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 - 第7章

北南

  姜採薇說:「行啊,連上我的南紅小像,一大一小。」

  丁漢白扭頭看梳妝檯上的小像,拋光之後又放了一段日子,被摸得更加光滑。他終於想起來問:「這不是廷恩做的吧,到底是誰送你的?」

  姜採薇賣關子:「你猜猜。」

  丁漢白半信半疑:「我爸?可他哪有時間雕這種小件兒,線條畫法也不像他,這個柔。」

  姜採薇說:「是慎語。」

  丁漢白吃驚道:「紀慎語?!紀珍珠!」

  他對紀慎語的全部印象都在那次不及格的富貴竹上,就算偶有失手也不可能從青藏高原偏至烏魯木齊,除非對方壓根兒就在演戲。

  可他不確定,紀慎語的手藝有這麼好?

  丁漢白一陣風似的卷進小院,院裡三兩棵樹之間牽着細繩,紀慎語正在樹下晾衣服,遙遙對上一眼,紀慎語疑似……翻了個白眼兒。

  也對,他早上那番話傷人,如果紀慎語真是妙手如斯,那生氣很正常。

  丁漢白遊手好閒地過去,拿起一條褲子擰巴擰巴,展開一搭把繩子壓得亂晃,問:「小姨那兒的南紅小像是你雕的?」端着漫不經心的口氣,瞥人的餘光卻鋥亮。

  紀慎語把一條枕套夾在繩上:「是我雕的。」

  就這樣承認了,等於同時承認富貴竹那次裝蒜,還等於表明以後徹底踹掉草包這個外罩。他被丁漢白那通吵鬧刺激得不輕,以後其他師哥會不會防他另說,他就輕輕地跟丁漢白叫板了。

  也許是他剛到時不在意丁漢白的看法,時至今日發生了顛倒。

  丁漢白和紀慎語都沒再說話,無言地在樹下走動晾衣服,認的人那樣坦白地認了,問的人那樣大方地接了,衣褲掛滿搖晃,像他們手掌上搖搖欲墜的水滴。

  丁漢白透過白衫看紀慎語的臉,眼裡浮出他的芙蓉石。浮影略去,紀慎語的臉變得清晰,讓人思考這是不是就叫芙蓉面。

  丁漢白咬牙,猝不及防地被自己透頂一酸。

  作者有話要說:  正常人如師哥,酸完覺得:好看關我屁事兒。如果是顏控:哇,愛了,搞他。(沒有在影射誰)

第7章

不跟人頂嘴能死了!

  紀慎語沒想到會有同學約他出去玩兒,早早出門,揣着從揚州帶來的一點私房錢,做好了請客的準備。其實他在揚州也有一些同學好友,不過師父走了,師母攆他,安身都成問題,就顧不上嘆惜友情被斷送了。

  他和三五同學跑了大半天,人家帶着他,看電影,去大學裡面瞎逛,在不熟的街道上哄鬧追逐……中午下館子,他也不說話,光聽別人講班裡或年級的瑣事,聽得高興便跟着傻笑,最後大家管他借作業抄,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從飯店出來投進烈烈日光里,眾人尋思接下來做點什麼,班長打個哈欠,招呼大家去他家打撲克,紀慎語不喜歡打撲克,問:「要不咱們去博物館吧?」

  大傢伙都笑他有病,還說他土,他只好噤聲不再發表意見。可他真挺想去的,這座城市那麼老大,又那麼多名勝古蹟和名人故居,可他最想去的就是博物館。

  紀慎語沒能讓大家同意他的建議,也不願遷就別人的想法,於是別人都去班長家打撲克,他坐公交車打道回府,路遠,又差點走丟。

  下車後走得很慢,溜着邊兒,被日頭炙烤着,就幾百米的距離還躲樹蔭里歇了歇。紀慎語靠着樹看見一輛出租車,隨後看見丁可愈和丁爾和下車,估計是從玉銷記回來的。

  那兩人說着話已經到家門口,紀慎語喊着師哥追上去,想問問師父出的題怎麼辦,丁漢白不讓他們碰芙蓉石,他們是不是得重新選料。

  丁爾和率先回頭,卻沒應聲,丁可愈接着轉身,倒是應了:「沒在家,也沒去店裡幫忙,玩兒了一天?」

  此刻也才午後兩點多,紀慎語滴着汗:「我和同學出去了,我還以為同學都沒記住我呢。」

  他掛着笑解釋,因為同學記得他而開心,不料丁可愈沒理這茬:「剛才叫我們有事兒?」

  紀慎語熱懵了,總算覺出這倆師哥的態度有些冷,便也平靜下來,撤去笑臉,端上謙恭:「芙蓉石不能用了,師父最近也忙,咱們還刻嗎?」

  丁可愈說:「你還有臉提芙蓉石,那天要不是你多嘴解釋,大哥能直接罵我們?他們爺倆的事兒,你拉着我們摻和什麼?」

  丁爾和始終沒吭聲,卻也沒勸止。紀慎語沒想到好幾天過去了,這兒還等着對他興師問罪,他回答:「我沒想到大師哥會那麼說,我給你們道歉。」

  「用不着。」丁可愈不留情面,「您當然想不到了,您是大伯欽點的小五,關上門你們都是一家人,當別人傻啊。」

  紀慎語看着對方離開,丁可愈句句嗆人,丁爾和沒說話,可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冰得夠嗆。他對不起紀芳許給他起的名字,因為多言鬧出矛盾,不知道怎樣才能化解。

  紀慎語的好心情就此煙消雲散,經過大客廳時看見丁漢白在圓桌上寫字,白宣黑墨,規規矩矩的行楷,對方聽見動靜抬眼瞧他,難得的含着點笑意。

  他卻笑不出來,反把臉沉下。

  丁漢白那點笑意頓時褪去:「誰又惹你了,朝我嘟嚕着臉幹嗎?」

  紀慎語本沒想進屋,這下一步邁入。他踩着無規律的步子衝過去,學着丁漢白那天大發雷霆的模樣,一巴掌砸桌沿上。

  剛寫好的字被濺了墨,丁漢白手臂一伸,紀慎語面頰一涼。

  「被同學霸凌了?發什麼瘋。」丁漢白在紀慎語臉上畫下一筆,「有力氣就給我研墨鋪紙,不然走人,沒空陪你玩兒。」

  紀慎語腆着一道黑,恨丁漢白那天發火,可他又不想嚼舌根,便悶住氣研墨。墨研好,丁漢白輕蘸兩撇,落筆寫下:言出必行,行之必果。

  這是丁家的家訓,每間玉銷記都掛,掛久了就換一幅新的。

  丁漢白寫完拿開,二話沒說急急下筆,紀慎語光顧着欣賞,無意識地念:「大珠小珠落玉盤,一顆珍珠碎兩瓣。」他伸手搶那張宣紙,繞着圓桌追丁漢白打鬧,「你說誰碎兩瓣?玉比珍珠容易碎!」

  空氣浸着墨香,他們倆各鬧出一身臭汗,後來姜採薇進來勸架才喊停。丁漢白端着紙墨筆硯回小院,紀慎語跟在後頭,到拱門外看見姜廷恩坐在藤椅上睡大覺。

  再仔細看,椅子腿兒下落着那本《如山如海》,蒙着灰,書頁都被碾爛半張,紀慎語急火攻心,可已經得罪二三師哥,他還能再得罪老四嗎?

  天人交戰中生生咽下一口氣,可沒等他咽好,丁漢白衝過去飛起一腳,直接把姜廷恩連着藤椅踹翻在地。

  姜廷恩慘叫一聲:「大哥!幹嗎啊!」

  丁漢白撿起書大罵:「我巴望半個多月都沒看成,你這麼糟踐?!空蕩蕩的腦子看個屁的書,滾回你家寫作業去!」

  姜廷恩屁滾尿流,喊姜採薇做主去了,院子驟然安靜。丁漢白捧着書回頭,直勾勾地看紀慎語,不隱藏暗示,恨不得額頭上寫明潛台詞——我替你出了氣,也該借我看看了吧。

  紀慎語上前接過書:「謝謝師哥。」說完直接回臥室了。

  丁漢白杵在腳下那方地磚上,發懵、胸悶、難以置信,恍然間把世間疾苦的症狀全體會一遍。回屋經過紀慎語的窗前,他不痛快地發聲:「行事乖張,聰明無益。」

  紀慎語丟出一句:「心高氣傲,博學無益。」

  不跟人頂嘴能死了!

  丁漢白再不多說,回房間吹冷氣睡午覺,翻覆幾次又拿上衣服去沖澡,好一頓折騰。統共睡了倆鐘頭,醒來時悵然若失,無比暗戀那本舊書。

  他套上件純白短袖,薄薄的棉布透出薄薄的肌肉形狀,放輕步子走到隔壁窗前,想看看紀慎語在幹什麼。要是在睡覺,他就進去把書拿出來。

  是拿,不是偷。

  丁漢白學名家大師,讀書人的事兒能叫偷嗎?

  門開窗掩,他在自己的院裡當賊,把窗子推開一條縫,先看見空空如也的床。目光深入,看見紀慎語安坐在桌邊,也換了衣服,臉也洗淨了。

  紀慎語凝神伏案,面前鋪着那本舊書,現在不止舊,還殘。手邊是乳白膠和毛筆,還有一瓶油,他在修補那本書,開門通風能快一些。

  丁漢白認識那瓶油,他們保護木料的一道工序就是上油,他明白了紀慎語在幹什麼。蟬鳴掩住窗子推開的聲響,他從偷看變成圍觀,倚着窗框,摳着窗棱,目光黏在對方身上。

  日光潑灑紀慎語半身,瞳孔亮成茶水色,盛在眼裡,像白瓷碗裝着碧螺春。頸修長,頷首斂目注視書頁殘片,耳廓曬紅了,模糊在頭髮上的光影中。

  那雙沒繭子的手極輕動作,滴膠刷油,指腹點平每一處褶皺,最稀罕的是毫無停頓,每道工序相連,他處理得像熟能生巧的匠人。

  紀慎語弄完,鼓起臉吹了吹接縫。

  人家吹氣,丁漢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張嘴,手一使勁兒還把窗棱摳下來一塊。紀慎語聞聲回頭,怔着和他對視,他扶着窗,毫無暴露之後的窘迫,反光明正大地說:「把膠拿來,我把摳下來這塊粘上。」

  窗棱粘好,人也好了,彼此雖不言語,但都不像生氣。

  紀慎語把晾好的書拿出來:「師哥,給你看吧。」

  丁漢白差點忘記是來偷書的,妥當接過:「配我那堆殘片看正好。」

  紀慎語心痒痒:「我也想看。」

  他們倆坐在廊下,共享一本書,之間放着那堆出水殘片,丁漢白條理清晰地講解,瓷怎麼分,陶怎麼分,紀慎語眼不眨地聽,一點即通,過耳不忘。

  丁漢白忽然問:「你會修補書?」

  紀慎語揶揄:「瞎粘了粘。」對方沒繼續問,他鬆口氣接着看,日落之前不知不覺把第一卷

看完了。丁漢白合上書,沒話找話:「跟同學出去玩兒高興麼?」

  紀慎語高興,可也有遺憾:「我想去博物館,大家都不喜歡。」

  「你想去博物館?」

  「想,可我不認路。」

  丁漢白從小最愛去的地方就是古玩市場和博物館,前者看民間行情,後者看官方納新,他不知道紀慎語為什麼想去,反正外地人來旅遊都要去博物館轉轉,也不算稀奇。

  他說:「明天我帶你去。」

  紀慎語忙謝他,那燦爛的笑模樣還是他頭回見,嚴謹地說不是頭回見,是這笑容頭回給他。

  丁漢白喜歡玉石良木,喜歡文物古玩,喜歡吃喝玩樂一擲千金,最不在意的就是別人心情幾許,高不高興關他屁事兒。這空當紀慎語謝完笑完,他卻在沉沉日暮里心口豁亮,可能因為紀慎語笑得有些好看,不然只能奇了怪了。

  了卻一樁心事,紀慎語當晚入睡很快,並且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穩,一覺醒來半上午,先看隔壁那位起床沒有,門關着,丁漢白還沒起。

  他高高興興地去洗漱,換好衣服裝好紙筆,去前院吃早飯,吃一份端一份,把什麼都做完了,隔壁門還關着。他敲敲門:「師哥,你醒了嗎?」

  裡面毫無動靜,他推開門發現屋裡沒人。

  紀慎語四處搜索,這處小院,前院裡里外外,還去了二叔他們的東院,哪兒都沒有丁漢白的影子。他在前院撞上姜漱柳,急忙問:「師母,你見師哥了嗎?」

  姜漱柳說:「他一大早接個電話就去單位了,好像有什麼事兒。」她伸手擦去紀慎語臉上的汗,「讓我告訴你一聲,我給忘了。」

  紀慎語心中的期待坍塌成泥,仍不死心:「師哥什麼時候能回來?」

  姜漱柳說:「這沒準兒吧,大周末叫過去,估計有什麼要緊事兒。」

  可能紀慎語的失落情態實在明顯,姜漱柳都不忍心了,詢問完因由後喊來姜採薇,讓姜採薇帶他去博物館。

  紀慎語其實想等丁漢白,但姜採薇利索地換好衣服,他就跟姜採薇出門了。

  周末博物館人山人海,入口都要排隊,姜採薇拉着紀慎語,生怕對方走丟。人擠人進去,裡面空間極大,頓時又變得鬆散。

  紀慎語看見一個瓷盤,興致勃勃地開口:「小姨,我知道這個。」旁邊沒人應,他轉臉尋找姜採薇,可身後人群來來往往,他卻越過無數個陌生人看見了丁漢白。

  丁漢白不是去單位了嗎?為什麼在這兒?

  既然在這兒,為什麼不帶他一起來?

  紀慎語挪動目光,看見丁漢白身旁立着一個女孩兒,他們拿着館裡的畫冊在討論什麼,你一言我一語,丁漢白說的那女孩兒知道,那女孩兒說的丁漢白也知道。

  紀慎語忽然懂了,丁漢白不是想帶他來博物館,是想來博物館,捎帶腳拎上他。可不管怎樣答應了,為什麼不做到?

  那次不接他是忘了,這回是完完全全的反悔。

  紀慎語靜默,他沒有立場和資格要求這位師哥對他上心,只好將目光收回。白瓷盤仍是白瓷盤,可他再也不想相信丁漢白了。

第8章

以驕奢淫逸為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