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 - 第9章

北南

  紀慎語反問:「有人在池子裡撒尿怎麼辦?」

  丁漢白從鼻孔擠出一聲笑:「水這麼清,地方又沒游泳池大,誰尿都能看見。」他透過水麵往紀慎語的下三路看,「誰要是憋不住尿了,大家就摁着他喝一壺。」

  方方正正的澡池就他們倆,泡得手腳發暖肌肉放鬆後,丁漢白拎着紀慎語去蒸桑拿。隨便找了一間,再端上兩瓶汽水,紀慎語想象得愜意,進去後被滾燙的空氣熏得險些窒息。

  他如遭火烤油烹,只得坐在離炭盆最遠的角落,渾身皮膚燒紅起來,一口把汽水喝得精光。「師哥,」他覬覦丁漢白那瓶,「我還想喝一瓶。」

  丁漢白壞啊:「沒錢了。」

  紀慎語嘴唇發乾,用濕毛巾捂着喘氣:「那我出去等你吧。」他被丁漢白一把按在座位上,強迫着,挪不動自己屁股,推不動對方胸膛。

  他感覺自己蒸熟了,淋上醬油就能下筷子,偏偏丁漢白那個挨千刀的往炭盆里潑水,刺啦刺啦更加悶熱。「丁漢白……」他從沒想過叫對方大名是此情此景,「我要去見老紀了——」

  沒說完,嘴裡被塞進吸管,他吸上一口汽水,沒見成,又續命一截。丁漢白蒸夠了,拉上他離開桑拿房,他這條瀕死的魚總算撿回一條命。

  紀慎語以為要換衣服打道回府,不料又前往一區,看來要衝個澡。沖澡之前被推倒在床,還扒了衣服,他又餓又累,蒸桑拿還缺氧,暈乎乎地看着天花板撒癔症。

  忽然半桶熱水潑來,一位穿衣服的大哥將他淋濕,拍着他的胸膛說:「細皮嫩肉的,我輕點。」

  人為刀俎,他為魚肉,紀慎語赤條條地躺着,從左手開始,指縫都沒漏掉,上上下下前前後後被搓了一遍。那大哥好沒信用,搓到背面忘了承諾,粗糙的澡巾使勁擦,痛意早蓋過爽利。

  丁漢白就在旁邊床上趴着,半眯眼睛,目光不確定,時而看紀慎語呼痛的臉,時而看紀慎語通紅的背。他覺得紀慎語就像那塊芙蓉石,瑩潤粉白,還是雕刻完畢的,此時趴在那兒被拋光打磨。

  搓完澡去沖洗,洗完就換衣服走人了。終於回到更衣室,紀慎語累得手指頭都發麻,一脫浴衣引得丁漢白驚呼,丁漢白掰着他的肩膀:「後背不像搓完澡,像颳了痧。」

  紀慎語張張嘴,疲得不知道說什麼。

  想罵丁漢白一句,可伸手不打笑臉人,丁漢白正笑着看他。想訴苦後背有多疼,可是又不值當,而且丁漢白不是他爸,不是師父,估計也沒耐心聽。

  天黑透了,丁漢白可惜地說:「光我自己的話就樓上開一間房,睡一宿。」

  紀慎語心想,下次吧,下次他肯定不跟着來。

  到家早錯過飯點兒,連剩的都沒有,丁漢白不害臊地纏着姜漱柳求夜宵,連《世上只有媽媽好》都唱了。姜漱柳不堪其擾,挽袖子蒸了兩碗蛋羹,囑咐端一碗給紀慎語。

  丁漢白端着碗回小院,在石桌前落座:「紀珍珠,出來!」

  他少喝半瓶汽水,吼聲沙啞,全憑氣勢。紀慎語穿着短袖短褲跑出來,膝蓋手肘都因搓澡透着粉氣,重點是兩瓣薄唇油光水亮,一看就是吃了什麼東西。

  紀慎語如實招來:「小姨給我留的餡餅。」

  丁漢白摔筷子,這個姜採薇,誰才是她親外甥?心裡沒點數。紀慎語以為對方發火,趕忙跑回去端餡餅,就着月光和燈光,拼湊出一桌有羹有餅的夜宵。

  兩個人餓極了,比着賽狼吞虎咽,整餐飯都沒講話,只有咀嚼吞咽聲。盤光碗淨,丁漢白的筷子從桌上滾落,嚇得紀慎語陡然一個哆嗦。

  「至於麼?」丁漢白哭笑不得。

  紀慎語小聲說:「我有一次晚上找東西吃,正好師母起夜去餐廳倒水,我在廚房掉了筷子被她聽見。」

  紀芳許一向主張晚飯吃半飽,所以家裡從來不多做,紀慎語那時候抽條長個子,每天半夜都難捱得很。丁漢白聽完問:「聽見之後怎麼了?」

  紀慎語撿起筷子:「沒什麼。」

  沒什麼不至於嚇得一哆嗦,丁漢白顧着自己好奇,非要探究人家的舊疤:「罵你了?」

  紀慎語偏頭看花圃里的丁香,小聲說:「打了我一耳光。」

  丁漢白暴跳如雷:「你師母那麼潑?!吃點東西就打人?!」他的反應太大,惹的紀慎語轉回頭看他,但那張臉沒什麼表情,不哀切不憤怒,薄唇白牙一碰,也沒說什麼怨恨的話。

  「我不該偷吃。」紀慎語都記得,師母罵他媽偷人,罵他偷吃,的確無法辯駁。他把碗摞好,洗乾淨送回廚房,再回來時丁漢白還坐在石桌旁。

  桌上多了兩盞綠茶,他只好再次坐下。

  丁漢白輕啜一口,把茶盞挪來挪去,絲毫不心疼杯底被磨壞。挪了半天,停下後問:「杯子裡有什麼?」

  紀慎語答:「綠茶。」

  「還有什麼?」

  「別賣關子。」

  丁漢白說:「月亮。」

  盈盈漾漾的鏡花水月,忽然把紀慎語的整顆心填滿了,他無需抬頭,只用垂眸就能欣賞。可這些是虛的,杯蓋一遮就什麼都沒了,丁漢白仿佛能猜透,果真將杯蓋蓋上。

  紀慎語囁嚅:「沒了。」

  「盛在裡邊了,時效一個晚上。」丁漢白否定,「送你吧。」

  他該把筷子放好,該及時住嘴不多追問,該吃飽喝足就道句晚安。可筷子已經掉了,傷口已經挖了,只能彌補點什麼。

  這盞唬人的月亮太寒酸,丁漢白送出去有些沒面子,抬眼輕瞥,撞上紀慎語發直的目光。紀慎語定着眼神,讀不出喜惡,丁漢白問:「看什麼?」

  紀慎語撇開眼,他喜歡這盞月亮,覺得丁漢白有趣,轉念又想起丁漢白雕漢畫像石。人外有人,他見識了,可他並不服氣,他覺得栩栩如生之中少了點什麼。

  他又不確定,是真的少什麼,還是自己在無意識地妒忌。

  「師哥。」紀慎語猶豫着,「咱們找一天切磋切磋吧。」

  他沒想到,第二天一覺醒來,丁漢白抱着芙蓉石就來找他切磋了。

  陽光灌進來,半間書房都亮得晃眼睛,兩把椅子挨着,他和丁漢白坐下後自然也挨着,就那麼並肩衝着芙蓉石,帶着剛起床的困意。

  大禮拜一,紀慎語想起來:「你不上班?」

  丁漢白說:「昨天那麼累,我當然得歇兩天了。」

  紀慎語剛到這個家的時候,丁漢白就在休假,什麼都不干,仿佛文物局是他們家開的。他難免好奇:「師哥,你一個月工資有多少?」

  丁漢白隨口答:「養得起你。」

  這話敷衍,還有點輕蔑,紀慎語挺直腰杆想駁一句,但轉念就認了。他吃住上學都靠丁延壽,丁延壽將來肯定把家業給丁漢白,無論如何倒騰都差不多。

  紀慎語逐漸清醒,凝神在芙蓉石上,拇指貼着食指,指腹輕輕搓捻,手痒痒。他之前沒機會仔細看,更沒摸到,此時近距離觀賞立刻一見鍾情。

  純天然的極品料,怪不得丁漢白大發雷霆。

  丁漢白要拿這個跟他切磋?那他得找一塊能匹配的好料。

  紀慎語急得揉揉眼,他從揚州帶來的那些料頂多巴掌大,就算質量上乘,體積卻不合適。「師哥,」他難為情地坦白,「我沒有這麼大的料,得先去料市。」

  更難為情的在後頭,他扭臉看丁漢白:「你能先借我點錢嗎?」

  丁漢白抻出兩張宣紙:「就拿這個刻,一人一半。」

  紀慎語十分驚訝,耳朵都嗡嗡起來,之前丁漢白破口大罵他們草包,現在讓他也雕這塊芙蓉石?萬一他這邊雕得不能讓丁漢白滿意,那料就徹底毀了,丁漢白會不會打死他?

  「師哥,你確定?」

  丁漢白睥睨過來:「先問你敢嗎?」

  紀慎語士氣頓增,乾巴脆地應了。他主動伸手研墨,目光流連在石頭上不肯移開,腦中影像萬千,竭力思考雕成什麼樣子。

  景觀、人物、飛禽走獸,雕刻不外乎是這些,那四刀痕跡必須利用起來,還要一人一半合作。他們倆都在琢磨,也都吃不准對方的設計水平,半晌過去還沒交流一句思路。

  墨研好了,紙鋪好了,陽光蔓延過來把石頭也照亮了。

  丁漢白瞧着那片四射的晶光:「這幾刀能作溪澗、飛瀑,那範圍就定在山水上。」

  紀慎語默不作聲,仍在考慮,等丁漢白提筆要畫時伸手攔住,懇切地說:「師哥,這塊料還沒雕已經這麼亮,這是它的優勢。如果咱們每刀都算好,讓它最大程度的展現出光感,才不算糟蹋。」

  丁漢白明白了潛台詞,山水不需要那麼亮,換言之,山水不是最佳選擇。

  紀慎語說:「普通河流不夠格的話,還有天上的銀河。」

  從來沒人雕天上的銀河,甚至鮮少有人往天上的東西想,丁漢白探究地看着紀慎語,壓着驚訝,不承認驚喜,攥緊筆桿子追尋對方的思路。

  紀慎語說:「只有銀河肯定不行,其他我還沒想到。」

  丁漢白應:「銀河、鵲橋、牛郎織女伴着飛鳥。」

  這下輪到紀慎語看他,情緒大抵相同,但都不想承認。丁延壽和紀芳許惺惺相惜,他們兩個覺悟有點差,明面上不動聲色,在心裡暗自較勁。

  第一輪紀慎語贏了,丁漢白讓步放棄山水。各自畫圖時又起爭執,從結構布局就大相徑庭,各畫各的,丁漢白渾蛋,頻頻用胳膊肘杵對方,害紀慎語畫崩好幾次。

  鋪上一張新紙,正午最晴的時刻到了,那塊芙蓉石明艷不可方物,折射出斑斕彩光落在白紙上。紀慎語不忍下筆,趴上去接受洗禮一般,再伸手觸摸芙蓉石,五指都沾染了晶彩。

  他驚喜道:「師哥,溫里透涼,特別細膩。」

  丁漢白抬頭怔住,被趴在紙上的紀慎語擾亂思緒,那人面孔上都是明亮光斑,甚至眼瞳中還有幾點,乾淨的手掌貼在芙蓉石上,指甲蓋兒的粉和芙蓉石的粉融為一體,皮肉薄得像被光穿透。

  他以為眼拙,感覺紀慎語的表情……隱秘而羞澀。

  「師哥。」紀慎語又叫他,「你不是把它比作老婆嗎?」

  丁漢白點頭,見紀慎語像倦懶的貓兒,可紀慎語紅着臉笑起來,那神情又活像……活像開了情竇,正蕩漾着思春。

  紀慎語摸着芙蓉石:「怪不得說好玩不過嫂子。」

  「……」丁漢白手一松,敗給了這小南蠻子。

第10章

又憋不出概括了。

  丁漢白和紀慎語悶在書房畫了一整天,畫崩的宣紙落滿地毯,他們要切磋,那就得分清彼此,他們又要合作,那就得有商有量地進行。

  幾乎是同時擱下筆,橫開的宣紙並起來,兩幅相同主題的畫躍然眼底。紀慎語吭哧咬了嘴唇一口,就像睡覺時突然蹬腿,無意識行為,但咬完心裡發慌。

  他無暇比較,專注地盯着對方那幅,飄動的人物衣飾和振翅的烏鵲都太過逼真,紋理細如髮絲,繁複的褶皺毫不凌亂。他想起丁漢白畫鬼魅紋,每一筆都細緻入微,引得看客拍掌叫好。

  丁漢白懶散驕縱,畫作卻一絲不苟,所以紀慎語驚訝。

  「有什麼想說的?」丁漢白也審視着兩幅畫,「你這幅我說實話,拿出去很好,在我這兒湊合。」

  紀慎語已經欽佩對方的畫技,便沒反駁:「怎麼個湊合?」

  丁漢白隨手一指:「咱們畫不是為欣賞,是為雕刻打基礎,所以務必要精細,要真。有畫家說過惟能極似,才能傳神,你這『極似』還不到位。」

  紀慎語虛心接受:「還有別的問題嗎?」

  丁漢白瞥他一眼,似乎沒想到他會如此謙遜,於是指出問題的語氣放軟一些:「畫講究兩大點,布局聚散有致,色彩濃淡適宜。咱們只需看布局,你覺得自己的布局有沒有問題?」

  紀慎語端詳片刻:「活物太集中,偏沉了。」

  他坐好重畫,徹底沒毛病之後與丁漢白合圖。合圖即為共同完成一幅,對着一張紙,把各自的畫融成一幅,不能偏差,不能迥異,要外人看不出區別。

  姿勢擁擠,紀慎語的右臂抵着丁漢白的左臂,即將施展不開時丁漢白揚手避開,把手臂搭在後面,半包圍着他。二人屏氣,蘸墨換筆時或許對視一眼,此外別無交流。

  一場無聲的合作隨日落結束,一整幅畫終於完成。

  丁漢白點評:「能畫成,那為什麼之前不畫得精細點?」

  紀慎語也是刻苦學過畫的,不願平白被誤會,起身跑去臥室,回來時拿着本冊子。硬殼封皮只印着紀芳許的章,他說:「這是我師父的畫,你看看。」

  丁漢白打開,裡面山水人物各具其形,線條流暢簡單,設色明淨素雅,然而不可細觀。但凡細節處都寥寥幾筆帶過,韻味有了,卻沒精心雕琢,讓人覺得這畫師挺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