漢白的手臉窺探一遍,終於回屋挑燈複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