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途 - 第35章
高月
李維正聽他不問緣由,雷厲風行地處理副千戶王敏,心中倒也佩服朱棣的魄力,他躬身答道:「臣是鳳陽府臨淮縣人。」
「我是鳳陽人,咱們是鄉黨了。」朱棣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笑道:「你能在危急時刻挑起大梁,連我臉上也有榮光。」
說到這裡,朱棣的臉色漸漸嚴肅起來,他注視着李維正的眼睛道:「我朱棣帶兵從來都是賞罰分明,你這次保衛龍門所,拖住了元軍的時間,使我燕地百姓免遭生靈塗炭,也使北平不被元軍踐踏,你的功勞意義非同小可,等我班師回京,定將稟明皇上,重重褒獎於你。」
「燕王誇獎,臣感激不盡,只是臣不敢居功,首功應給予韓淡定。」
朱棣長長嘆了口氣,「韓淡定之功本王會銘記於心,我已將他厚葬於城南高崗,我會讓其子繼承他的遺志,這你就不用多管了,過幾天,你就跟我一起回京吧!」
李維正嚇了一跳,他可萬萬不能和朱棣同行,韓淡定一共帶了三個手下,還有一個人去了北平,他如果已經稟報了上司,朱棣回去路過北平,自己的老底豈不是馬上被揭穿。
他連忙施禮道:「多謝殿下,只是臣還有公事未了,必須立即出發,請殿下見諒!」
朱棣點了點頭,回頭接過士兵手上的長刀遞給李維正道:「這把范天順的佩刀就是你的吧!你佩它當之無愧。」
他又從靴中拔出一把冷森森的匕首,插回鞘中,一齊遞給了李維正,「這柄匕首是元將王保保的心愛之物,可削金斷玉,本王贈送給你。」
李維正單膝跪下接過長刀和匕首,沉聲道:「燕王之恩,微臣會銘記在心,微臣時間緊急,告辭了。」
「不急,我還有話要對你說。」
朱棣卻不讓他走,他拉着李維正笑道:「你回去也要給老蔣寫報告吧!就陪我去看看城中的百姓。」
朱棣帶着李維正,在一百多名親衛的保護下來到了軍戶聚集的城西,這裡幾乎家家戶戶都掛着白布,哭聲一片,朱棣陰沉着臉走進了一家小院,院子裡一個女人正伏在一口薄皮棺材哀哀痛哭,她身後跪着兩個孩子,也跟着咧嘴大哭,一名老人正坐在地上捶胸長號,「天啊!我的棺材竟然給兒子用了。」
「老人家,燕王殿下來看你們來了。」一名士兵安撫老人道。
聽說燕王殿下來了,一家人都強行止住悲傷,上前給朱棣跪下,「草民參見殿下千歲。」
一名士兵搬來了一把椅子,朱棣坐下柔聲問道:「老漢叫什麼名字,家裡有幾個兒子?」
「草民叫馮定魁,原來是跟隨徐大將軍的老兵,退役後就住在這裡,家中有兩個兒子,長子從軍,年初時跟殿下出兵了,這次韃子來襲,我和老二便上城協防,不料他卻……」
說到這,老人捂着臉嗚嗚哭了起來,「丟下兒媳和兩個年幼的孫子,將來怎麼辦?」
朱棣沉吟一下便安撫他道:「老漢,人已經死了也無法復生,你自己要好好保重,這樣吧!我讓你長子退役,奉養你天年,你看如何?」
老人激動得連連叩頭,「多謝殿下開恩!多謝殿下開恩!」
「不用謝了,我大明軍律,軍戶長子從軍,你既有一子為國陣亡,那另一子便可退役。」
朱棣站起來,吩咐身後的指揮同知道:「這次元軍大舉進攻,我支援來遲,以致龍門所軍民死傷慘重,是我之過,念他們為國保城,傳我的命令,撥一部分戰利品撫慰參戰的龍門所百姓,凡家有陣亡者,可加倍給予。」
指揮同知躬身應道:「屬下謹遵殿下之命。」
李維正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這一切,如果他是普通士卒,或是走販庶民,他也一樣會為朱棣的細緻關懷所感激涕零,可是他們知道造成龍門所死傷慘重的原因不就是朱棣的誘敵之計嗎?
或許大奸大惡者,必以小善而飾之,李維正漸漸明白了,以朱棣心機之深,他是不會組織江湖盜賊在定遠縣刺殺太子,就算他做,他也會假手於人,只是朱棣是怎麼能讓秦王朱樉按他的意圖布置了刺殺案,這卻是李維正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朱棣離開了小院,他回頭對身旁的李維正笑道:「本來我想直接任命你官職,但又怕你們老蔣怪我不給他面子,算了,我回去京後再向他要人吧!」
李維正再一次單膝跪下,沉聲道:「多謝殿下垂青,只是微臣時間緊迫,就先告辭了。」
「去吧!」朱棣終於放過了他。
李維正站起身便大步離去了,朱棣注視着他的背影消失,不由暗暗地點了點頭,此人可用。
……
城南一座樹木茂盛的小山崗上,李維正站在一座孤零零新墳前,默默地注視着墳頭上新立的墓碑,只有五個字:韓淡定之墓。
「韓兄,我走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來看你。」
李維正想起了武當山南岩宮的那一幕,他們彼此間無聲的鬥爭,一個知他、信他,與他惺惺相惜的人,竟然會是你死我活的對手,山風吹拂過墳塋,墳頭上一朵剛剛盛開的淡紫色小花搖曳擺動,顯得那麼孤獨。
李維正忽然回頭對葉紫童道:「去把火摺子拿給我。」
葉紫童一愣,雖不明其意,但還是從馬袋中摸出火摺子遞給了他,『嚓!嚓』兩聲,李維正的手中出現了一團火苗,他從懷中取出了那封信,抖開信紙,在韓淡定的墓碑前慢慢點燃了它,火舌舔過信紙,信紙捲曲,火光中仿佛蒙古人的千軍萬馬在奔騰疾駛,刀槍突出,喊殺震天,火光漸漸暗淡,信燒成一團灰燼,李維正手一揚,片片黑灰在空中飛舞,飄落在韓淡定的墳頭之上。
「韓兄,你安息吧!」
……
第六十六章
失之交臂
這天下午,李維正帶着葉紫童終於來到了北平,北平就是今天的北京,元朝的故大都所在,洪武初年,徐達率軍北上,將元順帝趕出中原,占領了大都,朱元璋遂將大都改名為北平,並下令將北平宮殿一把火燒掉,元朝大都九十年的繁華最終葬送在新明的熊熊大火之中。
一晃二十餘年過去,昔日的北平也從千瘡百孔中慢慢恢復了生機,成為黃河以北數一數二的大城之一,北平同時也是燕王府所在地,和其他藩王領地一樣,北平府有自己的知府,向朝廷負責,燕王除了軍事上的權力以外,並不能干涉北平地方的行政刑獄。
李維正和葉紫童騎着馬,慢慢地在郊外一座小鎮上行走,兩旁行人寥寥,店鋪大都已經關門了,李維正在探頭探腦,不知在尋找什麼?
葉紫童拉起斗笠上的輕紗,看了看天色,太陽已經西斜了,她忍不住催促道:「大郎,這一路景色都是一般模樣,你難道還沒看夠嗎?」
「誰說我在看景色,你忘了我要找什麼嗎?」
葉紫童想起來了,剛才在路口時,他問一個老農燕王府在哪裡?老農就往這邊一指,原來他是在找燕王府,葉紫童見兩邊屋舍破舊,馬路上塵土飛揚,看不見一點綠色,不由嘟囔道:「你覺得一個王府會在這種破地方嗎?」
「這倒也是啊!」李維正拍了拍已經扭得發酸的脖子,想起他們中午飯還沒吃,便歉然笑道:「好吧!我進城先找個客棧住下,再去美美飽餐一頓。」
聽愛郎順從自己的意見,葉紫童不由眉開眼笑道:「我聽說北平的燒鴨子特別有名,早就想大吃一頓了。」
她一回頭,卻不見了李維正的影子,她慌忙四處尋找,最後發現他又跑去找一戶人家打聽燕王府所在了,葉紫童的嘴不由噘了起來,『這些男人,就這樣不體諒女人嗎?』
這時李維正已經打聽到了確切消息,他催馬上前道:「燕王宮就在前面不遠,是官道必經之處。」
葉紫童見他十分小心,便問道:「大哥是擔心韓淡定的另一個手下嗎?」
李維正點了點頭道:「確實是有一點點擔心,雖然我也知道遭遇此人的可能性很小,但還是要當心,燕王宮就在北平,我們不能有半點大意。」
雖然葉紫童十分疲憊,但她能理解愛郎的謹慎,她想了想便道:「大郎,既然存有可能的風險,那我建議咱們最好就不要在北平過夜了,直接南下。」
李維正正有此意,立刻接受了她的建議,他加快了速度,兩人一前一後,漸漸地離開了小鎮。
再向前走,綠色漸漸多了起來,樹木茂盛、綠蔭濃濃,這時,燕王宮是官道的必經之地,李維正終於遠遠看見了它,就在官道南面三里外的一座高地上,大片宮殿連綿不絕,樓台宇閣份外壯觀,一條寬闊的專用道路筆直地通向王府正門,正門前隱隱有兩頭獅子獸昂首傲立,更顯得氣勢威嚴,李維正默默望着這個九年後靖難的發源地,他忽然有一種時不我待的感覺。
這時,葉紫童指着前方道:「大郎,你那邊來了一群軍士,我們要不要迴避一下?」
李維正打手簾向前方望去,只見數百步外一群騎兵正沿官道向這邊疾速馳來,他看了看前方數十步外通向燕王宮的小道,便將撥馬向後退了十幾步,躲在路旁的一棵大樹後,他對葉紫童笑道:「他們可能是去王府,就算他們找我麻煩,我現在也不怕了,不過最好還是不要見面。」
騎士眨眼間就到了他們前面三十幾餘步外,一共約二十餘騎,讓人奇怪的是,中間夾雜着一個和尚,似乎他是這群騎兵的首領,這群人果然是去燕王宮,奔到前方岔路口,他們轉向燕王宮馳去。
可走了幾十步,一人眼尖,竟看見了李維正的馬,他指了指李維正這邊說了幾句,這群人調頭慢慢圍攏上來。
「喂!那漢子,你這匹馬是從哪裡得來?」
說話的就是那和尚,他見李維正的馬異常高大神駿,而李維正卻身着尋常,他眼中流不由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李維正騎的馬就是北元太尉乃不爾花的坐騎,朱棣特地賞給了他,這匹馬通身赤紅,長約一丈二,四蹄修長、肌肉強健,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是一匹極為罕見的千里馬。
李維正似乎沒有聽見他的問話,燕王府中的和尚,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卻一時記不起來,旁邊葉紫童見李維正不吭聲,便高聲答道:「這匹馬是我們在馬市上買的,和你有什麼關係?」
那和尚忽然冷笑了一聲,「你這個女子實在不會扯謊,莫說現在不可能有蒙古馬市,就算有鄉間馬市,誰又敢賣軍馬,我看你們還是說老實話,這馬是從哪裡搞來的?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說到最後一句話,他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他一擺手,身後的二十幾名軍士立刻將他們圍了起來,刀慢慢出鞘,就等一聲令下便動手殺人,這時李維正已經想起他是誰了?姚廣孝,朱棣的首席謀士,法名道衍。
他微微一笑道:「道衍大師,你莫非懷疑我們是蒙古探子?」
這名和尚正是姚廣孝,聽李維正認識他,他不由愣住了,又打量了一下李維正問道:「你是誰,我有見你嗎?」
李維正不敢拿出刻有他名字的錦衣衛腰牌,而是從皮囊中取出朱棣贈他的匕首,在他眼前一晃,「你如果認識它,就什麼也別問!」
姚廣孝當然認識這柄匕首,見燕王的心愛之物竟到了李維正手上,心中無比驚異,他不敢造次,命士兵讓開一條路,李維正抽了一鞭葉紫童的馬,兩人一起沖了出去,姚廣孝遠遠地問道:「請問先生貴姓?」
「很抱歉,我不能說,你可去問燕王殿下,他知道!」李維正的馬已經到了三百步外了,黃塵飛揚瀰漫,他們的身影漸漸遠去。
「大師,難道就放他們走了嗎?」旁邊一名軍官望着駿馬走遠,有些不甘心地問道。
姚廣孝注視着李維正背影消失,輕輕搖了搖頭道:「此人騎神駿之馬,又有王爺的信物,他不會是普通人,必然和王爺有關,我們以後再問王爺,現在不要輕易得罪人,知道嗎?」
姚廣孝剛從真定府催糧回來,很多事情他尚不清楚,他不敢魯莽行事,便對眾人道:「我們先回王府。」
眾人馳馬奔回了燕王宮,從側門進了高牆內,姚廣孝是蘇州府人,俗家姓姚,廣孝其實是後來朱棣登基後賜名,他雖出家為僧,但他卻對朝政具有濃厚的興趣,他一直在尋找着屬於自己的機會,他知道在朱元璋手上已經沒有發展前途,他的希望寄托在第二代大明天子的身上,和其他人信奉正統、追捧太子朱標不同,姚廣孝一心要開創大明新帝,在觀察了數年後,他的目光便落在了燕王朱棣的身上,他認為朱棣心智深沉、識人納言,具有雄才偉略,當成一代英主。
洪武十五年,朱元璋選高僧侍諸王,為已故馬皇后誦經薦福,他也在候選高僧之中,姚廣孝意識到機會來了,他用盡一切手段分到了朱棣身邊,並直言說出自己的志向,朱棣慧眼識人,逐漸重用於他,最終姚廣孝成為了燕王朱棣的首席謀士。
在隨後幾年中,許多重大的政治陰謀都是由他一手策劃,今年年初姚廣孝利用秦王在定遠縣刺殺太子的機會,派人在背後推波助瀾,嫁禍藍玉;隨即又參與這次太子信件的爭奪,攛掇齊王出面,而由潛伏在楚王身邊的韓淡定黃雀在後,這樣既隱藏了燕王的身影,卻又能笑到最後,這一切都是由他全權負責,並一手策劃了整個行動方案。
姚廣孝一進門,便有一名手下來報,『韓千戶派來的人昨天到了。』
聽說韓淡定派人來了,他立刻將馬韁繩丟在一邊,急聲問道:「怎麼會昨天才到?韓淡定呢?」
「韓千戶沒有來,只是他的手下。」手下遲疑一下又道:「聽他說,好像大師想要的東西還在韓千戶手上。」
「不要說了,先把人帶來見我。」
……
僧房內香煙裊裊,帳幔後供奉中琉璃金身佛像,巨大的花梨木榻上空空蕩蕩,鋪着一隻蒲團,旁邊小几上擺放着一隻木魚,韓淡定的手下中忐忑不安地跪在地上,不時偷望大師的臉色。
姚廣孝坐在蒲團上,他已經換了一身普通的木棉袈裟,正在細讀一封韓淡定抄寫的信件副本,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實際上他的心中已翻起了驚濤駭浪,藍玉說燕王有纂位野心,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太子也曾經勸告過燕王,可是藍玉竟然又勸朱標及早即位以絕燕王野望,這就值得玩味了,什麼叫及早即位,這不就是奪門之變嗎?而太子在回信中卻也言語曖昧,並沒有嚴厲斥責藍玉的欺君之心,這說明什麼,說明太子朱標也有此意。
姚廣孝的手開始顫抖了,他意識到了這封信的重大意義,他將信放下,立刻追問道:「正本在哪裡?」
正本才是問題的關鍵,拿副本給朱元璋,燕王只會自取其禍,送信人戰戰兢兢道:「回稟大師,正本還在韓千戶手中,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什麼!」姚廣孝的臉頓時沉了下來,韓淡定這是什麼意思,想獨邀功勞嗎?
「你們是從誰的手上奪到的信,是趙無忌嗎?」他又不露聲色地繼續問道。
「不!不!」送信人慌忙答道:「這封信最後是被太子派來的人奪到,我們是從他手上得來。」
『太子的手下?』姚廣孝眉頭一皺,他知道太子是派俞平來奪信,可俞平很是平庸,他怎麼會是趙無忌的對手,「你是說俞平奪到了信?」他還是有點不相信地問道。
「不是俞平,是太子派來的另一人,一個叫做李維正的年輕人,是他最後奪到了信,他把信一分為二,俞平帶走一半,他自己卻躲到武當山,我們和趙無忌一起獵殺了俞平後,趙無忌一路向京城追去,韓千戶卻推斷他不會回京,可能是躲在武當山,我們隨後趕去,果然在那裡奪得了信。」
姚廣孝背着手走了幾步,他知道韓淡定必然是去找燕王邀功了,但這封信事關重大,別人豈會甘心,千萬不要在路上又出事端,他終於沉不住氣了,隨即一甩袈裟命道:「備馬,我要立刻出關!」
……
第六十七章
保定春色(上)
由於意外地遇到了姚廣孝,李維正不敢在北平停留,他們沒有進城便直接南下了。
這一天天快黑時,李維正和葉紫童來到了保定府,隨着大明經濟漸漸復甦,曾被戰火蹂躪的保定城內也開始熱鬧起來,隨處可見一排排密集的民房和商鋪,主幹路寬闊筆直、兩旁酒樓、客棧、店鋪、妓院,一家挨着一家,旗幡招展、吆喝不絕,路上行人絡繹不絕。
「小二哥,請問安來客棧在哪裡?」
在一個路口處,李維正在問一個酒樓的夥計,楊寧在離開龍門所時曾給葉紫童說過,如果他們走散了,他會在保定城的安來客棧留下消息。
夥計指着兩百步外的馬路斜對面的一條小街道:「客官看見沒有,順着小街一直走,再過一個十字路口,便可看見安來客棧的牌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