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門 - 第4章
高月
太原是大唐帝國的龍興之地,故而被封為北都,它又是河東的政治、經濟中心,人口密集、商業發達,太原城的布局呈棋盤狀,分布有四十個坊,東西南北各有三條大街為主幹道,貫通全城。
大街的兩旁都是高高的圍牆,將各坊分割開來,所有的商業活動都分布在各坊里,而且為便於收稅和管理,對商品買賣還必須在專門的市里進行,不得隨意占地經營,各坊都設有墟市,就相當於後世的集貿市場,在各鄉鎮還設有草市,但對於大宗商品買賣,還專門設有北市和南市,北市賣的是綾羅綢緞、珠寶翠玉等奢侈品,而南市賣的卻是糧米雜貨等生活日常品,生意遠比北市興隆。
張氏族府之所以毗鄰南市,原因是整個南市的土地都是他們張家的,店鋪也是由張家統一建造,每年的房租收入就有十幾萬貫,這是除莊園田租以外張家最大的一處財源。
戰亂平息後,朝廷為了滋生人口、擴大財源,制訂一系列的鼓勵措施,其中一條便是放鬆對商人的限制,比如廢除商籍、允許商人穿和平民一樣的衣服、允許商人騎馬等等。
穿過喧囂熱鬧的布匹交易區,前面便是藥材的店鋪集中區,這裡一條街都是藥鋪,共有十幾家,經營着各種藥材,而且依照慣例,每家藥鋪里都有幾個坐堂的醫師,最有趣的是街的盡頭竟是一家棺材鋪,兼賣冥紙壽衣,生老病死一條龍服務,這條街都俱全了。
林芝堂位於最邊上,就是那家棺材鋪的隔壁,風水雖然不好,可它的生意卻最興隆,離林芝堂還有百步,可排隊的病人已經到了街角轉彎處,有的病人被家人攙扶着,有的病人則躺在擔架里,身上蓋了厚厚的被褥,神情皆十分痛苦憔悴。
但唯一笑呵呵的便是棺材鋪的掌柜,他在排隊的人中走來走去,不時摸摸這個的額頭、看看那個的舌苔,儼然一副名醫的派頭,可說出的話卻氣死人,「你這病沒救了,本店提供各式棺材,十年店慶,一律八折優惠。」
張煥從旁邊走過,隨手敲了他一下,笑道:「閻掌柜又在損人了,當心我告訴師傅去,拆了你的老骨頭。」
長得宛如黑面煞的閻掌柜扭過頭來,見是張煥,急忙拱拱手、苦着臉道:「林東主總是妙手回春,使鄙店生意慘澹,也沒法子,求十八郎手下留情則個。」
張煥拍拍他肩膀笑道:「跟你開個玩笑,我師傅是不會在意這點小事。」
「那是!那是!林東主忙得連上毛廁的時間都沒有,哪還顧得了我這點小事。」閻掌柜乾笑一聲,他忽然又想起一事,附耳對他擠眉弄眼道:「平平好象又遇到麻煩了,就在後門那裡,你去看看吧!」
說完他又掀開一個病人的被子,忽然捂住鼻子,遲疑一下道:「本店還大量提供生石灰,三文錢四斤,全城最便宜……」
張煥聽說林平平又有麻煩,不由微微苦笑一下,便轉身從藥店旁的弄堂穿過,向林芝堂後門走去,這裡已經緊靠南市城牆,城牆下是一片空地,種着幾株百年老柳,老遠,張煥便看見林平平蹲在一棵柳樹下,手指在地上畫着圈圈,難得她這麼安靜,這一般都是她犯了錯後的表現。
「平平,又闖禍了?」
張煥笑着也蹲了下來,見她在地上畫了三個圈圈,將三隻螞蟻分隔在圈裡,不讓它們走出去,他又笑道:「是不是在為昨天那件事煩惱?」
林平平抬起頭,眼睛裡一片茫然,「昨天哪件事?」
張煥不由又好氣又好笑,自己怕她被父親責罵,一早趕去找家主求情,她可好,竟忘得乾乾淨淨。
「就是要張家要收回林芝堂那件事。」
林平平一呆,忽然『呀!』地一聲跳了起來,「壞了!壞了!我忘記告訴爹爹了。」說罷,她也顧不得張煥,起身慌慌張張便要走,張煥一把拉住她,笑道:「不用了,我已經替你解決了,張家不會趕走林芝堂。」
「解決了?那就好!」林平平長長出一口氣,隨即便將此事拋到腦後,又瞥了他一眼,詫異地問道:「你今天怎麼來了?」
張煥氣結,「不是你跑到書院告訴我,師傅有事找我嗎?」
「哦!」林平平臉一紅,急忙替自己的健忘解釋道:「我心煩,所以這些事都忘了。」
「說說看!有什麼煩心事需要張十八幫你解決?」
林平平瞅了他一眼,吞吞吐吐道:「那你、你有五貫錢嗎?」
「五貫錢?」張煥手一攤笑道:「我一個月才兩貫例錢,只夠吃飯,哪會有多的?」
「那跟你講也沒用。」林平平悶悶不樂地重新蹲下,將三隻跑掉的小螞蟻又捉了回來。
「你不願說就算了,本來我還有辦法能幫你借到。」
「可是借的錢早晚要還的。」林平平嘟囔一句,不過有錢總比沒錢好,她想了想便道:「那我說了你可不准告訴別人。」
「恩!」
「事情是這樣,爹爹治好一個病人,那病人便偷偷多給了五貫診金,結果被爹爹發現了,他一早就命我將錢給人家送回去。」
說到此,林平平臉上露出惆悵之色,她嘆了一口氣又繼續道:「我剛走到南市門口,看見一個老婆婆抱着一個小女孩跪在地上要飯,真的很可憐!」
「所以你頭腦一熱便將錢全部給她們了?」張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後面的情節她不說也能猜得到,林平平走到病人家門才想起錢沒了,又掉頭回去找那要飯的老人,結果要飯的老人也沒了蹤影。
「你笑什麼!」林平平騰地站了起來,她憤怒地盯着張煥,「你以為我會問她們把錢要回來嗎?不是的,她們那麼可憐,你沒看見那個小女孩,瘦得只剩這麼一點點。」林平平用手比出一個小小的形狀,她的眼睛忽然紅了,緊咬着嘴唇道:「那個小女孩的爹娘都被賣身為奴,要十貫錢才能贖他們回來,我想幫助她們。」
張煥半天默然無語,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微微笑道:「你這個傻平底鍋,那五貫錢我來給你想辦法,咱們走吧!」
……
卷一
河東張氏
第七章
林芝堂(下)
張煥的師傅叫林德隆,他長着一張寬大的紫臉膛,豹眼獅鼻、一蓬大絡腮鬍,他身材魁梧,走路矯健如飛,行事乾淨利落,若不是林神醫的名聲在外,初見他之人一定會以為他是軍中大將,事實上他原本就是軍醫出身,十五年前他所在軍隊被回紇精騎擊潰,他便脫離了軍隊,舉家遷到太原,創建了林芝堂這塊響噹噹的牌子。
他和張煥結緣於京城大潰敗的路上,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回紇騎兵從河東南下,在靈寶渡黃河,隨即大敗唐軍,攻破了潼關,關中恐慌,剛登基的新帝先一步逃至漢中,近百萬京師百姓蜂擁出城,向西沒有目標地奔命,林德隆趕回京城時,胡兵已經從身後漫天殺來,他在路邊發現一對貴族母子,孩子被流箭射穿了肩胛,母親伏在他身上哀哀痛哭,而他們的侍衛在拼死抵抗一隊回紇騎兵的瘋狂進攻,已經死傷大半,形勢危在旦夕。
林德隆殺散回紇騎兵,救下了他們母子,他們自稱是太原張家人,因太原淪陷而逃到長安,林德隆雖然保住孩子一命,但他傷勢太重,林德隆便將他們帶到自己的家鄉—劍南蜀郡,由自己的父親慢慢調理孩子的內傷,平亂後,林德隆又將他們母子護送到太原,為長期治療孩子的內傷,他們林家也索性舉家遷到太原,自然而然,他就成了這個孩子的師傅。
而這個孩子就是張煥。
此刻,林德隆正好結束一個診治,用一塊乾淨的抹布擦拭案台,從早到現在他已經看了二十幾名病人,着實有些累了,天色近午,店堂外陽光刺眼,他忽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便點了點頭,回頭對藥童道:「給下一個病人說聲抱歉,請他等我一刻鐘。」
來人正是張煥,林平平不敢見爹爹,已從後門先溜回家,他只得獨自一人來見師傅。
林芝堂大門狹小,裡面卻很寬敞,空氣中瀰漫着濃烈的藥香,一架長長的屏風將大堂分割成兩半,左面是一溜半圓形櫃檯,櫃檯安有一排木柵欄,櫃檯裡面擺着十幾排高高的藥櫃,直頂屋樑,藥柜上布滿了密密麻麻地小藥屜,幾個藥童正站在梯子上手腳麻利地按方取藥。
「下一個!」黑黑胖胖的掌柜喚了一聲,立刻走上來一個老人,顫巍巍地將方子遞進木柵欄,掌柜一眼瞥見是紅色藥方,原本燦爛的笑臉立刻變得陰雲密布,「又是一個免費的!」
他低聲嘟囔一句,極不耐煩地將藥方胡亂塞給一個藥童,命他去抓藥,自己卻恨恨地自言自語道:「今天一半都是免費,照這樣下去,大家都喝西北風吧!」
「林二叔,又在愁錢了嗎?」張煥見他滿面愁苦之色,便向他拱拱手笑道:「我聽說救十人命便可在陰間得一庫金,林二叔現在雖無錢,等到了陰間可是金山銀山,愁的卻是錢太多。」
藥櫃的掌柜便是林平平的二叔,名叫林德利,故名思義,萬事以利為先,大哥林德隆只看病不管事,三弟林德奇又遊手好閒,所以,林芝堂的實際運作便由他來負責。
林芝堂雖然遠近聞名,每天門前都排了長隊,但做的卻是虧本買賣,對貧苦百姓基本上都是免費診治,實在窮困之人甚至還免費贈藥,多虧張家免了他們的房租,才勉強維持林芝堂不關門倒閉。
林德利見張煥過來,頓時笑逐顏開,他急將張煥拉到一邊,軟語求道:「十八郎,我有事求你幫忙。」
張煥嚇了一跳,「林二叔,看你這話說的,什麼叫求我?你有事就吩咐。」
「這事恐怕有點難,所以才求你。」林德利乾笑了一聲,見左右無人,才低聲道:「我有一個朋友,他在乾運坊有一座空置的獨院有意出售,就靠近你們張府,想問問你們張府要不要,而且分文不收。」
『分文不收!』林德利把這四個字咬得特別重,他偷偷地看了看張煥的臉色,張煥卻笑而不語,等待着他後續的話。
林德利見他不露聲色,只得吞吞吐吐繼續道:「當然,我這個朋友有個小小的條件,他在南市做糧食生意,吞吐量太大,便想在市河邊上那塊空地上建個倉庫,按市價付錢,希望你們張家能優先考慮他。」
張煥微微一聲冷笑,「林二叔說的就是豐盛米行的裘東主吧!市河邊上那塊空地至少有二十畝,多少人眼紅而不得,他送給張家一棟老宅便能把那塊地拿到手,如意算盤打得很不錯!」
林德利臉一紅,吶吶地道:「如果賢侄不肯,就算了。」
當然,林德利從來不做無利之事,若他能玉成此事,至少可得二百貫的佣金,二百貫啊!在蜀郡可買幾十畝上田。
張煥見他臉上露出失望之色,便拍拍他的手背歉然道:「並非我不願意,林二叔也知道我雖是張家人,說話卻不管用,實在是幫不上忙。」
「不妨!不妨!」林德利見他答應,突然興奮起來,他急忙道:「昨天下午,你們張家的家主竟然來拜訪我大哥,就是為了你,可見他很看重你,你去求求家主,此事定成。」
「家主來拜訪師傅?」
張煥一愣神,忽然恍然大悟,難怪今早自己一提到林家那塊地的事,家主就毫不猶豫下了定論,原來他昨天下午已經來過了。
「林二叔放心,我一定幫忙,不過此事我要找到機會才行,恐怕馬上辦不到。」
林德利心中大喜,他的手搖得跟風扇一般,「不急!不急!只要在你們家主回京之前辦成便行。」
這時,一名小藥童跑來,拉了拉張煥的衣襟道:「十八郎,大東主等你半天了,你再不去他可生氣了。」
張煥抬眼向店堂的另一邊望去,只見師傅眉頭緊皺地望着自己,他急忙向林德利拱拱手,「林二叔,那我先去了!」
「你去!你去!」林德利笑得嘴都合不攏,他想着黃燦燦的兩百貫錢要入口袋,不知不覺,眼珠都變成了方形。
……
張煥快步走到師傅面前,恭敬施了一禮,「師傅,你找我嗎?」
「本來我今天找你是想問問你的近況,只是件小事,可是昨天你大伯來過,我找你就變成了大事。」
說罷,林德隆長嘆一聲,向他招招手,「你跟我來吧!」
……
「什麼!師傅想離開太原回蜀?」饒是張煥冷靜,但仍被這個消息驚得目瞪口呆,十幾年來,他見自己的父親少之又少,而師傅對他卻悉心教導,不知不覺中他已視師傅為父,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和他們分開。
張煥出身名門,這十幾年來他一直在和自己的內傷抗衡,每日所思所想都是如何挑戰自己體能的極限,行過弱冠禮後,他的身體漸漸康復,而且愈加強壯,再加上從小讀書明事理,他也和其他張家子弟一樣有了對未來的追求,為一方父母官繼而入卿拜相,實現『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政治抱負。
但他是庶出,因為母親的緣故在家族中極無地位,從小便處處受人臉色,少年時他在學堂和族人講到天下之志,卻反而遭所有人恥笑,在這個極講究出身地位的時代里,一個庶子說出和他身份不符的話,不是妄言無知就是不懂自愛,但只有他的師傅卻時時鼓勵他,男兒不做大事就枉來世間一趟,使他對自己信心百倍,可現在師傅竟然要走了。
「師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張煥已經冷靜下來,師傅突然提出要走,極可能和家主昨天來有關,事情不會那麼簡單,他也不隨意猜測。
「去病,你知道我為何要遷到太原嗎?雖然說是為了治療你這個病人,但實際上並不是這樣。」林德隆慢慢走到窗前,眼睛裡充滿了對往事的追憶,他徐徐道:「我是隱姓埋名來太原避禍。」
他回過頭來瞥了張煥一眼,無奈地笑了笑道:「你大伯是我舊時的同僚,雖然我面目大變,但看得出他依然起了疑心,罷了!過去的事就不要提了。」
張煥默默地看着師傅,一聲不語。
卷一
河東張氏
第八章
聞母訊
「那師傅準備什麼時候走?」
「也不急,過幾日我先送你師母和平平回鄉,置些田產,再回來整理一下林芝堂,還有一些病人要把他們的病診治完成,等忙完這些,恐怕要半年之後了,那時你也該進京趕考,我最大的一個病人也終於治好了。」
林德隆重重地在張煥肩頭拍了一掌,微微一笑道:「你考中進士以後,最好也來蜀中做官,這樣我們又可以在一起,還可以關照我們林家。」
張煥點點頭,「一定的,我一定會來蜀中。」
林德隆卻搖搖頭,注視着他的眼睛堅定地說道:「我只是開個玩笑,蜀中太過於閒適,會把人養懶,我不希望你來蜀中,我希望你去西域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徹底掃滅回紇大患,為我大唐國建立不世功勳。」
師傅的話讓張煥熱血沸騰,一股少年時曾有過的雄心再次在他心中沛然騰起,他竟忍不住脫口而出,「師傅,若真有那一天,你會來幫我嗎?」
林德隆臉色忽然變得異常嚴肅,他凝視着張煥,半晌才緩緩說道:「我從你七歲起便一直在觀察你,你的性格很複雜,有善良助人的一面,可骨子又藏着一絲陰狠毒辣,我不知道你將來會成一個什麼樣的人,若你所作所為是利國利民之事,我會來幫你,可若你做得是禍害百姓之事……」
林德隆眼一瞪,厲聲喝道:「那我一定會親自來取你的命!」
空氣在這一刻陡然凝固了,忽然,門口傳來一聲嗔怨:「大郎,你這樣凶會嚇着孩子的。」
雖然是埋怨,但聲音溫柔,仿佛三月的春風,頓時將房內凝重的氣氛一掃而光,門帘一挑,進來一個荊衣布裙的中年婦人,她雖衣着簡樸,但姿態溫婉大氣,眼角細細的魚尾紋難掩她年輕時的絕麗容顏,她便是林德隆的妻子楊玉娘。
師母姓楊,林平平說過她母親出身望族,張煥便曾懷疑她是出身於蜀郡楊氏,可自己的師傅只是一個地位低下的醫師,這怎麼可能?這個想法也就罷了,不過現在既然師傅的身份不是那麼簡單,事情就有點複雜了。
張煥不及細想,急忙起身長施一禮,「師母!」
楊玉娘向張煥笑着點點頭,又回頭對丈夫道:「大郎,店堂那邊已經有病人吵起來了,你快去看看吧!」
林德隆這才省悟,自己讓病人等一刻鐘,可現在已經快半個時辰了,他心中歉然,便拍了拍張煥的肩膀,快步去了。
「師母請坐!」張煥急忙取來一張坐墊給師母坐下,楊玉娘坐了,隨手將一個小包放在案台上,看了看張煥道:「我早上去看過你母親了。」
楊玉娘和張煥的母親關係最密切,早在她未出家前,二人便經常在一起,張煥的母親出家後,她也常去探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