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途 - 第12章
高月
一句話提醒了李維正,他左右看了看,不見啞妹的蹤影,他詫異地問道:「她人呢?難道沒有回來嗎?」
「回來了,昨天下午我特地去把她接回來了。」李員外嘆了一口氣,「昨天縣裡簡直亂成一團。」
「縣裡出了什麼事?」李維正隱隱感到了一種不安。
「你難道還不知道麼?」李員外驚訝之極,「前天晚上,也就是你出去公幹的當夜,張縣令和李縣丞二人便被錦衣衛抓起來了,聽說已經被……」
他話沒有說完,楊纓便攔住了他的話頭,她對李維正笑道:「剛才啞妹正跟我學做針線,聽說你回來了,便跑回屋去了,好像很生氣哦,你快去哄哄她吧!」
「好吧!我先去看看她,回頭再和爹爹敘話。」
李員外還想說什麼,卻被楊纓一把拖回屋去,老遠還隱隱聽見她的抱怨,「死老傢伙,你蠢麼!」
李維正搖了搖頭,快步向自己的小院走去,剛一進門,只見黑暗中一個嬌小的身軀飛奔而來,一頭撲進了他的懷裡,歡喜得像只小麻雀,李維正笑着拍了拍她的臉,「怎麼,才三天不見,便想我成這樣了嗎?」
啞妹的臉騰地紅了,她忽然意識到什麼,一下子推開了他,身子背了過去,羞得低下頭不敢看他,李維正忽然想起了她胸前那兩個小小的肉丘,心中一盪,一種異樣的感覺在胸腹中悄悄升起,他從後面攬住了她削瘦的肩膀,有點粗暴地將她身子扳過來,又輕輕托起她的下巴,啞妹滿臉通紅,眼睛緊緊閉着,身子微微顫抖,就像一隻受驚的小兔。
李維正盯着她紅潤的小嘴,眼中充滿了一種極其複雜的感情,他忽然丟下她,快步向房間裡走去,啞妹一動也沒有動,半晌,她緊閉的眼睛裡慢慢流下了兩顆晶瑩的淚珠。
李維正坐在桌上,目光緊緊地盯着牆壁,沉默不語,這時,一張紙條從後面悄悄遞在他面前,『因為我是啞子嗎?』
李維正驚異地回過頭,只見啞妹正站在她的身後,臉色蒼白,正呆呆地望着他,李維正笑着向她輕輕搖了搖頭,攬着她的腰,把她摟在自己面前,嘆了一口道:「你想到哪裡去了?我怎麼會嫌棄你是啞子。」
啞妹的頭低下了,白玉般的臉上慢慢沁出了一抹動人的嫣紅,眼睛變得明亮起來,她忽然鼓起勇氣,抬起頭看着眼前這個她唯一依靠的男子,用鉛筆在紙上飛快地寫道:「那是因為你不喜歡我嗎?」
「都不是。」李維正眼中閃過一絲慚愧之色,「是因為你太小了,還不能承受男歡女愛之重。」
啞妹剛剛染上朝霞般的臉驀地脹得通紅,一下子推開他跑進了裡間,半晌,才見她丟出一個紙團,李維正打開紙團,不由啼笑皆非,只見上面寫着:『你怎麼老想那種下流事。』
他的心一下子輕快下來,原來小妮子只想和他談談情而已,那種事情他想都別想。
「你出來吧!大哥向你認錯,保證不再想那種事了。」
過了一會兒,啞妹磨磨蹭蹭地走了出來,走到椅子前坐下,離他足有兩丈多遠,李維正笑了笑便道:「我已經決定辭去縣衙的職務了。」
啞妹點了點頭,眼中沒有任何驚訝,李維正忽然明白過來,她一定以為是張知縣和李縣丞之事,他立刻道:「不是你想的那樣,而是我昨天遇到一個貴人,我要去京城做他的幕僚。」
啞妹的眼中忽然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她走到他面前,迅速在紙上寫道:『什麼貴人?』
「你就別問了,等我去京城安頓下來,便來接你過去。」
『不!你一定要告訴我,是什麼貴人。』啞妹忽然間變得異常倔強。
「這……」李維正猶豫了,見她態度嚴肅,他便輕描淡寫道:「其實不是什麼貴人,只是個王爺而已。」
啞妹的臉驀地再次變得通紅,但這種紅不是剛才的羞澀,而是一種憤怒,她的眼睛裡燃燒着怒火,李維正從來沒有見過她這麼憤怒,也不由怔住了,「啞妹,你這是?」
啞妹飛快地在紙上寫了一行字,撕下紙條,放在李維正面前:『朱家人都是惡魔,我不要你和他們打交道。』
「啞妹!」李維正看見啞妹的眼睛流露出極其痛苦之色,他忽然明白了什麼。
啞妹渾身顫慄,四年前那悲慘的一幕如潮水般湧來,她再也克制不住內心的哀痛,猛地撲進李維正的懷中,放聲大哭起來,嘴裡竟喊出了兩個含糊不清的音節:「我……怕!」
……
第二十二章
父子夜談
夜已經很深了,啞妹已經睡着,像一隻貓似的蜷縮着,她的臉上隱隱還掛着淚痕,李維正來到她床前,默默地凝視她嬌美的臉龐,儘管她始終不肯說出自己的身世,但他也略略猜到了一點,她可能曾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在朱元璋的殘酷屠殺中家破人亡。
讓李維正感到欣慰的是她其實並不是啞子,在四年豆腐坊的孤獨中,沒有人和她說話,她的語言功能退化了,但這並不是絕症,李維正知道這是可以恢復,她需要鼓勵和訓練,一年或者兩年,她就能和正常人無異。
而這,正是他的責任,李維正暗暗下定決心,要幫助她恢復健康,又想起這小妮子對自己的一份深情,李維正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溫馨的笑意。
『順其自然吧!』李維正愛憐地撫摸了一下她的秀髮,替她將帳簾放下,吹滅了油燈,悄悄地走出了房間。
院子裡灑滿了銀輝,一輪皎潔的明月掛在西天,府中很安靜,家人們都已經入睡了,李維正背着在小院裡慢慢踱步,來明朝已經四個月了,可他卻覺得似乎已經來了很多年,他覺得自己融入了這個時代,李維正找了塊大石坐下,他慢慢抬起頭,凝視着頭頂上一輪清冷的月色。
他想起了自己的故鄉,那個小橋流水、粉牆黛瓦之地,至今還保持着明朝風格的山塘街,不知現在還能不能找到故鄉的感覺。
「是誰?」李維正忽然聽見背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是我。」李員外從一棵月桂樹後走了出來,他關切地問道:「大郎怎麼還沒有睡?」
「我睡不着,父親不是也一樣嗎?」
李員外走上前緊挨着他坐下,微微嘆了一口氣道:「是啊!縣裡這兩天發生這麼多事,高高在上的張知縣,還有咱們的遠房族人李縣丞,還有楊主簿,平時那麼威風,可說殺就殺了,我就是奇怪,那些錦衣衛仿佛什麼都知道似的,幾年來的一條條罪狀都清清楚楚,許多隱密的老底都兜了出來,連去年交公糧未過秤之事他們也知道,我還被錦衣衛請去按了手印。」
李維正也覺得有些奇怪了,這種情況只有錦衣衛在臨淮縣衙中有臥底才行,否則不可能知道得這麼清楚,他腦海里忽然閃過秦典史高大魁梧的身材,難道會是他不成?
不管它了,反正和自己已沒有了關係,李維正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對父親道:「假如我也去做官,爹爹害怕嗎?」
李員外搖了搖頭,「我對你是放心的,你雖然讀書不行,但宅心仁厚,不象他們那樣貪心,再者,咱們家底殷實,你也沒有必要去貪瀆,你是不會有事的。」
說到這裡,李員外有些醒過味來,他詫異地看着兒子,李維正點了點頭,「孩兒這次出去公務,在定遠縣無意中救了一個王爺,他出於報恩便聘我做他的幕僚,或許這就是我入仕的開始。」
「原來如此。」李員外並不感到意外,鳳陽的王爺多如牛毛,遇到一個也是正常,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輕時的一件趣事,便笑道:「說起來爹爹其實也有機會,十五年前當今皇上來鳳陽祭祖,曾來過李家村,還和我談過收成和賦稅,那時他微服私訪,我還當他是個巡訪民意的小官,就批評朝廷賦稅過重,後來才知道他竟是當今皇帝,早知道我也問他要個官來噹噹了。」
「他事後沒有為難父親麼?」李維正有了興趣,朱元璋的故事他從小聽多了,但那大多是杜撰,而現在可是真真實實發生了。
「沒有,他態度很和藹,還誇獎我善待佃農,他是一個好皇帝。」李員外感嘆了幾聲,話題一轉,又回到兒子身上,「對了,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過幾天。」李維正平靜地回答道:「我準備把啞妹也一起帶走。」
李員外渾身一顫,他的目光迅速黯淡下來,半晌才緩緩說道:「按理,你的親事應該是由我來做主,可是我總覺得管不了你,從小給你定的親你又不滿意,尋死覓活要退親,爹爹也想着那葉小姐身子單薄,不是旺子命,所以也就由你了,可是啞妹……哎!大郎,你若真想娶啞妹,爹也不攔你,但你不能立她為正房,這會影響到咱們李家的子嗣興旺,爹也沒有兄弟姐妹,又只有你這一個獨子,所以你的正妻一定要是那種能生孩子的女人,知道嗎?」
李維正雖然對父親的多子思想不以為然,但他見父親說得鄭重,也不忍拂了他的意,便含糊地說道:「這件事再說吧!我也不一定要娶啞妹,她還小,說不定我將來會給她找個好人家,孩兒現在暫時還不想成家。」
李員外知道不能勉強兒子,只得嘆了一口氣道:「我已經和你繼娘談過了,她最後同意你和葉家小姐解除婚約,你走的時候她會把退婚書給你,爹爹年紀大了,也跑不動了,你有機會就自己去吧!記住,葉家和咱們家是世交,你一定要親手把退婚書交給葉伯父,否則我們李家就無法做人了。」
李維正默默點了點頭,又問道:「葉伯父在哪裡為官?」
「他一直在四川為官,聽說去年被調到湖廣,做了漢陽知府。」
『漢陽』,李維正默默念了兩遍,便對父親道:「爹爹,我記住了。」
父子倆都一時沉默了,想到兒子終於要離家遠走了,李員外既高興、又捨不得,但更多的卻是擔憂,兒子從小就懵懵懂懂,在他記憶中就八歲和十歲時去過兩次蘇州,沒出過遠方這還是其次,關鍵是兒子性子偏激,又不懂人情世故,出去闖蕩怎麼是別人的對手,不知要吃多少虧,也沒個人替自己照應他,可他也知道,兒子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也該去經經風浪,早一點成熟,接手自己的家業,好在他在臨淮縣衙混了幾個月,應該不像從前那般一根筋走到黑了,李員外心中亂成一團,不知該說什麼好。
「爹爹,我後天便要出發了,你還有什麼要囑咐孩兒嗎?」
李員外嘆了一口氣,便徐徐說道:「大郎,爹爹只是個普通鄉農,見識不廣,但爹爹畢竟活了一輩子,經歷的事情也比你多,我們李家之所以從宋朝延續至今不倒,就因為祖祖輩輩都記住了一個字,『忍』,不要小瞧它,凡事皆因強出頭,有時候你忍下了,並不代表你軟弱,這是一種策略,尤其年輕人氣盛,為了一點點眼前利益便咽不下這口氣,非要爭個你死我活,到頭來也沒有得到什麼好處,其實這又何苦,大郎,眼光要放長遠一點,記住爹爹的話,退一步,海闊天空。」
這時,天空飄起了蒙蒙雨絲,李維正站了起來,對父親道:「爹爹說的話孩兒都記住了,請爹爹放心,孩兒一定會謹慎做人,天色已晚,爹爹就早點休息。」
「好吧!你也早點睡。」李員外扶着樹站了起來,又叮囑他道:「反正京城也不遠,你要常回來看一看。」
李維正默默地點了點頭,扶着父親回房去了。
……
兩天後,李維正帶着啞妹離開了家鄉,前往京城應天府,將正式踏上了他的人生之旅,李家村的村口前,李員外、楊纓,還有十幾個家傭抬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一齊將他們送到官道上,官道上已經停了一輛雇來的馬車,車把式是個四十餘歲的漢子,也是李家村人,常年在鳳陽和京城之間跑長途載客,見他們過來,他連忙跑上前幫忙拿行李。
李員外反覆叮囑他道:「老王,我這兩個孩子就交給你了,一定要把他們平平安安送到京城,知道嗎?」
「李員外,你就放心吧!這條路我已經跑了快二十年,閉着眼睛都能走了。」
「你可不能閉眼睛走!」
「李員外,看你擔心的,我這不是開玩笑嗎?」車把式把兩個大箱吃力地搬上車,重重喘了一口氣,「李員外,你這是搬家啊!這麼重。」
「呵呵,第一次出門,東西總歸是多一點。」
李維正和啞妹坐上了馬車,這時楊纓上前遞給了李維正兩個厚厚的信封,平靜對他說道:「一個信封里是一千貫寶鈔,是給你的開銷,要省着點用,還有一個信封就是你的退婚書,這是你要的,退婚書我替你封好了,到時候你直接交給葉伯父就可以了,什麼話都不用多說,他自然明白。」
說到這,她嘆了一口氣,「好好的一門親,你居然……哎!真弄不懂你。」
她看了看低頭一言不發的啞妹,忽然覺得自己失言了,便歉然地笑道:「當然,我也能理解,有我們啞妹這麼漂亮的女子,他怎麼會想到別人。」
李維正笑着接過信封,把它小心地收好了,便對父親和楊纓笑了笑便道:「爹爹,繼娘,那我就走了。」
車把式一甩長鞭,馬車轔轔啟動,李員外呆呆地望着馬車起步,他的忽然眼睛紅了,掙脫妻子的手追了上去,一邊追着車跑,一邊大聲喊道:「孩子,你要保重自己啊!」
「爹爹放心,我一定會當心。」
馬車越來越快,漸漸地,李員外的身影變小了,他遠遠地向兒子招手,隱隱傳來他的喊聲,「孩子,一路順風!」
……
第二十三章
初入京城
應天府也就是今天的南京,在前世,李維正不知來過南京多少次,但時隔六百年,除了莫愁湖楊柳依依、除了秦淮河溫香玉軟、除了玄武湖水光山色、除了大江奔騰東流外,這座城市對他已是滄海桑田,故貌難尋。
馬車是晚上從聚寶門駛進了京城,京城內沒有他想象中的燈火輝煌、繁花似錦,大街上還有點冷清,偶然會有一戶人家的燈光從車窗前一晃而過,但大多時候卻是黑沉沉的夜,街頭巷尾不時傳來野狗的狂吠之聲,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士兵在大街上巡邏設卡,仔細檢查過往行人的證件和物品,戒備森嚴、如臨大敵。
「停車!」遠遠地,一隊士兵攔住了馬車。
「公子爺,順着他們點,也千萬別塞錢,京城可能出大事了。」趕車的車夫十分緊張,京城這種情形已經好幾年沒有出現了。
「啞妹,你拿着這個。」李維正在城門已經遭遇了一次檢查,有了經驗,他將裝錢物的小箱子遞給了啞妹,她是女子,一般士兵不會為難她。
馬車緩緩停了下來,幾名士兵上前盤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何夜間行車。」
李維正跳下馬車,拱手道:「軍爺,我們是從鳳陽來,來京城找親戚的,剛剛進城。」
聽說是從鳳陽而來,帶隊的總旗官臉色明顯緩和了很多,他查看了一下李維正和啞妹的路引,亦拱手道:「我們是按規矩辦事,搜男不搜女,搜大不搜小,請公子勿怪。」
他一揮手,一個異常強壯的士兵將他摁住,令他動彈不得,兩名士兵一左一右把李維正全身仔細搜了一遍,啞妹則拎着小竹箱站在一旁,沒有人去騷擾她,而十幾名士兵上前把馬車上的行李統統搬下來一一檢查,十分仔細。
李維正站在一旁冷眼旁觀,他原以為士兵搜查是為了勒索錢財,但眼前的情形不是,而是真正的檢查,就仿佛後世軍事演習中的嚴查,一絲不苟,他心中也不由暗暗驚訝,難道京城真出什麼事了嗎?
片刻,檢查完畢,沒有發現違禁物品,士兵們又將他的行李重新放回了馬車,「你們可以走了。」總旗官『嘭』地一聲在他路引背後敲了個章:已驗,便帶着士兵揚長而去。
馬車重新啟動,李維正好奇地車夫道:「大叔,京城出了什麼事?」
「我也不知,估計是又要殺人了吧!當年郭恆案時,京城裡也是這般緊張,我正好也在,士兵一路盤查。」
李維正點了點頭,他怔怔地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霧,心中有一種不詳的預感,「李善長案可能爆發了。」
他專注地望着窗外的夜色,卻沒有發現啞妹面白如紙,眼睛緊緊地閉上了。
……
「到了,這裡就是西安門三條巷的最北端,公子你看!」馬車夫指着不遠處一座府第,「估計你要找的地方就是那裡了。」
「好!你等我一下。」李維正跳下馬車,快步走上台階,他用力扣了扣門環,很快旁邊的小門開了,出來一名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這位公子,有事嗎?」
李維正摸出玉牌,在他眼前一晃,中年男子頓時肅然起敬,「你就是李先生吧!我奉主人之命,在此等候多時了。」
李維正心中一陣溫暖,以太子之尊,居然還把他一直惦記着,他連忙拱手道:「不敢當,在下李維正,依約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