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 - 第6章

北南

  兩人隔着一道牆,各自伏案,十點多前院熄燈了,十一點東院也沒了光,只有他們這方小院亮着。凌晨一到,機器房裡沒修好的古董西洋鐘響起來,刺啦刺啦又戛然而止。

  紀慎語合上書,摸出一塊平滑的玉石畫起來,邊畫邊背課文,背完收工,下次接着來。他去洗澡的時候見書房還亮着燈,洗完澡出來燈滅了,丁漢白竟然坐在廊下。

  他過去問:「師哥,你坐這兒幹什麼?」

  丁漢白打個哈欠:「還能幹什麼,等着洗澡。」

  對方的襯衫上都是泥垢,沒準兒還沾了蟲屍,紀慎語弄不清那堆文物上都有什麼生物髒污,總歸不乾淨。他又走開一點,叮囑道:「那你脫了衣服別往筐里放。」

  丁漢白聽出了嫌棄:「不放,我一會兒扔你床上。」

  三兩句不咸不淡的對話講完,紀慎語回臥室睡覺,自從紀芳許生病開始他就沒睡好過,無論多累,總要很長時間才能睡着。平躺半天沒踏入夢鄉,先空虛了肚腹。

  紀慎語起來吃桃酥,一手托着接渣渣,沒浪費丁點。

  人影由遠及近,停在門外抬手一推,又由虛變實,丁漢白一臉嚴肅地進來,渾不拿自己當外人:「餓死了,給我吃一塊。」

  他沒吃晚飯,早就後背貼前胸,沒等紀慎語首肯就拿起一塊。「難吃。」一口下去又放下,可以餓死,但不能糟踐自己的嘴和胃,「潮了,不酥。」

  紀慎語有些急地申明:「這是小姨給我的。」所以他省着吃,不能吃半口浪費。

  丁漢白莫名其妙,誤會道:「給你盒桃酥就捨不得吃了?怎麼說揚州的點心也挺多種吧,別這麼不開眼。」他想起對方是私生子,還招紀芳許的老婆恨,「估計你也沒吃過什麼好的。」

  紀慎語一聽立即問:「今晚師母買了九茂齋的扒雞,那是好的嗎?」

  丁漢白說:「百年老字號,一直改良,當然是好的。」

  紀慎語擦擦手:「我以為你吃過什麼好的呢,也就這樣唄。」

  兩分鐘後,前院廚房亮起燈,丁漢白和紀慎語誰也不服誰,還想一決高下。紀慎語不敢吭聲,怕和丁漢白嚷起來吵醒別人,他把丁漢白推到一邊,轉身從冰箱裡拿出剩下的半隻扒雞。

  丁漢白問:「你幹什麼?」

  紀慎語不回答,把裝着香料的粗麻布包掏空,然後撕爛扒雞塞進去,再加一截蔥白一勺麻椒。布包沒入冷水,水沸之後煮一把細面,面熟之後丟一顆菜心。

  一碗雞湯麵出鍋,丁漢白在熱氣中失神,一筷子入口後目光徹底柔和起來。無油無鹽,全靠扒雞出味道,還有蔥香和麻意,他大快朵頤,不是吝於誇獎,實在是顧不上。

  紀慎語撈出布包:「扒雞現成,但味道差一點,雞肉煮久也不嫩了。」

  丁漢白餓勁兒緩解:「那就扔。」

  紀慎語把布包扔進垃圾桶,扭臉遇上丁漢白的視線,忽然也懶得再較勁。「師哥,」他盯着碗沿兒,「我也餓了。」

  丁漢白夾起那顆嫩生生的菜心:「張嘴。」

  口中一熱,紀慎語滿足得眯了眯眼睛,再睜開時丁漢白連湯帶面都吃淨了。夜已極深,肚子一飽翻上來成倍的困意,丁漢白說:「坐公交得早點出門。」

  紀慎語知道,丁漢白又說:「那你能起來麼?」

  紀慎語不知道,丁漢白又又說:「還是我送你。」

  作者有話要說:  紀慎語回屋才發覺,合着他就吃了口菜??

第6章

大吃一驚。

  誰也沒料到紀慎語會在期末考試中一騎絕塵。

  丁家的幾個兄弟成績都不錯,但家裡並不算重視學習,丁延壽也一早說過,玉石雕刻才是主業,其他都是副業。之所以沒有預料到,還因為紀慎語平時不吭不哈,嬉笑打鬧或者深沉嚴肅都難見,露於人前時安靜,背於人後時更加安靜。

  除了丁漢白,沒人接近過紀慎語的日常生活,然而就算丁漢白近水樓台,也沒怎麼注意紀慎語的一舉一動。他倒是知道紀慎語睡得很晚,天天挑燈不知道幹什麼,哪怕猜到是讀書,卻沒想到這麼會讀書。

  之前那晚他被紀慎語一碗細面攪軟了心腸,頭腦一熱提出繼續接送對方,奈何他實在不是伺候人的命,送了幾次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幸虧放暑假了,兩個人都得到解脫。

  機器房的門關着,紀慎語終於能仔細觀摩一遍,丁可愈和丁爾和擦拭機器,挑選出要用的鑽刀。三五分鐘後丁延壽也到了,一師三徒準備上課。

  空調沒開,滿屋玉石足夠涼快,丁可愈聲若蚊蠅:「哥,咱們和他一起?」

  「他」指紀慎語,丁爾和瞄一眼丁延壽,沒有出聲回答。

  「你們仨過來。」丁延壽洗淨手開口,「小件兒易學難精,你們都知道技法,得自己不停琢磨。這個不停——不是一個來月,也不是一年半載,是這輩子。」

  丁延壽頓了頓:「慎語,芳許有沒有說過這話?」

  紀慎語回答:「師父說這行沒頂峰,這行也不能知足,得攀一輩子。」

  其實哪行都一樣。丁延壽麵前放着新華字典那麼大的一塊結晶體芙蓉,天然沒動過,透着螢光粉氣,摸着降溫解暑。他說:「中等件兒,我不畫直接走刀,看刀鋒怎麼走。」

  畫之前要設計、要構思,要根據料的顏色光澤考慮,基本沒人敢直接下刀。丁延壽卻沒考慮,握緊鑽刀大喇喇一鏘,把料一轉又是一刀。一共四刀,碎屑飛濺,痕跡頗深,哪兒也不挨哪兒,像是……毀東西。

  丁延壽這時說:「大部分天然的料都斑駁有暇,這塊是你們師哥弄回來的極品,但我要考你們,所以破壞破壞。」

  還真是毀東西……丁可愈心絞痛,不敢想丁漢白回來要怎麼大發雷霆,丁爾和問:「大伯,這一塊料要切開麼?」

  「不切。」丁延壽說,「反正就一整塊,看着辦。」

  這堂課結束後丁延壽帶紀慎語去玉銷記,丁可愈和丁爾和收拾打掃,他們兄弟倆慢騰騰的,光碎屑就恨不得撮一時三刻。

  「哥,這怎麼雕啊?」丁可愈問,「不切開,各雕各的?擠在一塊料上成四不像了。」

  丁爾和說:「讓咱們跟紀慎語合作呢。」

  丁可愈不樂意:「他那水平不敢恭維。」

  收拾完,反正紀慎語走了,缺一個人沒法商量,又擔心丁漢白回來發瘋打人,乾脆丁可愈跟丁爾和也先按兵不動。紀慎語已經到了玉銷記,陪丁延壽人工檢索分類,把準備上櫃的貨最後篩選一遍。

  「慎語,喜歡念書麼?」

  「更喜歡看書,怎麼了師父?」

  「沒事兒,隨口一問。」丁延壽沒想到紀慎語的成績那麼好,他也知道紀芳許早就重心偏移,折騰古玩去了,所以不確定紀慎語在本行的興趣和決心有多少。

  紀慎語人如其名,很謹慎地問:「師父,是不是我學習耽誤出活兒了?」問完立即解釋,「因為我想考好點,你平白收下我,我想給咱們倆掙面兒。」

  丁延壽大笑:「別緊張,我想知道你更喜歡什麼,喜歡什麼,師父都支持。」

  紀慎語反而更惴惴,他並非多疑,只是經受不起所以惶恐。丁延壽哪有照料他的義務,這一輩子吃飯穿衣,幹什麼都要花錢,他要是有心,就得鞠躬盡瘁地為玉銷記出力。可是丁延壽卻問他更喜歡什麼,不限制他的選擇。

  紀芳許都沒那樣對他說過。

  紀慎語直到晚上回家都揣着心事,回到小院也不進屋,坐在走廊倚靠着欄杆發呆,連丁漢白那麼高一人走進來都沒注意。

  丁漢白搶了姜採薇的冰淇淋,見紀慎語撒着癔症就手欠,把冰涼的盒子在紀慎語後頸一貼,幫對方迅速還魂清醒。他在一旁坐下:「考第一還不高興?」

  紀慎語頭回被丁漢白夸,算來算去又是最熟的,於是把丁延壽那番話告訴丁漢白。丁漢白聽完繼續吃,眼也不抬,眉也不挑:「感動?」

  紀慎語點點頭,丁漢白說:「就算紀師父跟我爸情同手足,就算好得穿一條褲子,那也不是親兄弟,那你也不是我們家的人。」

  真話難聽,所以一般沒人說,紀慎語想捂丁漢白的嘴。

  「別誤會啊。」丁漢白繼續,「這個親疏之分不是說感情假,而是我爸可以把你當親兒子疼,可以管你這輩子衣食無憂,但他不能像打罵親兒子一樣教訓你,不能施加你親兒子該承擔的責任。」

  紀慎語似乎懂了,扭臉看着丁漢白。

  丁漢白這個親兒子吃完了冰淇淋,愜意地靠着欄杆,像說什麼雜事閒情:「我爸從沒問過我更喜歡什麼,我可以喜歡別的,但都不能勝過本行,就算勝過,我此生此身也得把本行放在奮鬥的首位。」

  他也扭臉看紀慎語:「我姓丁,這是我的責任。」

  紀慎語第一次近距離觀察丁漢白的眼睛,雙瞳點墨拋光,黑極亮極,惹得他放慢語速:「那你怎麼想,心甘情願嗎?」

  丁漢白說:「由着性子來的是男孩兒,擔起責任的才是男人,我心甘情願。」

  可他心底最深處的海浪沒掀出來,玉銷記的延續是他的責任,他以後得接着,得做好。但本行就未必了,祖上的人選擇這行做本行,難道後人必須一成不變?他憑什麼不能自己選?

  丁漢白把冰淇淋的盒子揉癟,也暫時把矛盾熄滅了。

  走廊又剩紀慎語一人,他被丁漢白那番話敲擊心腦,回味久了覺出疲累。伸個懶腰回屋睡覺,書房門吱呀打開,丁漢白把一袋垃圾擱在門口,支使他明早扔掉。

  紀慎語沒在意,翌日早上才從袋子口看清,裡面居然是那堆海洋出水的文物碎片。他覬覦已久,抱起來就躲回房間欣賞。

  這堆東西被篩選過了,一些體積大的、損毀輕的被丁漢白留下,餘下的這些都又碎又爛。紀慎語仔細裝好,像撿漏似的心花怒放,再出門碰上丁漢白起床,笑容都沒來得及收斂。

  丁漢白半夢半醒,眼看着紀慎語跑出小院,人都跑沒影了,仿佛笑臉還停在一院早霞里。他沒換睡衣,徑直去機器房,想趁周末有空做點東西。

  一大家子人都起得不晚,全在前院客廳吃早飯,紀慎語在揚州時只一家三口,有時候師母煩他,他就自己在廚房吃,很少大清早就這麼熱鬧。

  粥湯盛好,姜採薇挑着紅豆多的一碗給紀慎語,問:「漢白還沒起?」

  姜漱柳直接說:「慎語,叫你師哥吃飯,不起就揪耳朵。」

  沒等紀慎語回話,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眾人齊齊望向門口,就見丁漢白亂着頭髮闖進來,金剛怒目都不如他火氣大。

  丁漢白直截了當:「誰動我的芙蓉石了?!」

  丁爾和跟丁可愈悄悄看丁延壽,並且同時縮縮肩作防禦姿態,紀慎語端着紅豆粥一臉無畏,心想丁延壽最大,丁漢白只能咽下這口氣。

  丁延壽坐在正位:「我動的。」

  丁漢白臉上的火氣卻沒消減一星半點:「你動的?你活了半輩子看不出來那是什麼檔次的料?那是天然形成!是極品!」他已經衝到桌前,一巴掌砸在桌沿上,把兩根油條都從盤子裡震得滾出來,「最要緊的,那是我的料,我至今沒捨得碰,你給我糟蹋了!」

  那吼聲欲掀房頂,紀慎語駭得粥都端不住,他哪能想到丁漢白敢這樣跟丁延壽叫板。丁延壽不硬碰硬,似是料到這反應:「先吃飯,消消氣。」

  「消他媽不了!」誰料丁漢白還有更絕的,「這是我珍藏的寶貝,你上去瞎劃拉四刀,你這等於什麼?等於給我老婆毀容!你懷的什麼心思才能下這個手!」

  紀慎語被這比喻激得一哆嗦,他出聲解釋:「師哥,師父是要考我們,讓我們雕——」他沒說完被丁可愈踹了一腳,險些咬住舌頭。

  丁漢白略頓一秒,被紀慎語這句解釋搞得火氣更旺:「就為了教他們所以毀我的料?他們那點手藝也配?!」

  他一直看着丁延壽,但喊出的話把另外三個人全掃射了,丁爾和跟丁可愈沒什麼表情,只在心中憤懣,紀慎語不同,他沒想到丁漢白心裡對師弟的看法竟是這樣,竟然那麼看不上?

  丁漢白卻坦蕩蕩:「誰幾斤幾兩都心裡有數,我捨不得碰的東西,別人根本配不上,那四刀我會救,你們要學要教自己找東西,誰也別再找不痛快。」

  早飯時一場大鬧,幾乎所有人都沒了胃口,丁厚康旁敲側擊給丁延壽上眼藥,想給自己倆兒子找找公道,紀慎語把一碗粥攪和涼,也氣得喝不下去。

  他覺得丁延壽擅自毀壞玉石的確欠妥,但不至於讓丁漢白罵那麼難聽……尤其是貶低他們幾個師兄弟那兩句,狂妄勁兒能吃人。

  他怕回小院又對上丁漢白,到拱門外後偷看半天才進去,不料丁漢白不在。

  丁漢白正抱着他那毀容的老婆在姜採薇房間,五指修長有力,但愛撫在上面的動作格外輕柔。姜採薇端進來吃的,關上門說:「火也發了,親爹也罵了,吃飯吧。」

  丁漢白挽挽袖子:「小姨,你說我罵得對不對?」

  姜採薇是丁漢白的親小姨,是姜廷恩的親小姑,和丁爾和、丁可愈隔着一層,不過她對每個人都好。但誰沒有私心?在好的基礎上,她最疼丁漢白和姜廷恩。

  「罵人還有對不對一說?」她回答,「當着那麼多人沖你爸喊,你還沒學會走路就被你爸抱着學看玉石了,極不極品,也是當初你爸教你認的。」

  丁漢白捏着筷子劃拉碗沿:「我在氣頭上,誰讓他毀我東西,還是給那幾個草包用。」

  他的想法非常簡單——對於技法和材料需要保持一種平衡,七分的技法不能用三分的材料,更不能用十分的材料。

  丁漢白有火就撒,從不委屈自己,這會兒收拾乾淨桌子給姜採薇展示,粉白瑩潤的一塊石頭,他覺得很適合姜採薇,能招桃花。

  「小姨,你喜歡麼,我好好雕一個送你當嫁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