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途 - 第5章
高月
啞妹呆呆地望着門外,不知不覺,她的眼中蓄滿了淚水。
……
雖然收留了啞妹,但並不表示她的事情就完了,她沒有戶籍,還得想法給她落籍,明朝的戶籍制度極為嚴格,大多數人是普通民籍,此外還有軍籍、匠籍、其中民籍中又細分有僧、道、樂、陰陽等等特殊戶籍,李維正有啞妹的賣身契,名字是教坊起的,叫做雜奴二十三,其實就是個編號,打雜的第二十三號奴隸,出生地一欄空白,九歲被賣到教坊,不到半年又賣給一家豆腐店,她今年已經十三歲,再不落籍恐怕就會有後患了,對一般的老百姓而言,改籍或落籍很難,但對已經在權力金字塔最底層混了近三個月的李維正卻並不難,辦這種事相對要容易得多,審查也不會嚴格,他只要把賣身契的解除證明拿到縣衙備案即可,一般返回原籍,若沒有原籍就須重新取新名,辦新戶帖,他在衙門做事的好處就是無須再去慢慢查證啞妹的原籍性質,直接可以通融為民戶,這些不用他出手,手下人自會幫他辦得妥妥帖帖。
李維正來縣衙點了卯,他今天也無心去巡街,當下找到了王三豹道:「昨天的小娘我已認她做了妹子,我今天要給她落新籍,你可能辦到?」
『妹子?』王三豹笑得十分曖昧,「頭兒要給妹子落籍,我當然願意效勞,不過,頭兒最好要弄清楚咱們妹子新名想姓什麼才行。」
「放屁!」李維正在他後腦皮上狠狠抽一記,笑罵道:「什麼叫咱們的妹子,老子和你是一家人嗎?快去問問什麼時候能辦妥,誤了事,小心扒你的皮。」
「下午保證就有消息。」王三豹一溜煙地跑了,遠遠地還聽他扯着破鑼嗓得意唱道:「這個妹子不是那個妹兒,這個妹子床上親喲!」
「這個流氓」,李維正笑着搖了搖頭,不過王三豹說得有道理,是要先徵求啞妹想姓什麼,她或許還惦念着自己的父母呢。
時間還早,李維正又去找了木匠和瓦匠,又四處去巡視了一圈,眼看到了中午,他惦記着戶籍之事,便滑腳地回了家,小院裡很是熱鬧,木匠修好門已經走了,一架高高的梯子搭在房檐上,四五個瓦匠正在屋頂上忙碌,另外兩人在下面清理垃圾,院子裡一片狼藉。
李維正見院子裡擺着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有五六個碗,啞妹正拎着一隻茶壺給碗裡倒水,見他回來,啞妹眼中一陣驚喜,迎了上來,做了個吃飯的動作,明亮的目光注視着他。
李維正第一次見她臉上有了笑容,他心中十分欣喜,微微一笑道:「我已經在衙門裡吃過了,我回來是想問你件事。」他見左右無人,便壓低聲音道:「我要為你落戶,想問你姓什麼。」
啞妹眼中一陣黯然,她低下頭半響沒有表態,李維正見她神色傷戚,知道她是想起了父母,便安慰她道:「要不然你也姓李吧!」
啞妹卻搖了搖頭,找根樹枝在地上寫了一個『郭』字,李維正見她字體娟秀,不由驚訝地問道:「你識字嗎?」
啞妹又在地上寫道:「讀過幾年書。」
李維正大喜,「那最好不過了,以後咱們就寫字說話。」
『姓郭。』他沉吟一下又問道:「你叫什麼名,能告訴我嗎?」
啞妹猶豫了很久,終於在地上寫了兩個字:『倩倩』。
『郭倩倩。』李維正反覆讀了兩遍,他似乎覺得這個名字不大像普通人家的女子,他忙笑道:「我正想呢!啞妹這個名字不太好,我以後就叫你倩倩。」
啞妹微微搖頭,她在地上又寫下了『啞妹』二字,又指了指自己。
「那好吧!既然你喜歡,以後我還是叫你啞妹。」李維正笑着拍了她胳膊一下,「我回衙門去了,這裡就交給你了。」
當李維正的手碰到她胳膊時,她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但這次卻沒有避開,她又寫了三個字:『等一下』
人卻跑回去倒了一碗茶,遞給了他,李維正慌忙接過,一口喝乾了,啞妹見他喝得暢快,不由抿嘴輕輕一笑,這一笑明眸皓齒,哪裡是什麼被拍賣的卑賤奴隸,哪裡是什麼瘦弱如豆芽般的黃毛小娘,分明是一個氣質優雅寧靜的大家閨秀,儘管她這種雍容的氣質轉瞬即逝,但李維正還是呆住了。
他忽然放下碗連聲道:「好了,我真得回衙門去了,他們的工錢我已經給過了,你就不用操心。」
李維正離開住處快步向衙門走去,一路上,腦海里總是揮不去她抿嘴一笑時的模樣,他心中充滿了疑惑,啞妹到底是什麼人?
走到衙門口,王三豹已經等着他了,「頭兒,辦戶籍的老錢說十天後正好有今年最後一批,他想問問脫奴人是打回原籍,還是辦新戶帖。」
「當然辦新戶貼,而且要普通民籍。」李維正把寫着郭倩倩名字的紙頭遞給他,卻忽然想起一件事,要辦新的普通民籍須有房產土地之類,而自己和啞妹一無所有,這件事得回去和父親商量一下。
「稍緩兩天吧!我得先回一趟老家。」
……
第八章
父親遭禍
原定次日返回老家,但第二天一早卻突然來了一樁事情,臨近新年,許多皇室親王要來鳳陽祭祖,為此,中都負責安全的留守司指揮同知特地來臨淮縣檢查安全防範狀況,李維正作為聽差人員必須一路陪同,一連幾天他都無法脫身,每天忙完公事回到家裡時已經很晚了,這一天,視察的指揮同知大人終於離開了臨淮縣,所有人皆鬆了一口氣,李維正算了算,離今年最後一次落籍的時間只剩下三天了,不能再拖,他便向秦典史告了一天假,準備明天返回老家。
回到住處時已是深夜時分,院門虛掩着,推門進去,屋裡亮着微光,李維正走到正房門口,從門縫裡看見啞妹已經趴在桌上睡着了,桌上擺着飯菜,看樣子都已經涼透,他心中一陣歉然,其實可以讓一名衙役先回來報信,可是他卻忘了。
他輕輕推開門,儘管用力很輕,但房門的『吱嘎』聲還是把啞妹驚醒了,她茫然地抬起頭,見是李維正回來,眼中不由迸出一陣驚喜,這是李維正很喜歡的一種眼神,從驚懼、戒備、感恩再到現在的依賴,李維正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啞妹一天天的變化,這種變化不僅僅是她的臉色受到糧食滋養後的逐漸紅潤,而是她對自己全身心的信任,可以說自己是她能夠繼續生存下去,去感受到這個世界美好一面的唯一希望,這種份依賴使李維正在初到明朝三個月後增添了幾分牽掛,肩頭上多了一份責任。
啞妹快步走上來替他脫去了外袍,用手背觸摸一下菜碗,眉頭不由一皺,端起飯菜向廚房走去,李維正攔住了她,「我已經吃過了,先坐下,我有話對你說。」
啞妹取來了紙筆,疑惑地坐下。
「我明天要回一趟家,我想帶你一起去,順便讓你在我家裡住幾天,你看怎麼樣?」
啞妹蘸滿了墨的筆卻落不下去,和他一起回家是理所應當,住幾天也是情理之中,無須特別說明,可他卻如此鄭重地提出來,聰明而敏感的啞妹已經猜到他是在替自己安排以後的事情了,自己成了他的累贅。
她的頭深深地低下,眼圈兒有些紅了,李維正心中一陣不安,他剛想取消計劃,啞妹卻提筆在紙上寫下一行字:『我聽哥哥的安排。』
李維正明白她心中的苦楚,便柔聲安慰她道:「大哥準備明年初就去京師闖蕩,不會再呆在這個小地方,等大哥安頓下來,我就來接你,再說,大哥已經離不開你做的飯菜,不吃飽喝好,哪有精神在京城打拼,你是大哥最心疼的妹妹,怎麼會把你丟下,咱們以後在一起的時間長呢!」
啞妹的臉忽然紅了,『我去收拾東西。』她慌亂地寫了一句,丟下筆,三步並作兩步向屋裡跑去。
李維正望着她的慌張背影,忽然有一個奇怪的念頭,既然叫自己哥哥,為什麼不肯跟自己姓李?難道是……
……
次日一早,天還沒有亮,李維正和啞妹收拾洗漱一番,又吃了早飯,便關門出發了,時間已經到了十二月,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刻,儘管是淮南,但早晨的寒氣仍然凍得人骨頭生疼,李維正昨天雇的馬車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了,二人上了馬車,車夫一甩長鞭,馬車轔轔向城東駛去。
李維正家離縣城不遠,只有二十里路,但天寒地凍,馬車走得很慢,一直到中午,馬車才抵達了李家村,一進村,李維正立刻感受到了一種不安的氣氛,小路上看不見一個行人,家家戶戶大門緊閉,聽見馬車到來,門開一條縫,隨即又重重關上。
李維正心中驚異不已,還沒有到家,他便隱隱聽見了有哭聲,好像就是從他家那個方向傳來,他不由慌了神,跳下馬車便向家裡狂奔而去。
「少爺回來了!少爺回來了!」門口家人們大聲喊叫,李維正一把抓住一名家人急問道:「出了什麼事?」
「老爺,老爺被官府抓走了。」
『官府』,李維正心裡一陣迷糊,他不就是官府中人嗎?這時怎麼回事?「那夫人呢?」他又追問道。
「大郎!」楊纓抱着三歲的女兒滿臉淚水地跑了出來,往日精明強幹的形象已經蕩然無存,她還沒有開口,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快別哭了,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李維正心急如焚,這時,跟來的管家李福嘆了一口氣道:「天還沒亮便來了幾個衙役,說老爺上繳的秋糧作假,不由分說便將他抓走了。」
李維正的頭『嗡!』地一聲,國庫糧弄假的罪名很重,可是要被殺頭的,他急得一跺腳,「那我父親到底有沒有作假?」
「當然沒有!」李福斷然否認,「我們李家交了幾十年的糧,從不短缺,怎麼可能作假?」
『別慌!別慌!』李維正不停地告誡自己要冷靜下來,既然父親沒有作假,那其中必有緣故。
「我懷疑是那三千貫錢的事。」終於止住哭聲的楊纓略略恢復一絲精明,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什麼三千貫錢?」李維正脫口而出,他立刻意識到此事不能在外面談,便對繼母道:「咱們到裡面說話去。」
楊纓點點頭,她忽然看見了李維正身後的啞妹,不由詫異地問道:「大郎,她是誰?」
「她是我在縣裡認的一個妹子,叫做啞妹。」李維正回頭把啞妹拉上來,給她介紹道:「這就是我的繼母。」
啞妹上前乖巧地行了一禮,又從包裹里取出一隻小撥浪鼓,在李維正的幼妹面前轉了一下,『砰!砰!』作響,小妹立刻被吸引住了,也不哭了,伸手就要,李維正早上見她收拾東西時特地拿了一隻撥浪鼓,不解其意,原來是逗小妹妹用的,考慮得倒也很細心。
不過他此時已經沒有心思讚揚啞妹了,回頭對管家道:「把我妹子帶到我房裡去。」
楊纓聽說她叫啞妹,便已知其意,她也沒有多問,又給自己的丫鬟囑咐了幾句,拎着他們的行李到房裡去了。
楊纓把李維正帶到小客堂,她關上門立刻焦急地說道:「事情發生在三天前,你父親出了一趟門,不知去了哪裡?我忽然發現家裡少了三千貫錢,等他回來後我反覆追問他,但他卻矢口否認是他拿的,我又逐個拷問能進入內宅之人,大家都發誓沒有,我見你父親神色平淡,就好像三千貫錢丟了和他無關一樣,我就知道肯定是他拿了,我還以為他悄悄進城送給了你。」
「沒有,父親沒有送三千貫錢給我。」李維正連忙搖頭否認,他已經隱隱感覺到,父親被抓一定和這三千貫錢有關,他沉吟一下又問道:「那繼娘認為這三千貫錢父親會用到哪裡去?」
「我也很糊塗,老爺從來都很節約,而且用了錢事後都會對我說,雖然我有時會生氣,但畢竟他是老爺,最後也就埋怨他幾句就算了,可這一次真的很奇怪,不說金額巨大,而且老爺堅決不肯承認,我也十分費解。」
「不行!我必須馬上回去。」
李維正意識到問題可能很嚴重,而且極可能和臨淮縣衙有關,他當機立斷道:「我要立即去救父親,啞妹就在家裡住幾天,繼娘替我好好照顧她。」
楊纓撫着心口,緊張地問道:「我會替你照顧她,可是老爺會出事嗎?」
「繼娘放心,我在縣裡還有些關係,只要弄清楚原委,肯定能救回父親。」李維正說着話,快步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他又回頭叮囑楊纓道:「如果需要家裡出錢的話,繼娘千萬不要吝嗇,畢竟救人要緊。」
「我怎麼會呢,那可是救老爺的命啊!」
他先回到自己的房中,見啞妹正在整理衣物,便對她道:「我要馬上趕回縣裡去,你就乖乖地住在這裡,繼娘會好好照顧你的。」
啞妹輕輕點頭,她走上前替李維正整理一下有些凌亂的衣領,對他嫣然一笑,李維正一顆心放了下來,他當即騎了家裡的一匹馬向縣城疾馳而去。
……
第九章
撲朔迷離
李維正趕到縣衙,他準備直接找秦典史,不料衙役卻告訴他,秦典史一早陪縣老爺去鳳陽了,他又趕到監獄,卻得知父親並沒有被收監,也就是說父親被衙役抓走,卻不知關在哪裡?他又問了幾個衙役,皆說不知道此事。
他心中愈發地疑惑了,這裡面到底有什麼貓膩,此刻李維正倒不急了,既然父親沒有被收監,那就說明秋糧作假只是藉口,裡面必然還藏有別的名堂。
他一直等到縣衙收班,這才閃身躲在縣衙附近的一條小巷裡,約莫過了一柱香時間,幾個轎夫抬着一頂軟轎從縣衙的側門走出,正向這邊而來,這是縣丞李淼回府了。
「二叔。」李維正攔住了轎子,「能找二叔說一句話嗎?」
轎簾拉開,露出李縣丞圓滾滾的臉,他同情地看了一眼李維正,嘆了一口氣,他當然知道李維正是為了什麼事而來。
「停轎。」
轎子停下,李縣丞鑽出轎子,走到李維正面前道:「此案我確實愛莫能助,不僅如此,我還必須迴避此案,所以我就不能帶你到我府上了。」
「請二叔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李維正沉聲問道。
「事情是這樣,收了秋糧後,一部分還存在縣倉里,昨天縣裡準備把這些糧食解去鳳陽府,在搬運時卻發現裡面竟有五袋谷麩,追查之下發現那個袋子竟是你父親交的糧,事情很嚴重,所以知縣大人下令抓人。」
說到這裡,李縣丞連連搖頭,痛心地說道:「我也沒想到李員外竟會做出這種事,哎!我與李員外有親,此事恐怕也會影響我的官譽了。」
「二叔不覺得其中有漏洞嗎?百姓交糧都要一一過秤,五袋谷麩,輕若羽毛,當時怎麼可能不被發現,而且我父親還有官府給了交糧證明。」
「問題就是出在這裡。」李縣丞長嘆一聲道:「若是一般百姓交糧當然要過秤,但你父親年年是李家村交糧第一大戶,他又是里長,所以今年縣裡就給了他免秤的優待,直接交糧入庫,現在可好,誰也說不清了。」
李維正心中一沉,免秤與其說是一種優待,不如說是一個陷井,這樣極容易被人陷害,不用說,父親的糧食肯定是被人換了,他又急問道:「既然推定我父親有罪,那為何不把他關進大牢里,他現在又在哪裡?」
「這個……,此事和我無關,我要走了。」李縣丞慌慌張張鑽進轎子,大聲命道:「抬轎!」
「二叔!」
「現在別叫我二叔,此事公事公辦,我不會枉法,你要找,就找楊主簿去,這件案子是他在主抓。」
李維正冷冷地看着轎子走遠,收錢時就像嘴上抹了蜜,可出事了卻似鞋底擦了油,這就是李縣丞這種官員的真實嘴臉。
李維正不由陷入沉思,三千貫錢、免秤優待、換糧、不收監關押,這些零零星星的線索串在一起,他仿佛看到了一個設計好的陷阱,交糧的時間是自己進縣衙當差五天後,也就是說,這個陷阱在那時便挖好了,主抓此案之人是楊主簿,難道這件事是楊主簿一手策劃?以報復自己奪了他小舅子的職位,很有可能。
可是,李維正還是覺得其中有疑點,那三千貫錢又該怎麼解釋,父親是絕不會送錢給楊主簿,而且既然收了錢,應該無事才對,怎麼反而像事情被鬧大一樣,這裡面又藏着什麼玄機呢?
看來只有等秦典史明天回來後再說了。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李維正心事重重地返回了自己的住處,他開了門,卻一眼看見院子裡蹲着一人,「是誰?」他厲聲喝道。
「頭兒,是我!」是王三豹的聲音。
李維正鬆了一口氣,沒好氣道:「這麼晚了,鬼鬼祟祟地躲在這裡做什麼?」
「我是為伯父被抓一事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