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途 - 第30章
高月
「好吧!你就在南岩寺休養兩日,我慢慢講給你聽。」
太和真人又將手裡藥瓶給了葉紫童笑道:「這裡面一共有四十丸,都是大補之藥,一天只能給他吃一粒,多吃無益,記住了嗎?」
葉紫童接過藥,「我記住了。」
太和真人走了,葉紫童見他們似乎有正事要談,也知趣地退下,兩人一走,楊寧便將話題轉到了正事上,「那個韓淡定究竟是什麼人?」
「他應是燕王朱棣安插在湖廣的臥底。」
李維正想起武昌的一場爭奪,不由微微嘆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已經想到燕王應該會派人在幕後操縱,但一直沒有出現,我便把他忽略了,卻沒想到竟是韓淡定,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俞平恐怕已經遭難了,或許正如韓淡定所言,這是我犯下的一個錯誤,我該直接燒掉那封信,一招不慎、滿盤皆輸啊!」
楊寧臉色變了數變,見李維正眼中充滿自責,便安慰他道:「五哥已經考慮得夠周全了,一般人得到信都是急急向回趕,你卻反其道躲到武當山來,誰又能想得到?這種情況下也沒有必要燒掉信,畢竟殿下的命令是要你把信帶回去,作為新人,你更不能擅自毀信,就算形勢所迫,等發現異常再毀掉信也不遲,這只能說是韓淡定太厲害,他把一切可能的情況都算定了、堵死了。」
李維正苦笑了一聲,其實他也想過把信毀掉,但他思量很久還是不能毀,且不說太子會疑心他私藏,更重要的是若真把信毀了,他今天又活得下來嗎?
……
「或許你說得對,不過我卻不甘心失敗,無論如何都得再試一試。」李維正沉思了片刻,斷然道:「我推測他得信後會北上親手交給燕王邀功,此去漠北至少還有一個月路程,你今晚就連夜出發盯着他們,兩天後,我傷勢稍好就趕來,你要記住,不管韓淡定怎麼耍花樣,你一定盯住他本人。」
「好!我立刻就出發,我一般會在官道旁的大石上和村口樹身上留黑色三角箭頭為記號,五哥要留意。」
楊寧和李維正又商議了一會兒,便離開了,時間緊迫,他簡單收拾一下,連夜出發了。
李維正又慢慢閉上了眼睛,回味着白天道觀驚魂的一幕,他已經想通了一點,其實韓淡定也不是真想殺他,此人不會那麼魯莽,萬一信也不在他身上呢?所以韓淡定在老君殿只是想把他制住而已,如果真想殺他,他未必能躲過那兩劍,李維正想起韓淡定的手段,連趙無忌也不過是此人手上的玩偶,真要從此人手上重奪回信,說實話,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不知不覺,他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人推醒了,迷糊中他問道:「是不是要我吃藥?」
沒有人回答,他睜開眼,是葉紫童,她端着一碗藥,另一手拿着老道給她的瓷瓶,臉上的淚痕雖已洗去,但眼睛卻腫得如小紅桃一般,「你脖子怎麼樣了,快讓我看看?」李維正忽然想起她也受傷了。
葉紫童略一側臉,只見她雪白的脖子上貼了一塊小得不能再小的藥膏,似乎剛剛把傷口蓋住,她強作笑顏道:「只是破了一點皮,太和道長說三天便可結痂,你不用擔心了。」
葉紫童把藥放下,她見李維正脖子上的鏈子已經沒有了,心中一陣內疚,歉然道:「李大哥,都怪我拖累了你,讓你丟了最重要的東西。」
「這個傻丫頭,怎麼能怪你呢!我根本就沒料到韓淡定會來武當,以有心對無心,我註定是失敗者,相反,正是因為有你在,我才和他找到了一個妥協點,否則,我和他之間就是個死結,不死不休,說起來我應向你道歉才對,連累你受了驚嚇。」
李維正說的是實話,他當時手上拿的是一張名帖,他根本就沒有機會毀掉信件,一旦韓淡定發現他手中不是信件,那他就死定了。
葉紫童聽他不怪自己,心結稍微解開了,她輕輕一笑道:「好吧!現在我要餵你喝藥了。」
她小心翼翼給他後背墊了一床褥子,讓他半躺,見他眉頭皺了一下,不由關切地問道:「疼嗎?」
李維正被傷口扯得劇痛,想看一看傷口,可受傷的地方很是尷尬,離某個部位太近,偏偏葉紫童又在旁邊,他忽然覺得不妙,悄悄伸手一摸,下面果然就像白斬雞一樣,光光地一根毛也沒有,他心中打起了小鼓,乾笑一聲、試探着問道:「我的傷勢很重嗎?有沒有傷到內腑?」
「沒有!」葉紫童一本正經地答道:「道長替你療傷時我一直就在旁邊幫忙,還好只是點皮肉之傷,太和道長說對方其實手下留情了。」
李維正呻吟一聲,幾乎要暈過去了,她一直就在旁邊,那刮毛的時候……
「是傷口又流血了嗎?快讓我看一看。」葉紫童見他臉色異常,站起身着急地要掀開被子,嚇得李維正死死地按住被子,「別……」
葉紫童忽然反應過來,她退後兩步,臉一下子脹得通紅,羞得別過臉去,不敢看他,房間裡的氣氛頓時變得十分尷尬,卻又有三分微妙。
經過這一次刺殺風波,他們兩人的感情又深了一層,李維正的心也對她悄悄地敞開了,他也越來越喜歡這個沒有心機的女孩,雖然有點大大咧咧,但又不失聰明,他見葉紫童模樣兒羞不可抑,那晶瑩雪白的肌膚,那性感無比的身材,他心中慢慢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情感終於戰勝了理智,他一把捉住她的手,葉紫童本能地一縮手,卻沒有能掙脫,她心中頓時心慌意亂,眼帘垂下,不敢和他對視,李維正慢慢把她拉到自己身邊,攬住了她的腰,葉紫童的身子僵直得跟木頭一樣,想掰開他的手,可是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
李維正忽然猛地一拉,葉紫童『哎!』了一聲,被拉倒在他胸前,她剛要掙扎着坐起來,李維正滾燙的嘴卻一下子吻住了她的唇,葉紫童只覺得天旋地轉,神思恍惚,仿佛飛到了天盡頭,她的身子慢慢地軟了,伸出雙臂主動摟住了李維正的脖子,忘情地將口中丁香送入他唇里,這一刻,葉紫童的心中充滿了無限的幸福。
『咳!咳!』門口太和真人不解風情的咳嗽聲打斷了這對剛剛陷入初戀的情人,兩人嚇得趕緊分開,李維正這才覺得腹部一陣劇痛,他忍不住『哎呦!』叫出了聲,額頭上冷汗淋漓。
葉紫童顧不上害羞,一把抓住他的手緊張地問道:「李大哥,你怎麼了?」
「他自作自受,傷口迸裂了。」太和真人走了過來,他手中拿着一疊發黃的絹綢和一把刀,這就是南岩宮那套神秘的壓箱刀法,他還準備了一把刀,也是要送給李維正,楊寧剛才告訴他李維正也要馬上離開,他便準備先給李維正講一講,不料卻驚散了一對鴛鴦。
太和真人苦笑着搖了搖頭,又對葉紫童道:「紫童姑娘去把外間的藥箱拿來,我們給他重新上藥包紮。」
「哎!」葉紫童轉身便向外間跑去,李維正忽然叫住了她,「童童!」
「李大哥,你還要什麼?」
李維正原本打算讓她明天就回家,可是話到嘴邊他忽然覺得說不出口了,且不說他已經沒有時間再送她回漢陽,就算可以托觀里的道人護送,他也不想這樣做了,這一刻他終於做出了決定,他要把她帶在身邊,他既然已經接受了這個可愛的女孩,那就決不能讓她回去再被母親嫁掉,就算他為此失去葉蘇童,他也絕不後悔!
「沒什麼,我只想告訴你,我們後天啟程北上!」李維正平靜地說道。
……
兩天後,李維正和葉紫童雇了一輛馬車,逶迤向北而去。
……
卷三
粉墨登場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第五十七章
李善長死
洪武二十三年春天,明帝朱元璋落下了胡惟庸案的最後一顆棋子,他充滿殺機的目光投向了大明開國功臣—李善長,這一天他忍了整整十一年。
一月,李善長定遠老家的一段山牆倒塌,驚嚇了這位年近八旬的古稀老人,他只想在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屋子裡安度餘生,但他不忍驚擾鄉里,便給自己曾經的戰友湯和寫了一封信,問他借三百士兵,湯和正好手中還有一點軍權,李善長想得很簡單,當年湯和為犬、他為鷹奴,兩人在長期的戰鬥中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如今年邁,湯和不會連這點面子也不給吧!
三百士兵的勞力可以讓他能在元宵節前住進不漏雨的新房,信出發了,士兵也來了,李善長滿是核桃紋的老臉綻開了笑容,似乎湯和很給面子,只可惜李善長運氣實在不好,就在士兵到來的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初七,就在他家十五里外的濠塘鎮上發生了一起驚天大案。
這只是第一把火,而且火勢似乎更加偏向藍玉的府邸,如果說朱元璋對此案還有一點家醜不願外揚的顧忌,暫時不會追究此案,那麼湯和那塊落井的石頭卻砸中了朱元璋的腳,就在湯和借兵給李善長的同時,他的告密信也向京城出發了。
這也怪不得湯和,他還年輕,還想再活幾年,他不想自己的妻兒也跟他一起上斷頭台,在目睹身邊戰友們都被一一烹食後,他惶惶不可終日,他知道所有的獵犬最後只會剩一條,用來看家護院、裝點門面,當他發現皇上的殺氣再次出現後,為了成為最後一條看家之犬,他不得不出賣昔日的鷹奴。
湯和借出的三百士兵使朱元璋聯想到了刺殺太子的數百名刺客,他頓時勃然大怒,幾乎要立即下旨捉拿李善長歸案,不過最後朱元璋還是忍住了,刺殺太子的罪名雖重,但不符合他的布局,用此案他無法完滿地對胡惟庸案進行收官,況且這樁刺殺案,他還有另外的作用。
於是,朱元璋決定再忍一忍、再等一等,他相信李善長還會走出昏招,已經等了十一年,也不在乎再多等幾個月。
李善長就仿佛一個走在布滿了陷阱道路上的盲人,他壓根就不知道自己已經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他毫無知覺的走過第一個陷阱,卻再也逃不過第二個陷阱。
三月,李善長的一個轉彎抹角的親戚丁斌犯事被判流放,丁夫人在李善長面前痛哭一番,曉之以理、哀之以情,講述丁斌如何對李善長心存孝敬,或許真是人一老,耳朵根會變軟,丁夫人的痛哭讓李善長拉不下這個面子,他第二天給朱元璋上了一封信,『懇求陛下看在老臣當年的微末之功上,給丁斌一個改過從新的機會吧!』
只可惜老朱的耳朵根卻不軟,他從這封信中找到了一個絕佳的機會,既然你想為丁斌求情,那必然是他知道你什麼隱私了。
朱元璋當即密令左都御史詹徽追查丁斌案,朱元璋什麼也沒說,但詹徽卻極善揣摩聖意,他當即便明白了皇上的深意,連夜拷問丁斌案,只可憐李善長一心替丁斌脫罪,而丁斌卻反過來出賣了他,在詹徽的誘導下,他供出了李善長之弟李存義與胡惟庸共同謀反的細節。
這裡不得不佩服詹徽心機之巧,他之所以選擇李存義維突破口是因為此人既是李善長的之弟,同時也是胡惟庸的親家,是溝通李、胡二人的天然橋樑。
果然,在繼續追查李存義後,他終於供出了足以置李善長於死地的供詞:胡惟庸多次請求他找李善長共舉大事,李善長不許,胡惟庸親自來說,李善長終於長嘆,『我已老,汝等自為之』。
這個『汝等自為之』是詹徽最得意的手筆,它符合李善長的身份,輕一點說是知情不報,但往深處想就是默許胡惟庸造反,雖然他沒有參與,但他已有此心了,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有了作案動機。
即使是造反未遂也是重罪,詹徽隨即大規模網絡罪名,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李善長的家奴紛紛跳起告狀,繪聲繪色地編織了一個又一個的故事,直到此時,文武百官才如夢方醒,或許是怕李善長案牽連自己,文武百官紛紛跳出口誅筆伐,千夫所指,李善長求生無門,四月,朱元璋批下此案。
……
四月的小雨紛紛揚揚的落在應天府的大街小巷,清新中帶着一絲暖意,萬物受到春雨的滋潤,開始煥發出勃勃生機,但大理寺監獄的春雨卻多了幾分陰寒之意,這天上午,在大理寺獄外,刑部尚書、侍郎、大理寺卿、左右少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等官員跪滿了一地泥水,恭迎皇上駕臨大理寺。
朱元璋的龍輦緩緩停了下來,一頂黃羅傘迎上,兩名宦官小心翼翼地將皇帝陛下從龍輦中扶出,朱元璋穿着一身赤黃色常服,頭戴烏紗折角向上巾,腰間束一條金玉琥珀透犀帶,臉色沉重,他今天特來大理寺為李善長送行。
皇上的身影出現,眾大臣一起叩頭,「臣等參見陛下,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元璋擺了擺手,「各位愛卿平身,地上有積水,就不要久跪了。」
「謝陛下!」一群大臣紛紛站起身,主管李善長案件的左都御史詹徽上前奏道:「陛下,獄中已安排妥當,請陛下移駕。」
朱元璋點了點頭,他抬頭看了看天色,細雨紛飛,天空灰濛濛一片,他嘆了口氣,「移駕!」
大理寺獄中已經特地收拾過來,朱元璋會見李善長的地方不會在陰暗潮濕的地下牢獄中,而在一件特殊的牢房裡,牢房裡收拾得很乾淨,牆壁刷得刺眼的白,粗大的木柵欄將牢房一分為二,牢房外放着一把檀木寬椅,兩旁站着十幾名宮廷侍衛,分兩列站得筆直,就仿佛一尊尊雕塑。
牢房內只有一張簡陋的床,一隻脫了漆的馬桶,床頭坐在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目光呆滯而無神,他便是大明開國第一任相國李善長。
這位勘和漢初蕭何比肩的大明第一功臣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往事對他來說只是一場春夢,甘心或不甘心對他已經沒有了意義,他在等待重新投胎時的選擇,是重新輔佐一位開國君王,還是在青燈茅廬中讀書終老,為此他困惑了整整二十年,或者今天他將能找到答案。
這時,牢房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先是二十幾名衣甲鮮明的『大漢將軍』魚貫而入,緊接著是幾個手執長羽扇的太監和宮女,朱元璋在幾名貼身侍衛的嚴密保護下出現了,他犀利的目光越過木柵欄,落在蒼老而疲憊的李善長臉上,李善長眼中的渾濁也消失了,竟閃爍着奇異的光澤,就仿佛人臨死前的迴光返照一般。
兩人就這樣默默地對望着,忘記了君臣之禮,數十年的恩怨糾葛,仿佛這一刻同時回到了兩人的回憶之中。
元至正十四年,已經四十一歲的李善長躊躇滿志,在軍帳里他第一次見到了年僅二十六歲,剛剛從軍一年的朱元璋。
「天下英雄豪傑無數,公何以獨重德裕?」
「天下豪傑雖多,但得江山者非將軍莫屬。」
……
「公何以教我?」
「昔漢高祖以亭長起家,兵不過百人,將不過三五,終披荊斬棘開創大漢四百年江山,何也?惟善用人耳,今將軍比高祖強盛多矣,我觀天下大勢,元失其鹿、漢人歸心,正是驅逐韃虜、恢復中華之良機,望將軍胸懷萬里而豁達大度、納天下英才而知人善任、寬恕仁和而不嗜殺人,救天下民眾於水火,善長願跟隨將軍,早晚效犬馬之勞。」
「先生教誨德裕謹記於心,他日我若有成,當回報今日之言!」
……
數十年歲月漫漫,當他們今天最後一次相見時,當年的朱小將軍卻以屠刀來回報當年之言,命運之神在他古稀之年竟開了一個如此殘酷的玩笑。
朱元璋此時的心中也一樣的百感交集,這位他曾稱為朕之蕭何的大臣竟已變得如此老邁,他承認他為大明王朝的建立立下汗馬功勞,他嫻於辭令、明習故事,他處理政務裁決如流,他使將吏帖服,使居民安堵;他調兵轉餉而無乏,他恢復制錢,榷淮鹽、立茶法、開鐵冶、定魚稅,國用益饒而民不困,這些赫赫功績他朱元璋都承認,為此自己也曾封他為開國六公之首,封他為大明第一任相國,賜他鐵卷,免其二死,自己已經做得仁至義盡了。
但是他李善長卻忘記了君臣之禮,他的功績卻不足以救贖他犯下的罪孽,他竟忘大明王朝是誰的江山,他竟敢以相國之職架空帝王之權,仗着他是開國第一功臣,仗着他是淮西集團領袖,飛揚跋扈,絲毫不把自己這個開國之帝放在眼中,甚至還逼他朱元璋任用他所指定胡惟庸為相,他的手伸得太長了,他離自己太近了,他的鼾聲太響,讓他朱元璋難以安睡,他其實早就該死了。
「臣李善長參見皇帝陛下!」李善長終於顫巍巍地跪下。
「朕來看看你,你還有什麼遺願嗎?」朱元璋連坐一下的耐心都沒有了。
『遺願?』李善長苦笑一聲,事到如今,他還能有什麼遺願,朱元璋還會給自己什麼遺願。
「臣百死難贖其罪,懇求陛下賜臣全屍。」
朱元璋沉默了,良久,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你去吧!朕給你留一脈香火。」
言罷,朱元璋轉身而去。
……
洪武二十三年春,太師李善長參與胡惟庸謀反案,賜死,夷其三族,赦其長子駙馬李祺及臨安公主所出嫡二子李芳、李茂死罪,貶為庶民。
……
第五十八章
千里追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