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途 - 第17章
高月
李維正騎在馬上,向一名在麥田裡忙碌的農民打聽了藍家所在,老農向東北方向指了指,他立刻縱馬向東北方向疾馳而去。
李善長、胡惟庸、藍玉、沐英號稱定遠縣四大家族,他們的大宅定遠縣人幾乎人人皆知,就像北京人知道王府井、上海人知道南京路一樣,李維正沿着一條寬闊的鄉間大道奔行了一刻鐘,遠遠便看見了占地廣大的莊園,高高的圍牆將它包圍,它旁邊有一片樹林,再向四周便是一望無際的麥田,這裡就藍玉的老宅了。
李維正牽馬來到藍玉府門前,忽然,『嗷!』地一聲,兩隻體型巨大的烈犬向他猛撲而來,李維正一驚,牽馬後退了兩步,鐵鏈錚響,兩隻烈犬是被栓在門口的石獅之上,衝着他瘋狂咆哮,李維正臉一沉,拴狗的鐵鏈足足有五六丈長,如果普通農家人稍走近一點,這和不拴又有什麼區別,事情雖小,李維正卻感受到了藍玉府在鄉中的橫行跋扈。
「府中有人嗎?」李維正沉聲喝道,他明明聽見大門後有腳步聲響,卻遲遲不肯出來。
「我是從京城報信而來。」他再一次喊道。
這時,旁邊的小門終於開了,走出兩名身着黑衣的莊奴,神態皆頗為傲慢,看了他一眼,冷冷問道:「你是給誰送信?」
李維正不願跟這些奴才打交道,他哼了一聲道:「快去通報你家主人,事關重大,誤了事你們擔待不起。」
兩名莊奴對望一眼,雖然李維正的衣着不起眼,但他騎的馬卻十分雄壯,不像是尋常百姓人家能有,其中一人點點頭,勉強道:「好吧!我們可以替你通報,但你至少得說明是誰派你來送信?」
「告訴你家主人,他半個月前給京城寫了一封信,我就是為這封信之事而來。」
莊奴見他說得認真,不敢拖延了,「你等着。」兩人轉身便進了府門,轟地一聲,側門再次重重關上。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門內再起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不只一人,側門開了,大群家丁簇擁着一名男子走了出來,他年約三十餘歲,身材高壯、英姿勃勃,不過長得雖然不錯,但骨子裡卻透着一股掩飾不住的傲氣,尤其是看李維正時,眼睛裡充滿了不屑和懷疑,此人便是藍玉的四子藍綽,藍玉機密信件丟失正是因為他的大意。
這也難怪,明初的等級觀念極強,從穿衣打扮上便看得出來,沒有功名的普通庶民只能穿青、灰、黑等顏色的衣服,鞋帽也有規定,若有逾越,立即捉拿下獄,所以只從李維正一身青衫便一眼可看出他的身份,所以惡犬沖他咆哮嘶吼,門內人不管的原因也就在此,若不是他提起半個月前那封信,早就被亂棍打走,還想見主人,真是白日做夢了。
當然,藍綽對他懷疑的另一個原因是昨天太子的侍衛長俞平已經來過了,已經全面接管這個案子,他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會知道這件事。
「我就是這裡的主人,你究竟是給誰送信?信又在哪裡?」藍綽見李維正不說話,心中開始不悅起來。
李維正忽然明白這個人為什麼會發生丟失機密信件這樣的蠢事了,那就是他根本就沒有一種機密之心,根本就不懂得隔牆有耳的道理,在大門口,當着如此多下人的面問自己,難道要自己說,我是太子派來,再拿住太子金牌給他看嗎?那自己還能不能活着走出定遠縣都難說了。
李維正瞥了兩邊之人一眼,淡淡道:「這裡不是說話之地,如果你是涼國公四子,那我找的就是你。」
藍綽向兩邊人看了看,這才有些反應過來,他沉吟一下便道:「好吧!帶此人來小客房見我。」
……
小客房內已經沒有多餘的人,只有兩個貼身保鏢站在藍綽身後,警惕地望着李維正。
「好了,你究竟有什麼事,現在可以說了吧!」藍綽見對方不清自坐,眼中不由閃過一絲怒氣,口氣變得強硬起來。
李維正卻毫不生氣,他取出太子金牌在藍綽面前一晃,「這個你認識嗎?」
藍綽眼睛猛地睜大了,儘管只是短短一瞬,但他還是看清了對方手中的金牌上有『太子』二字,他臉上的表情也由惱怒變成了驚愕,「你、你是太子派來的?可是昨天……」
不等他說話,李維正一擺手打斷了他,「昨天是太子侍衛長俞平,他是明刀,我則是暗劍,你明白嗎?」
「原來是這樣」,儘管李維正衣着普通,但他手上有太子金牌,這可不是一般人能拿到的,藍綽不屑之心盡去,不由站起身肅然起敬道:「請問先生貴姓。」
「藍公子客氣了,在下姓張,太子身邊幕僚,為丟信之事而來。」
提到丟信之事,藍綽臉上露出一抹愧色,他微微嘆了口氣道:「都是十幾年的老家人了,想不到會做這種事。」
「公子不妨給我詳細講一講丟信的經過。」
「事情發生在半個月前,我接到父親急令,命我三天之內將他所有往來信件進行分類編號,其中重要信件全部銷毀,父親這十幾年的信件有數千封之多,他又沒命我全部銷毀,我思量三天之內來不及,便找了一些老家人來幫忙編號,找出了一百二十五封內容比較機密的信件,第三天下午準備銷毀時卻發現只有一百二十四封,少了一封,我命人查找,卻發現其中一個參與分信的家人前天晚上失蹤了,我不敢隱瞞,立刻用鴿信向父親稟報。」
「那這封失竊信件的內容是什麼?」李維正又追問道。
「這封信當時就是那名失蹤家人拆閱的,他向我稟報過,但我有些記不清了,只隱約記得和太子有關。」
「那藍公子有他的具體地址嗎?」
「有,此人叫嚴實,是湖廣黃州府人,我有他家的具體地址,昨天我已給了俞千戶,俞千戶立刻出發趕去湖廣了。」
李維正低頭沉思不語,俞平立即去老宅追捕不能說不對,但他覺得俞平還是有些草率了,如果這個人並沒有回老家,而是躲進京城,又該怎麼辦呢?不過太子派他來,或許就是想補充俞平勇有餘而智不足的缺陷,想到這,李維正便道:「藍公子能否帶我去看一看整理信件的地方。」
藍綽點點頭站起身道:「請張先生跟我來。」
整理信件的地方在藍玉的外書房,因為丟了信,此時依然保持着原樣,房間裡還算乾淨,門窗緊閉,只因初春空氣潮濕,使房間瀰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我們就是在這裡整理信件,連我一共七個人。」藍綽指了指靠窗戶的一張椅子,「那個姓嚴的家人當時就坐在那裡。」
剛才進門時,李維正便發現這裡並不是內宅,很主堂很近,很容易翻窗進來,他笑了笑問道:「你的意思是這封信是編了號後才被偷走,對吧!」
「是這樣的,事實上最後清點時還是一百二十五封信,只是我最後準備銷毀時無意中發現其中一封信編號的字跡不是我的,這才知道被人掉包了,這個人很有心機,記住了編號,趁夜進書房換了信。」
李維正點了點頭,確實是這樣,這個姓嚴的家人不僅有心機,而且很理智,一百二十五封機密信都在一起,他其它的都沒有動,唯獨拿走看中的那封信,由此可推測這個人老老實實躲回老家的可能性不大,不過他若躲在別處可是需要用錢,應該向府中人借錢才對。
想到這,李維正又問道:「那他有沒有問其他人借過錢,或者偷了府里什麼值錢的東西?」
「這個……」藍綽有點難以啟口,最後還是從書櫃裡取出一隻做工精美的碧玉貔貅,無奈地說道:「不錯,他是問另一個關係極密的家人借了二十貫錢,也偷走了書房中這對碧玉貔貅的另一隻,這可是我父親的心愛之物,我真不知該如何向父親交代了。」
果然是有藏匿之心,不過這個姓嚴的家人偷走玉貔貅李維正不關心,他關心的卻是問另一個家人借了二十貫錢,二十貫錢對於一個下人絕不是小數字,沒有什麼承諾的話,誰肯借?
他忽然找到了線索,不由興奮地問道:「那這個借錢的家人在哪裡?快帶他來見我。」
藍綽一臉沮喪地答道:「他也失蹤了,就在嚴實失蹤的第二天也不見了,他曾對人說過,他後悔借錢給姓嚴的家人,要去把錢追回來,具體去哪裡追,他沒有說。」
李維正呆了一下,隨即失望湧入了心中,剛剛發現的線索,又斷了,「那你在信中為何不說失蹤兩人?」他忽然有些不滿地問道。
藍綽搖了搖頭,漫不經心道:「他又不是偷信人,說他沒有什麼意義。」
李維正愣住了,足足盯了他半天,俗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子,難道藍玉也是這麼蠢嗎?
李維正心情有些沉重,現在事情已經明朗,那個叫嚴實的家人肯定是藏匿了,在尋找機會告發藍玉邀功,另一名家人也不知所蹤,現在唯一的線索就是他身上的那隻玉貔貅了,李維正不由把這隻碧玉貔貅托在手掌,仔細地看了看它,果然是玉中極品,溫潤細膩,足底還刻着藍玉的名字,他嘆了一口氣把玉貔貅放下,財不露白,大明王朝天下之大,他又到哪裡去找那另一隻玉貔貅?
幾個人走到院子裡,李維正拱拱手道:「打攪藍公子了,我再另想辦法吧!」
「真是抱歉,不能給你提供有用的線索,張先生請!」藍綽一擺手,準備送客。
就在李維正轉身的一剎那,突然,他似乎發現了什麼?
……
第三十二章
偶遇故人
李維正在書房的窗子上發現了一張紙,確切說是一紙封條,似乎已經被撕掉一半,李維正慢慢走上前,沒錯,是官府的封條,上面半個官印清晰可辨。
「你報案了嗎?」李維正忽然回頭問道。
「怎麼會!」藍綽不屑地說道:「我藍家的事怎麼可能去告訴定遠縣,不知是那個該死的家人泄露了玉貔貅被盜之事,定遠縣新任孫知縣幾天前便帶人上門來查案,這封條就是他所封,要不是管家勸阻,我早就撕掉了。」
「是不是問了和我差不多的話?」李維正不露聲色問道。
「或許是吧!」藍綽搖了搖頭,「這件事我當時沒有放在心上,有些記不清了。」
這定遠知縣來得倒很及時,消息很靈通啊!李維正想起了失蹤的另一個家人,他若有所悟地笑了,『定遠新知縣,倒要去看一看』
……
一個多月前的刺殺案發生後,朱元璋便立即下令將定遠縣上下官員一概誅殺,新來的知縣姓孫,原是江寧縣主簿,升職做到了知縣的位子上,其餘縣丞、主簿、典史等官員也是從別處調來,新的領導班子組成還不到二十天。
定遠縣城距離藍家約十幾里路程,不到半個時辰,李維正很快便進了城,此刻正是中午,縣衙里午休,衙門前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知縣也小憩去了。
當然,李維正來找知縣也不會那麼莽撞,冒冒失失拿出太子金牌,朱標再三囑咐過,這塊金牌能不用則不用,否則會出事端,李維正也深知這個道理,假如遇到厲害的太子對頭黨,一句假冒太子金牌便會把你抓到監獄去,折磨半死後再送到京城請皇上發落,那是他必然是滅族的下場,太子朱標也因此會被牽連。
不用太子金牌,他李維正不是還有一塊錦衣衛腰牌嗎?這可是他的真實身份,錦衣衛百戶,就相當於後世的蓋世太保或克格勃一樣,而且象牙腰牌有兩面,他只須把無字的那一面晃一下便足以震懾全國各地的大小地方官,正是這面錦衣衛腰牌使他有恃無恐地來找新任孫知縣。
李維正在基層縣衙幹過,知道中午時分是知縣們的隱私時間,在前堂歇息,有俏丫鬟伺候,後院的老婆也不敢冒闖官堂,是知縣們最愜意的時光,任何人在這個時候前去談公事,準會落一鼻子灰,也不會有哪個衙役真去幫你傳話。
李維正在縣衙前轉了一圈,確認了孫知縣在縣衙內,他也不着急了,此時正是午飯時間,縣衙附近的幾個小酒館內頗為熱鬧,他肚子也餓了,便牽着馬向一家比較大的酒館走去。
剛到酒館門口,忽然聽見後面似乎有人叫他,『五哥!』聲音頗為熟悉,李維正一愣,只見遠遠有人向他跑來,看服飾似乎是個縣裡的小吏,待跑近了他才認出來,來人竟然是他在臨淮縣的手下,張二虎。
他鄉遇故人,李維正欣喜若狂,他丟下韁繩,上前和張二虎緊緊擁抱在一起,兩人皆哈哈大笑,張二虎激動地說道:「五哥,沒想到咱們又見面了,我以為你了京城,以後再難相見呢!」
李維正笑着給了他一拳,「你小子不是準備開一家妓館嗎?怎麼還干衙役?」
他見張二虎穿着不是衙役的公服,便又笑道:「你升官了嗎?」
「這件事說來話長,五哥還沒有吃午飯吧,我請你喝酒。」張二虎拉着李維正上前,對畢恭畢敬的小二道:「去把你們的西花廳空出來,老子要請朋友吃飯。」
小二面露難色,「張爺,那裡有人了。」
「放屁!」張二虎眼一瞪,「你們酒館不想混了嗎?」
「是!是!」小二嚇得跑回去和掌柜商量去了,李維正倒有些詫異,他原以為張二虎是來定遠縣出差公幹,可看這個架勢,不像啊!
「二虎,你莫非來定遠縣當差了?」
張二虎嘿嘿一笑,沒有回答,這時正好西花廳的客人吃好了,酒館掌柜慌忙打掃乾淨,請張二虎進去,兩人進了房間坐下,酒菜陸續上齊,張二虎給他倒了一杯酒,便端起酒杯道:「五哥,咱們這一別雖然才一個多月,可我卻覺得彷佛過了多少年,來!兄弟先敬五哥一杯。」
李維正也深有此感,便端起酒杯和他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李維正便笑問道:「這下你可以說了吧,幾時來定遠縣的?」
張二虎見左右無人,便壓低聲音道:「就是因為上次的刺殺案,定遠縣的官員上上下下全部被宰光了,新縣令一時來不了,上面便指派秦典史暫時來維持這裡的治安,我就是那時跟秦典史一起來,當時上面的按察司官員來巡視治安,我瞅准機會,把那五十兩黃金塞了上去,後來新知縣上任,秦典史回了臨淮縣,我就留下來做了定遠縣的典史。」
李維正呵呵一笑,「你小子果然有門道,擅於抓住機會。」
張二虎搖了搖頭嘆道:「和五哥的抓住機會相比,我這算什麼,其實我這還是跟五哥學的,人這一生就這麼幾十年,有多少機會呢?抓住了就翻身,抓不住就一輩子在下面混飯吧!」
李維正點了點頭,看來刺殺案確實改變了不少人的命運,他喝酒了一杯酒又問道:「三豹的老婆孩子怎麼樣了?秦典史還好吧!」
「說起來五哥不相信,三豹老婆改嫁給賈老六了,兩口子在臨淮縣衙附近開了家酒館,弟兄們每天都去捧場,生意還頗為紅火,至於秦典史,他也發了,居然被升為臨淮縣主簿。」
說到這裡,張二虎頗有興趣地問道:「五哥跟隨太子在京城混得如何?」
李維正把腰間錦衣衛腰牌閃了一下,微微一笑道:「百戶。」
張二虎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乖乖,五哥居然當了百戶,而且還是錦衣衛,權勢可不是一般的大,他眼睛裡充滿了羨慕之色。
李維正笑了笑,夾了一筷子菜,嘴裡含糊不清地問道:「你們知縣原來在哪裡做官?」
儘管李維正問得漫不經心,張二虎還是有些明白過來,他將手中酒一飲而盡,徐徐道:「五哥,你是來調查孫知縣嗎?」
李維正又他倒了一杯酒,苦笑一聲道:「實不相瞞,我這次遇到一件麻煩事,確實難以解決,如果二虎為難,就當我沒有問。」
張二虎又喝了一杯酒,冷笑一聲道:「五哥是小看我了,莫說這姓孫的處處給我使絆子,就算我這卑官是他給的,為五哥丟了它又如何?五哥將來得意了,難道還會忘了我嗎?」
李維正聽他算得明白,也不由暗暗了點點頭,又笑道:「你的意思是說,你和孫知縣處得不好嗎?」
「當然不好,他是強龍,我本來就是定遠縣人,也算是地頭蛇,這個混賬上任時帶來幾個衙役,其中一人做了我的副職,也就是五哥從前坐的那個位置,處處與我為難,老子錢也混不到,這典史實在幹得窩囊!」
李維正端起酒杯笑道:「這樣吧!如果你幫了五哥我這一次,我以後仍舊就做你的靠山,讓孫知縣以後不敢逼迫於你,如何?」
張二虎大喜,他忽然想起一事,便對李維正道:「五哥,你應該還記得池州府通緝池州飛鼠之事吧,他盜了池州府的官庫,當時的池州知府就是這個孫縣令,他先是被革職拿辦,後來通了關係,被貶為江寧縣主簿,一年多一晃身又升為定遠縣令,真是他娘的巧!」
李維正更感興趣了,連忙問道:「那他有什麼後台關係,你知道嗎?」
張二虎向兩邊看看,立刻壓低聲音道:「我有一次把他的師爺灌醉了,他師爺說這孫縣令竟然和京里什麼王爺有點關係。」
李維正一把按住了他,「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找個安全地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