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途 - 第3章
高月
兒子不願娶葉小姐的想法,其實李員外也贊成,倒不是因為她是官宦人家小姐,而是她那身板嬌弱無比,絕不是旺子相,他寧可兒子娶一個身體豐滿壯實的鄉下婆姨,給他多生幾個孫子,不過想歸想,但老婆一心想攀官門,他也只得婦唱夫隨了,李員外乾笑兩聲道:「這件事暫時不提!不提!」
李家村離縣城很近,走了十幾里路,馬車便進了縣城,臨淮縣沾了中都鳳陽的光,原本是個不足千戶人家的小縣,但朱元璋遷江南十四萬富戶到鳳陽後,臨淮縣便拆了城牆重建,接納了其中三千富戶,二十年過去了,現在的臨淮縣已是有五千戶人家的大縣了,人口眾多,商業十分繁華,朱門大戶比比皆是,兩條河流東西和南北十字相交,使整個縣城呈『田』字型結構,沿河兩岸便成了最繁華的商業大街。
縣衙位於縣城正中,枕河而建,老遠李維正便看見了一座高高的斗拱式牌樓,牌樓對面是個『一』字型的照壁,上面刻着麒麟異獸,馬車停在牌樓前,只見上面刻着『宣化坊』三個字,縣衙前一對石獅子昂頭威武,腳撫幼獅,象徵子嗣和恤憫,馬車剛停穩,一名三十餘歲的公人便跑了出來,對李員外拱手笑道:「李員外來得好巧,我家老爺正說着你們呢?快隨我來吧!」
「多謝秦典史了。」李員外連忙給兒子介紹這名公人,「這是秦二哥,咱們臨淮縣的典史,以後要好好跟着秦二哥辦事。」
李維正趕緊上前施禮:「小弟李維正,請秦大哥多多關照。」
「李五弟好像變了一個人嘛!」李維正來縣裡考過五次縣試,縣衙上下都認識他,因他五第不中,所以眾人都戲稱他『五弟』,秦典史見他沒有了以前的臭脾氣,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呵呵笑道:「不要叫我大哥,縣老爺會生氣的,叫我二哥就行。」
「是!秦二哥。」
旁邊的李員外見兒子懂事,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便對秦典史笑道:「秦哥兒稍等片刻,我給兒子囑咐幾句。」
他拉着李維正來到照壁後,從懷裡掏出一卷寶鈔塞給他道:「這裡是四百貫錢,給你平時食宿所用,還有要記住打點同僚,縣丞就別給了,爹爹已經替你打點過了,如果錢不夠就讓人捎信回來。」
說到這裡,李員外將中指上的一枚大方金戒指抹下,又塞到兒子手中,「爹爹身上實在沒有錢了,這枚金戒指你收好了,若有什麼緊急事情,你可以用來買命,還有千萬不要和人爭鬥,萬一出什麼事情就回家來,爹爹會護住你,記住了嗎?」
李維正鼻子微酸,他輕輕地點了點頭,「爹爹,孩兒記住了。」
李員外嘆了一口氣,又取來一包衣物交給他道:「這些衣物是你繼娘給你準備的,眼看天要冷了,注意自己添衣服!」
李維正默默接過衣服,又問父親道:「爹爹不能明天再回去嗎?」
「沒辦法,過兩天就要交糧了,爹爹得回去安排。」李員外按住兒子的肩膀凝視他的眼睛道:「孩子,要做個正直的人,這是爹爹對你唯一的希望。」
說完,李員外向馬車走去,步履蹣跚,走到馬車前他偷偷地用衣角擦了擦眼淚,李維正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喊道:「爹爹!」他緩緩地跪了下來,重重地給父親磕了一個頭。
「孩子,以後常回來看望爹爹就行了。」
馬車漸漸走遠了,李維正望着不停從車窗探頭招手的父親,淚水忽然不爭氣地從他眼中悄悄湧出。
……
臨淮縣衙一共分為三堂,整個建築群雄偉、高大、一派森嚴,大堂位於中軸線正中,是知縣發布政令、舉行重大典禮和公開審理大案的地方,大堂前東西側,依次排列着吏、戶、禮、兵、刑、工六房。
穿大堂,過屏門,可見二堂,這裡是知縣預審案件和退堂休息的地方,二堂之後的小型四合院則是知縣的幕友錢穀、刑名二位師爺辦公之所。
三堂是知縣接待上級官員、商議政事和辦公起居的地方,有些機密案也在這裡進行審理,三堂建築迴廊寬闊,氣勢雄偉,內部陳設與大堂迥然相異,院內桂樹如冠,繁枝翠蓋,給人以幽靜、神秘之感,三堂左右兩側為東西花廳,是知縣眷屬居住的地方,三堂以北為後花園,也是知縣私人住所。
秦典史帶着李維正來到三堂,他一路細心叮囑道:「老爺年紀大了,精神不濟,寒暄幾句便可,將來老爺也不會多問你的事,以後就跟着哥哥混,有哥哥一口吃的,就絕對少不了你。」
李維正感激不盡,「多謝二哥,小弟記下了。」
三堂正房是知縣平時辦公之地,故而規矩不多,李維正隨秦典史進了房內,秦典史立刻跪下道:「老爺,李維正已帶到。」
李維正忽然發現自己即將面臨人生的第一關:下跪,他剛剛才給父親跪過,那是他發自內心的一跪,可是現在又要下跪,他總覺得對不起父親,但是沒有辦法,李維正只得猶猶豫豫、勉勉強強地跪下了,就仿佛初入洞房的新娘子的第一次,「李維正參見知縣大人。」
半天沒有動靜,李維正挑眼偷看,房間裡似乎坐着三個人,正中間是個長着酒糟鼻、病怏怏的老頭,眼睛微閉,仿佛睡着一般,根本就沒有聽見他的到來,這位就是臨淮縣的父母官張縣令了,他四十歲入國子監為監生,在裡面熬了近二十年,終於得到了知縣的位子,可他已經六十歲了,精力早已耗光,讓他做一縣之令確實有些為難了。
「李五弟,咱們又見面了。」縣太爺終於開口了,聲音雖然有氣無力,但嘴角卻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李縣丞,這就是你那遠房侄兒?膝蓋蠻硬嘛!」說話的是左邊的楊主簿,他年紀約四十歲,原本是刑房書吏,因為精明能幹被破格升為主簿,他臉色臘黃、長得精精瘦瘦,就像個大煙鬼似的,頜下一縷稀稀疏疏的鬍子,雖然其貌不揚,可眼睛卻毒得很。
他對面坐着一人,白白胖胖,一團和氣,估計就是那位當縣丞的遠房二叔了,楊主簿的話剛說完,李縣丞原本和氣的臉立刻陰沉下來,指着李維正呵斥道:「本官見你讀了幾年書才舉薦你做小吏,你竟膽敢無禮,來人!給我趕出去,不予錄用。」
「縣丞不用生氣,我只是說說而已,年輕人嘛!不懂規矩是很正常的。」楊主簿瞥了縣丞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倒是縣丞激動得讓人生疑啊,呵呵!」
「楊大人這話是何意?」李縣丞冷冷答道:「李員外身為里長,連續五年交糧在本縣前列,按規矩是可以照顧他的兒子進縣衙做小吏,本官按規矩辦事,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可生疑的?」
「好了,你們二人不要吵了,本縣吃藥的時間到了,大家散了吧!」張知縣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不理會任何人,轉身到後面去了。
李維正立刻明白了他們三者之間的關係,心中不由打起小鼓,他又斜睨秦典史,見他跪在那裡一聲不吭,就仿佛和他無關一般,按理他應事先提醒自己,可他卻什麼也沒說,李維正不由暗暗嘆了一聲,「果然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啊!」
……
(洪武寶鈔面值一貫、五百文、四百文、三百文等等一共六種,本書稍有些出入,出現十貫面值,與實際不符,另外一貫寶鈔洪武二十三年時市價僅值二百五十文,民間已是金銀和寶鈔混用,嚴刑也難以禁止了,老高特做說明。)
第四章
遠房二叔
「賢弟穿上這身衣服,再佩上這口刀,果然是威武得緊啊!」
李維正已經換了一身吏員的巾服,但帽子卻是衙役的大黑帽,帽上斜插一根翎毛,他身材長得本來就高壯,穿了這身的制服、腰挎長刀,更顯得英姿勃勃,經過剛才過堂那一幕,李維正已經豁然開朗了,其實明朝和後世並沒有什麼兩樣,權力鬥爭、人情世故,注意點就是了。
他見房內左右無人,從袖中抽出一張十貫錢的寶鈔,悄悄塞給秦典史,「二哥,你為小弟忙裡忙外,實在辛苦了,這是小弟的一點心意,請二哥務必收下。」
「你這是幹什麼,有這份心就行了,又何必……唉!」秦典史嘴上推辭,但寶鈔卻消失在他手上,或許是錢起了催化作用,秦典史的感情更深了一步,他拉着李維正坐下,慚愧地說道:「剛才之事哥哥沒有先告訴你,其實是有苦衷的,賢弟莫怪我。」
「二哥說什麼話,我怎麼會怪二哥?小弟初來乍道,什麼都不懂,以後還望二哥多多提攜。」
李維正說的誠懇無比,秦典史暗暗點頭,「這個李五弟果然大有進展了,可以提攜一把。」
他沉吟一下便語重心長道:「剛才李縣丞和楊主簿的矛盾想必你已經看見了,其實這是明斗,他們不可怕,其實真正可怕之人是張知縣。」
『張知縣?』李維正的腦海里出現了一個長着酒糟鼻、病怏怏的形象,看不出他哪裡可怕,秦典史見他不信,便苦笑一聲道:「以後你自會明白,我之所以不敢事先把這些事告訴你,其實就是怕張縣令看出來你我的關係,你別看他閉着眼,其實他的心如明鏡似的,我得萬分小心啊!」
秦典史的話說得很含蓄,他其實就是指怕張知縣看出他也收了李員外的錢,從而懷疑他與李縣丞有什麼關係,事實上他與李員外認識,完全是平時收糧時常打交道的緣故,和李縣丞並無半點關係,但他是張知縣的人,不得不避諱這一點。
李維正摸不清臨淮縣衙中的各種關係,也包括眼前這位秦典史的立場,他不敢多問,便岔開話題笑道:「秦二哥,不知小弟住在哪裡,平時怎麼吃飯,還有出班當值一類的,這些都得請二哥多多指教。」
秦典史見他心思靈巧,心中更加喜歡,他呵呵笑道:「有一點我要先告訴你,你名為衙役,實際上是吏職,衙役是當差服役,或世代操業,地位很是低賤,但你不是,你縣裡的小吏,是我的副職,我主管緝捕、刑獄,你主管縣城治安,防止刁民滋事,雖然有衙役房,但你不能住,須自己去找房,只要每天準時到班就行,至於吃飯,縣衙中午管一頓,晚上就自理了,最後就是當值,咱們縣衙六房,各有各的書吏雜役,分屬縣丞和主簿,而你我是屬於知縣直管,張知縣已經把你交給我,以後就跟着哥哥混吧!」
李維正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職務,這個秦典史是後世的縣公安局局長,屬於朝廷正式編制,而自己就是那個人人喊打的城管大隊長了。
……
今天是李維正的第一天上班,屬於赴任報道,基本上只是見見上司,了解了解情況,沒有具體工作,中午吃了一頓飯,一名叫王三豹的衙役便帶他去找房子,一路上,王三豹小心討好他,他才漸漸知道了一些秦典史不曾告訴他的密事,他這個職務原本是楊主簿的小舅子做,因敲詐商鋪太狠,被李縣丞抓住把柄告到知縣那裡去,楊主簿的小舅子便被免了職,李縣丞就想推薦自己的侄兒來接替,但是他的侄兒只有十九歲,尚未到弱冠之年,為了先占住這個位置,李縣丞便臨時把他拉出來頂替,同時又可收李員外一筆錢,也就是說,他這個城管大隊長最多只能做半年,半年後他就得收拾被子滾蛋,或者真的去做站班衙役,整天舉着『肅靜』『迴避』牌鳴鑼開道。
雖然更深刻地認識到了社會黑暗,但李維正也並不在意,他本來就是想利用這段見習期來適應明朝,然後再尋找自己的機會,他比明朝人多了六百年的見識,怎麼會甘心做一個連官職名都沒有的小縣城管隊長?
由於他身份的緣故,房子很快便找到了,離縣衙不遠,是沿河的一座獨院,房東是個大商人,每月只收他房租三百文,其中還包括一頓晚飯,李維正上任第一天,便一次又一次地體會到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
天剛擦黑,一名管家模樣的男子找到了他,他的遠房二叔,也就是李縣丞請他去吃飯。
……
李縣丞全名叫做李淼,舉人出身,當然是本縣人,家道殷實,和李維正家似乎有一點轉彎抹角的親戚關係,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關係,不過富在深山有遠親,他既做了縣丞,李員外自然很樂意認識他這位遠房族弟。
或許是受職務影響,李縣丞一向對錢看得比較重,換句話說,他今天花錢請客吃飯,卻是他三年來的頭一遭,套用他的話,是要和遠房侄兒拉拉家常,談談為官之道。
由於是自己人的緣故,李縣丞的請客顯得十分節約,一盤炒豆芽、一盤炒青菜、一盆燴蘿蔔、還有一碗白水煮豆腐,當然四菜一湯中的湯少不了,一大鍋清湯熬一根大蔥,美其名曰:青龍過江;酒水當然也不能少,不過李縣丞說自己身體不好,郎中再三叮囑過他不能喝酒,於是換成了兩杯清茶,以茶代酒,也算是一種風雅吧!
「唉!我大明官員的俸祿低微,招待不周,賢侄莫要見怪。」李縣丞嘆了口氣,夾了塊豆腐放進嘴裡,含糊不清地說道:「如果不節約一點,真的就要喝西北風了。」
雖然這李縣丞着實吝嗇了一點,但李維正也並沒有太在意,他也不是真的來吃飯,畢竟人家把肥差給了自己,儘管這裡面多少有點利用的意思,但人家好歹也算幫了父親的大忙,欠了人情就應該還,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再往深處想,李縣丞可是縣裡的高官,自己早晚會出去闖蕩,但須給父親留一條人脈。
李維正笑了笑,便悄悄把裝有一百貫的一紙信封塞進水煮白豆腐的碗下,他隨即端起茶杯誠懇地恭維道:「二叔清譽卓著,侄兒早有耳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來!我敬二叔一杯。」
李縣丞一眼瞥見那信封,不由暗贊李維正會做人,心中大為受用,他眯着眼笑道:「賢侄過獎了,今天把賢侄請來吃飯,一是為敘親情,二則是想給賢侄講講為官之道。」
李維正臉色肅然,他站起身深施一禮道:「侄兒年幼,什麼事情都不懂,還望二叔多多指教。」
李縣丞的臉色也漸漸嚴肅起來,「今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那個楊主簿尖酸刻薄,深恨為叔,這是因為他的小舅子在出任賢侄之前的職務時,敲詐勒索,魚肉百姓,我實在看不下去,便告之縣令免了他小舅子的職,與他結了仇,所以在賢侄任職前夜,我把你找來就是要告誡你,一定要奉公守法、清廉為官,千萬不要壞了為叔的名聲。」
李維正當然心知肚明,自己只是給他占位之人,若壞了他名聲,他的親侄兒可就沒戲了,想歸想,臉上卻不能表露出來,他連忙躬身道:「侄兒一定以二叔為楷模,絕不會行貪腐之事。」
李縣丞呵呵地笑了,他看了看桌上那信封,總擺在那裡也不妥,萬一被人看到了……
他立刻對李維正笑道:「來!賢侄隨我到書房來,為叔送你一幅畫。」
一般而言,上級贈送下級字畫有兩層含義,層面上的話這是一種情趣高雅的行為,而另一層意思則絕對是一種暗示,也就是說將視他為心腹了,當然,對於李縣丞,除這兩者之外還有第三層意思,他需要一個機會把禮收了。
李縣丞是舉人出身,字畫當然是極好的,他帶着李維正走進布置清雅的書房,指了指牆上貼了字畫呵呵笑道:「有人還曾經出兩百貫錢買我一副字畫,我是不會賣的。」
李維正忽然聽懂了他的第四層意思,『他的一幅字畫可要值兩百貫錢。』
他呆了一下,連忙笑道:「二叔的字畫這麼值錢,我怎麼好白要,要不,過年時我再給二叔來拜年,如何?」
李縣丞笑意更加濃了,這個遠房侄子確實懂事,懂得放水養魚,說不定他真能成自己的左膀右臂,也罷,半年後再給他找個好差事吧!既然要收人家潤筆費,他當然不好藏私,李縣丞快步走到牆角,打開一口箱子笑道:「這些都是近兩年我的得意作品,可以堪稱極品,從不輕易與人,賢侄不妨挑一幅。」
李維正帶着崇敬的目光走上前,在箱子裡翻了翻,挑出一幅寫意派的明月東升圖,只見千里江山如畫,一輪明月初升,江邊漁人晚舟,確實很有意境,畫的左上角寫着八個字『千里江山,明月初升』,字體圓潤,有大家風範,下角還有一方紅印,『李淼』。
「賢侄好眼力,這副畫曾經有人出三百貫來買,我是堅決不賣。」李縣丞連連嘆惜,就仿佛李維正挑走了他的開山代表之作。
李維正將畫收起,淡淡一笑道:「二叔放心,這幅畫我一定好好裱糊起來,當作我家的傳世之寶。」
「那好,天色已晚,二叔就不留你了,賢侄回去時一路當心。」
李維正肚子一陣咕嚕嚕叫,他其實早就想告辭了。
……
第五章
孤女無助
時間漸漸地過去了,一晃到了寒冬降臨的十二月,李維正已經當了近三個月的縣吏,三個月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李維正卻得這個機會更加深刻地了解了大明的底層社會,他平時的職責就是在縣城內四處巡邏,制止打架鬥毆、防止尋釁鬧事一類,維護縣裡的治安穩定。
臨淮縣是上縣,人口眾多,又臨近中都,所以縣裡的衙役不少,李維正手下有二十餘人,一部分是子襲父職、衙役世家,而大部分則是正常服勞役之人。
縣裡衙役中除了極少數法定的柴薪皂隸有薪水外,其餘衙役都沒有任何報酬,縣裡只管一頓午飯,對正常服勞役之人沒有報酬是天經地義,但專吃這碗飯的那部分衙役則不同了,他們有妻有女有父母,一家人不可能靠喝西北風過日子,所以有些事情,李維正也睜隻眼閉隻眼,只要做得不是太過分,他也能理解人家要養家糊口的難處。
他李維正雖然是小吏,但收入也好不到哪裡去,他一個月只有一石米補貼,縣裡除了管一身衣服和一頓午飯,其他衣食住行、柴米油鹽之類都要他自己去解決,當然他手中有權,要解決這些事情很容易,他父親也深知其道,便給留了四百貫錢,意思就是讓他不要魚肉百姓。
李維正是要做大事之人,自然不會在見習期自毀名聲,所以這三個月他確實也奉公守法,婉拒了好幾次大商家們送的紅包,平時花費都是父親留給他的錢。
這天一大早,李維正正在院子裡的井台邊刷牙洗臉,明朝沒有什麼牙刷牙膏,只是用一根軟木沾點青鹽漱漱口,時值初冬,井水冰涼刺骨,饒是李維正年輕火氣壯,還是被凍得直打哆嗦,手僵得跟酒糟鳳爪似的,根本就抓不起毛巾,他一賭氣,索性也不用手了,頭一下子埋進臉盆里,偏就在這時,院門『砰!砰!』地敲響了,又急又快,李維正一下子被井水嗆進了鼻子……
「什麼事?」他陰沉着臉打開了門,胸襟上可見濕漬一片,敲門之人是他的一名心腹衙役張二虎,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給領導帶來的麻煩,急忙稟報道:「頭!小校場那邊有人占場子打起來了。」
李維正精神一振,立刻吩咐道:「你先去召集弟兄們,我去衙門點個卯馬上就來。」
李維正住的地方離縣衙不足百步,只需一個百米衝刺就跑到衙門,他在班房裡簽了一個押,立即翻身上馬向小校場馳去,小校場位於縣城『田』字格布局的東南端,是臨淮縣貧民的聚集之地,小校場是個廢棄的練兵處,現在是臨淮縣的『人力資源市場』,專門販賣各種奴隸。
臨淮縣大戶人家極多,一般大戶人家的仆傭都在這裡購買,由於臨近新年,生意漸漸火爆,人販子手中儲積的奴隸也都會在這時全部上市,因此事情也最多,隔三差五都會鬧出事來,要麼是苦主找到自己被拐賣的親人,要麼就是人販子之間的矛盾,這幾日幾乎天天都有鬧事。
作為治安負責人,李維正配備了一匹馬,這就和後世領導配備小車一樣,都是身份的一種標誌,黃驃馬在繁華的大街上疾速奔馳,『閃開!』李維正大聲叫喊,氣勢駭人,嚇得路人紛紛向兩邊躲閃,後面跟着五六個身着公服的衙役一路跟着疾奔,望着路人向兩邊屁滾尿流奔逃,他們不由大呼過癮,尊嚴得到極大的滿足,這也算是一種領導藝術,他不能象前任那樣給手下的弟兄帶來滾滾財源,那至少也要在精神上滿足他們,既無油水,又窩窩囊囊,那誰還肯跟他幹事。
很快,李維正帶着幾個手下趕到了小校場,這裡已經有衙役事先趕來了,但事態卻平息不下來,吼叫聲、怒罵聲、哭喊聲連成一片,事情似乎有點鬧大了,看見頭兒來了,他的另一名心腹王三豹急上前稟報道:「頭,是肖可兒和晏尋歡為爭奪靠門的市口打起來了,結果晏尋歡被肖可兒砍死了。」
肖可兒和晏尋歡是臨淮縣的兩個人販子,用今天的話來說,就叫『中介』,勢力都很大,事情起因是前天另一個人販子洗手不幹了,空出一塊最好的市口,引來肖、晏二人的爭奪,結果人為財死,姓晏的人瘦力弱,就被姓肖的砍死了。
李維正嚇了一跳,出了人命,這治安案件也就變成刑事案件了,不屬於他的管轄範圍,他急忙對張二虎道:「你速去把秦二哥叫來,告訴他這裡出了人命。」
張二虎跑去報信了,但小校場的事態還沒有平息,兩個當事者,一個死了,一個跑掉了,只剩下兩家的親屬和夥計在校場上群毆,而兩家的貨物,也就是三百餘名奴隸皆嚇得蹲在牆角,為自己的命運而瑟瑟發抖。
「給老子統統住手!」李維正縱馬沖了進去,明朝雖然無法鳴槍示警,但也有見效的辦法,他拔出刀大吼一聲,「再敢聚眾鬧事,老子一律視同造反。」
造反可是要滅九族的,小校場上群毆的兩方立刻安靜下來,雙方皆聽話地慢慢分開,但還是怒視着對方,火藥味十足,而十幾人依然勒脖抓陰,糾纏在一起,李維正立刻縱馬疾沖,刀一揮,殺氣騰騰,這下兩幫人終於分開了,但距離還是太近,李維正勒馬向兩邊一瞪眼,眾人皆膽怯地又後退一步,寒風蕭瑟,李維正騎馬傲立,頗有一種長板橋張翼德喝退百萬軍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