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門 - 第2章
高月
三人說說笑笑向主殿走去,晉陽書院的主殿極為巍峨高聳,殿內寬敞明亮,可同時容納三千人在此聽學。
殿門口有一座重達萬斤的古銅鐘,銅鐘上刻有張家第二代家主,也就是晉陽書院創始人張寬的親筆校訓:『學以致用』
每個生員都必須先在此行禮致敬,方才能進入大殿,此時銅鐘前似乎正在舉行什麼儀式,兩旁站了許多生員,臉上都充滿了崇敬之色。
「是院長!」宋廉玉目光敏銳,他一眼便認出了在銅鐘前行禮之人,正是張家的家主、禮部尚書張若鎬,他急回頭向張煥看去,只見他目光平靜,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是尚書大人!」鄭清明激動地叫了起來,他反應稍慢一拍,剛剛想通院長就是朝廷禮部尚書張若鎬。
他的聲音大了一點,引來旁邊許多人的側目,其中一人還輕輕地『哼!』了一聲,鼻音輕蔑,張煥回頭看了一眼,在他的左側方站有一人,模樣兒俊俏,神情頗為傲慢,在他身後則叉腰立着幾個書童小廝,一個個眼睛都翻向天上。
張煥認識他,他叫張煊,是家主張若鎬的嫡長子,也就是張氏家族第六代家主的繼承人,他倆目光一碰,張煥沒有說話,又轉過頭來,輕輕地拍了拍鄭清明的手,示意他注意肅靜,可就在這時,剛才的聲音又再次響起,不依不饒地諷辱道:「長得跟豬一樣,偏偏反應還這麼遲鈍,真不知是怎麼進的晉陽書院!」
鄭清明漲得滿臉通紅,可又惹不起他,只含恨低頭不語,張煥卻轉過身,懶洋洋瞅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人家去年的《漕運史考》可是策論第一名,比某些連抄襲都讓別人代筆的人可強得多!」
「大膽!」不等主人說話,他身後的狗卻先叫了起來,一個身材瘦小,留有兩片八字鬍的書童最為囂張,他貌似勃然大怒,挽起袖子,露出乾枯的胳膊,作勢要衝過來。
「好了,別鬧了,家主來了。」
張煊冷冷地盯了一眼張煥,臉上立刻換了一副恭謙溫良的表情,低下了頭,向慢慢走過來的父親張若鎬問候道:「父親大人安康!」
張若鎬約六十歲,腰挺得筆直,身體壯實,他頭髮象雪絲一般晶瑩,長須也是一樣雪白,但兩頰膚色卻似年輕人一樣紅潤而富有光澤,鶴髮童顏說的就是他這種情況。
他似乎沒有聽見兒子的問候,直接從他面前走過,嚴格地說,張煊並不是張若鎬真正的長子,張若鎬的髮妻和三個兒子都在十五年前的回紇亂華中不幸遇難,張煊的母親因出身山南王氏,便被扶為正房,張煊也自然成了嫡長子,按族規將繼承張氏家主之位。
但張若鎬似乎不是很喜歡這個兒子,儘管他努力克制這種不滿,但從語氣和神情中依然會不經意地泄露出來。
今天便是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漠視了兒子的問候。
他徑直走到人群之中,眾多年輕的張家子弟頓時激動起來,一齊向他躬身行禮,「家主好!」
張若鎬肅然地點了點頭,向他們揮揮手,又回身拾階而上,準備進入大殿,這時,他忽然看見了站在邊上的張煥,張煥的目光清澈而平靜,並沒有因他是家主而露出半點激動之色。
他象是想起了什麼,眼睛裡竟閃過一道異色,深深地注視着張煥,半晌,張若鎬向他會意地笑了笑,轉身便進了大殿。
雖然他看張煥時閃過的奇異眼神只是短短的一瞬,但還是被長子張煊捕捉到了,他的心中頓時生出一股嫉妒,沛然而起,瀰漫了他的整個內心,而這種嫉妒卻來自於父親對他的漠視。
「父親怎麼能這樣對待自己!」
張煊低着頭,目光陰沉,兩隻拳頭捏得緊緊的,直到幾乎所有的人都走進大殿,他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鄭清明從他面前走過,微微瞥他一眼,忽然回頭對張煥大笑道:「去病,尚書大人剛才好象只對你一個人在意啊!」
鄭清明雖然反應略略遲鈍,但他決不愚蠢,在張煊心將破碎之時,他再狠狠地補上了一刀,這就蜀人,仗義、豪爽卻又綿裡帶針。
但他卻忘了身後的張煥與張煊的關係,他不知道,正是因為他這次小小的報復,開啟了張煥波瀾壯闊的人生。
張煥微微一笑,攬着他渾圓的肩膀,大步走進了書院,將一道怨毒的目光遠遠地撇之腦後。
卷一
河東張氏
第三章
揮琵琶(中)
晉陽書院學風自由,偏重於明經科,教習博士喜歡向生員們布置一些經濟時論方面的論題,讓他們自己去獨立完成,至於《論語》、《尚書》、《禮記》一類,那些早該在孩童時就掌握,書院從不教授。
大殿裡黑壓壓地坐滿了生員,先是領導致辭,再是代表講話,一輪又一輪,生員們聽得昏頭昏腦,卻又不敢妄動,好容易熬到最後,聽完了張若鎬的一篇即興演講,終於到了午飯時間,吃罷午飯大家便可以散學。
盤腿坐了一個上午的生員們早已疲憊不堪,紛紛跑到外間舒展腿腳,一些忘了吃早飯的生員則拔腿向廚舍跑去,早到一步,可少排不少的隊。
張煥雖然沒餓,但鄭清明和宋廉玉卻沒有吃早飯,三人慢慢向廚舍走去,但鄭清明終於受不了兩旁奔跑人的誘惑,「我去替你們排隊!」他大喊一聲,拔足飛奔,片刻便超過所有的人,第一個衝進了廚舍,在吃飯衝刺方面,晉陽書院無人能望其背頸。
「這傢伙,現在這麼厲害,可騎射偏又一塌糊塗。」張煥哈哈一笑,拾起一枚石子向他背影遠遠扔去。
「去病!」旁邊的宋廉玉輕輕叫了他一聲,他一臉憂色。
張煥轉過頭,寧靜的目光中閃爍着智慧的光芒,他仿佛知道宋廉玉在擔憂什麼,便拍了拍他肩頭,低聲安慰他道:「不用害怕!」
宋廉玉嘴唇動了動,還是忍不住嘆一口氣道:「去病,我不是擔心自己,我是擔心張煊會報復你!」
宋廉玉思維縝密,他看出了早上發生之事會有後患,張煊自恃身份,一直便是書院裡高高在上之人,傲上而欺下,今天又受父親的冷落,他雖然不會把自己和鄭清明怎樣,但作為同族,他豈能不遷怒張煥。
宋廉玉一直在留意張煊的一舉一動,他是最後一個走進大殿,臉色蒼白,眼中隱隱閃過惡毒之色,使宋廉玉更替張煥擔心。
「去病不如出去遊學一月,回來或許就沒事了。」
宋廉玉替張煥想了一個上午的對策,庶出和嫡長子做對,很難有好結果,最好的辦法就是出去避避風頭,可話說出口來,又覺得有失張煥尊嚴,便歉然笑道:「要不然就和我去一趟廣陵,幫我將父親接來?」
張煥知道他是好意,感激地笑了笑道:「世叔之事我自會幫忙,可是事情來了,逃並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去病,要避其鋒芒!」
「我知道,張家自有家規,就算他是嫡長子也不能亂來,你就放心吧!」
……
二人邊走邊說,不知不覺便進了廚舍,這時,一匹惱怒的馬從西面奔來,徑直從太宗皇帝的手跡下闖進了書院,馬上之人是個年輕的女子,石柱遮住了她的臉,但可以看見她的腰間掛有一隻閃亮亮的小平底鍋,自然就是林平平了,她早上來給張煥送飯,卻忘記了父親有話要她轉給張煥。
此刻她滿臉不高興,雖然來找張煥她是千般願意,但被父親一頓斥責,卻掃了她的興,前面便是台階,她也賭氣不下馬,打馬便要直衝上去。
「書院不准跑馬!」看門的雜役剛從毛廁回來,忽然發現有人騎馬要上台階,一驚之下便衝過來大吼,可一看見林平平,滿臉怒色霎時轉為善意的笑容,林平平的父親可救過他老娘的命。
「平底…那個、平姑娘,書院有規定,不准跑馬!」話音剛落,他忽然發現林平平竟然是從牌樓正中縱馬穿過,不由暗暗叫苦,上面可是有太宗皇帝的題字啊!家主早上就因為發現有不少生員隨意穿過而大發脾氣。
這是其實是他的失職,本來牌樓下有幾個木樁攔路,因為家主要來,特地送去油漆一新,不料他昨晚多喝了幾杯,忘了拿回來,若再被家主看見林平平從下面走,非打斷他的腿不可。
雜役緊張地四處張望一下,見沒人發現,這才略略放下心來,他剛要說話,卻見台階上走來了一群人,他心中一緊,急上前拉着林平平的馬韁繩央求道:「平姑娘,求你下馬吧!要不然我這差事就丟了。」
「啊!你是劉二叔。」林平平也認出了他,她急忙翻身下馬,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道:「早上被爹爹罵得狠了,我忘了!」
……
「哈!你們看那是誰?」
「平底鍋!」
人群頓時爆發出一陣鬨笑,這是一群張家子弟,不屑書院飯食,便相約出去喝酒,正好撞見了林平平。
林平平從小大大咧咧,一直是大人們用來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你那麼野,就象林平平一樣,長大後怎麼嫁得出去!」
「記住了,長大後娶娘子,千萬不能娶林平平那樣的!」
諸如此類,故而林平平名聲在外,太原城內鮮有不知道她,不過是喜惡各異罷了,這群世家弟子難得在書院裡看見女子,今天偶然出現一個,還是太原城裡出了名的野丫頭,眾人立刻來了興趣,竟不再往前走,只圍着林平平肆意取笑。
「平底鍋,改日煎兩個蛋給我嘗嘗,別就只顧十八郎一人。」
……
「二小姐,你快走吧!」雜役見對方人多,又都是張家子弟,他不敢多管,只低聲勸林平平快走。
林平平卻犯了犟勁,她眼中燃燒着怒火,回身就從馬袋裡抽出一隻碩大的平底鍋,黑黝黝的發着青光,少說也有二十斤,她一步上前,將鍋一橫,惡狠狠道:「不怕死的就上來!」
張家子弟仗着人多,哪裡會將她放在眼裡,林平平犯了倔,他們更加撒歡,一名張家子弟甚至半跪在她面前,兩隻手舉得高高,半閉着眼,故作一臉陶醉地喊道:「來吧!你下手吧!平底鍋下死,做鬼也風流!」
旁邊一眾張家子弟皆轟笑起來,「快動手啊!人家要風流。」
林平平咬緊了唇,掄起沉重的平底鍋,掛出『嗚~』的風聲,向他頭頂重重砸去,「砸你個半死,讓你做瘋子去!」
那張家子弟見她真下狠手,嚇得臉色盡白,一掉頭,連滾帶爬要逃開,但晚了一步,平底鍋正砸在他的肩膀上,將他打出一個滾兒,捂着肩再也站不起來。
「你竟敢動手,我要告你爹爹去!」說着,他覺得自己的肩膀真的廢了,竟嚇得哭了起來。
「夠了!」張煊陰沉着臉,從後面慢慢走來,他眼一掃,對眾人厲聲喝道:「家主馬上就要過來,你們還敢在這裡胡鬧麼?」
眾人慌了手腳,一個個低下頭不敢吭聲,張煊一回頭,又寒着臉指着林平平對那雜役道:「這個女人是你放進來的嗎?」
「大公子,不是啊!」雜役慌了手腳,連忙跪了下來。
「你現在給我收拾東西滾蛋,慢一步,我就打斷你的腿!」
雜役眼含着淚,向張煊磕一個頭,步履蹣跚地走了。
林平平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不忍,便壓住怒氣向張煊軟語解釋道:「張公子!我是來找人,和他沒有關係,你就饒了他吧!」
張煊瞥了她一眼,傲慢地問道:「你是林家二小姐吧!你到這裡來找誰?」
「大公子,她是來找張煥,就是六爺家的十八郎!」這個時候,總有獻諂的下人搶着表現,不等林平平回答,張煊身後那名留着八字鬍的書童立刻低聲向他匯報,他叫張二流,說是書童,其實已經二十好幾,他眼裡滴溜溜地閃着賊光,一對招牌小八字鬍上下抽動一下,又意猶未盡地補充一句,「就是早上和公子頂嘴的那個!」
就如同燃遍草原的烈火往往是由一顆火星燃起,書童話語雖低,卻一下子點燃了張煊心中仇恨,他盯着林平平,目光冰冷而又刻毒。
「二小姐,你要想想自己的身份,晉陽書院是士子讀書之地,不是什麼下九流之人可以隨便進來,更不是賣藥之輩可以踏入,找人可以,請到門外去等!」
張煊雖然不象別的張家子弟那樣肆意調侃,但他的話卻更加惡毒百倍,言外之意,林家連下九流都不如,林平平雖反應稍遲鈍,但這種話她卻聽得懂,她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心中的憤怒不可抑制地爆發,她指着張煊罵道:「你這個王八蛋!嘴裡說的還是人話嗎?」
「果然是個沒家教的野女人,將她給我打出去!」張煊一聲怒喝,上來幾個人便要動手。
「你們誰敢碰我!」林平平將平底鍋高高掄起,憤怒而又果斷地喊道:「誰敢碰我一下,我就砸他個腦漿迸裂!」
卷一
河東張氏
第四章
揮琵琶(下)
幾個衝上來之人被她決然的目光鎮住了,不由止住了腳步,眾人僵持那裡,十分安靜,只聽見剛才被砸中肩膀之人蹲在地上哀哀哭號。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冷笑,眾人回頭,只見一人大步走來,他目光銳利、唇線剛毅,膚色黝黑而富有光澤,有人認識,正是林平平要找的十八郎張煥。
張家眾弟子紛紛閃開一條路,默默地看着他從面前走過,有的人幸災樂禍,但更多的人卻是滿臉憂色,有的甚至還準備偷偷溜走,事情有點鬧大了。
林平平一見張煥,緊繃的心一下子鬆了下來,她急忙跑到他身邊,眼圈一紅,指着這群張家子弟道:「張十八,他們欺負我!」
張煥點點頭,隨手將她拉到自己身後,眼一挑、目光直視張煊道:「天下之大,世家大族何其之多,我張氏能居其五,這豈是為難良善得來,你既然是張氏嫡男、家主長子,為眾望所歸,當胸懷萬里、求聞達於天下,可你今日的言行,你不覺得有辱你的身份嗎?」
這時,鄭清明與宋廉玉也聞訊趕來,他們一左一右護衛着張煥,鄭清明更是摔去帽子,擺出一招霸王拔鼎的架式,看他的意思,是準備同歸於盡了。
張煊緊緊地盯着他,嘴角劇烈地抽動,目光漸漸變得狠毒起來,「罵得好!我張煊從小到大還不曾被人這樣罵過,不錯,我就是喜歡為難良善,尤其喜歡為難女人。」
他回頭瞥一眼林平平,冷冷一笑道:「林家二小姐,請你回去轉告你父親,林芝堂那塊地我張家要收回,三天之內,你們林家給我滾蛋!」
「還有你!」
他一回頭,盯着張煥的目光立刻變得陰森起來,「你是庶子,我族規中明言,庶不得辱嫡,違者杖一百,三天之內,你若不來磕頭向我認罪,我將親自操杖,打斷你的脊骨!」
「既然你認為我是辱你,那你就等着我來給你磕頭認罪吧!」張煥淡淡一笑,他回頭拉了林平平,「我們走!」
可他剛走出幾步,卻忽然聽見一個獻諂的聲音,「大公子,他還不知是哪個道士的野種,打他會污你的手,還是小的來代勞吧!」
張煥霍地回頭,眼中映入一對小鬍子,一雙賊溜溜的眼睛,還有張煊得意的笑容,張煥的瞳孔急劇地收縮成一條縫,慢慢地滾過一道殺機!
他一言不發,拉着林平平邁開大步便走。
書院大門處漸漸地安靜下來,大家都陸陸續續離開,可誰也沒有留意到,在旁邊的松林里竟站着一個鶴髮童顏的老人,穿林的微風吹拂着他雪絲般晶瑩的頭髮,他的腰挺得筆直,目光深邃,注視着張煥漸漸遠去的背影,輕輕捋動着同樣雪白的長須,緩緩地點了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