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多磨 - 第2章
吱吱
她二十七、八歲的年紀,白皙如玉的臉龐,一雙長眉斜飛入鬢,細細的丹鳳眼清亮逼人,穿着件暗綠底四合如意窠纏枝窄袖袷衣,蔥綠十二幅繡蘭花的馬面襴裙,烏黑的頭髮梳成個牡丹髻,戴着玉石花頭箍,插着銜珠鳳釵,耳朵上墜着嵌貓眼石的絞絲燈籠耳墜,打扮得雍容華貴,光彩照人。
落梅和錦繡忙屈膝給那女子行禮,沈穆清則笑着喊了一聲「陳姨娘」。
這女子閨名叫解紅,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子,後來父親受上峰的貪墨案牽連被貶為了縣丞。她母親早逝,一直跟着父親在任上,一來二去,耽擱了婚事,到了二十出頭還沒說婆家。五年前,由沈箴的同年、浙江布政司布政使柳竣做媒納為了妾室。她進門的第二年就生了一個兒子,取了乳名叫「大舍」,是沈箴目前唯一的活着的兒子。
陳姨娘屈膝給沈穆清福了福,笑道:「太太正念着姑娘呢,姑娘快進去吧!」聲音軟糯,隱隱透着幾份歡快。
說起來,她嫁到沈家這些年,不管什麼時候見着,都是一副笑臉……這也是一項本事,值得學習和借鑑……
沈穆清想着,和陳姨娘進了屋。
李氏今年五十二歲,長期的病痛折磨不僅讓她的頭髮花白,皮膚乾澀枯黃,而且目光渾濁無神,看上去象年過七旬的老嫗。
她神色怏怏地歪在引枕上,貼身的婢女橙香坐在床沿邊服侍她喝藥。
看見沈穆清,她立刻笑容滿面,眸子裡迸射出如晨星般明亮的光采來:「怎麼這麼早,也不多睡會!」
沈穆清屈膝給她行了禮,嘟着嘴,蹙着眉,假意抱怨:「太太真是的,一邊教我要『黎明即起,灑掃庭除』,一邊又說我來得早了……真是不好伺侯啊!」說着,坐到了床緣,接過了橙香手中的藥。
屋裡的婦仆都掩嘴而笑。
李氏也笑,只是笑容卻有幾份感嘆。
女兒和自己親近,哪有不喜歡的。可這個女兒,太過懂事,太過體貼,讓她心中有愧——如果不是自己長期臥病在床,女兒在跟前侍疾,只能每天圍着她轉,又怎麼會少年老成,小小年紀,卻沒有一點孩子氣,反而象大人似的,凡事忍耐,凡事寬容,凡事包涵……
想到這裡,她不由摸了摸沈穆清的頭:「功課可還吃得消?」
沈穆清八歲的時候,父親沈箴給她請了一個姓閔的舉人在家坐館。
沈穆清一邊給李氏餵藥,一邊笑道:「先生的課講得有趣,我很喜歡。」
李氏卻拿着眼睛睃沈穆清。
她只活下來了這一個女兒,自然是當成眼睛珠子般的來疼的。不僅時時關心她平常的生活起居,就是女紅功課也都會常常叫了她身邊的人來尋問,看她學的怎樣。前兩天,她聽人說,沈穆清上課的時候竟然和先生起爭執……
想到這裡,李氏輕輕地推開了藥碗,認真地道:「穆清,你也不要擔心老爺不高興。雖然說這位閔先生是老爺三顧廬茅請來的,不是尋常之人,可要是沒有緣份,我們也不強求。」
沈穆清微怔。
閔先生教了她五年,大家相處的一直都很融洽……她不知道母親這話從何而來!
「你這孩子!」李氏見女兒一副不解的樣子,嗔道,「前兩天是怎麼回來?」
沈穆清「啊」了一聲,這才知道母親所指為何。
「閔先生正在給女兒上《論語》呢。」她笑着解釋道,「其中講到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們兩個的看法不同,就討論了幾句。」
李氏還有些不想信。
女兒小小年紀,怎能和先生去爭執這些大學問。不過,她並不準備當着這滿屋子的人去駁女兒的話——事後,她自然會去證實。
李氏一副釋然的樣子,微微笑着把藥一飲而盡。
沈穆清忙從陳姨娘手中接過裝着水晶冰糖的甜白素麵小碟遞到李氏面前,李氏用指尖攝了糖放入口中,陳姨娘拿了手帕服侍李氏洗了手,沈穆清笑道:「劉先生上次開了五副藥,明就吃完了,今天下午要不要讓林管事請劉先生過來,再給太太把把脈象。」
劉先生是太醫院的一位太醫,擅長看內科和婦科。三年前,太醫院的周太醫告老還鄉後,他就一直給李氏瞧病。
李氏苦笑:「我這病,也就這樣了,開來開去,不外是些十全大補丸的……安安你們的心罷了!吃不吃都不打緊。」
沈穆清聽着,眼神一暗。
自入夏以來,李氏的精神越來越不好,身上也開始出現浮腫的現象,可惜她以前學的是中文,雖然知道這情況不對勁,卻也拿不出什麼具體的措施來,只能幹着急,做些督促李氏吃藥之類的小事……
念頭閃過,沈穆清想到李氏這些年來臥病的痛苦,就故作嬌嗔道:「太太怎麼能這樣說,劉先生也是根據不同的情況開不同的方子,象上次,開的就是消胃健脾的藥,還有上上次,開的就是散風去邪的藥……開十全大補丸,那也是因為太太需要補嘛!」
女兒很懂事,總是想法子寬她的心……
李氏又是高興,又是難過,拍了拍沈穆清的手:「你這孩子!」
沈穆清知道自己這麼一攪,李氏心裡舒坦了些,她掩嘴而笑:「那就這樣說好了,下午讓林管事去趟提線胡同,請劉先生來看看。」
李氏笑着點了點頭,有小丫鬟趁機稟道:「舍哥來給太太請安了!」李氏聽了,淡淡地笑了笑,道:「快抱進來,今天風大,可別吹着了!」
不一會兒,一個穿着石榴紅比甲的婦人就抱了個粉裝玉徹的孩子進來。
那孩子三、四歲的模樣,眉眼還沒有長開,頭髮烏黑,戴着頂寶藍色八樣錦瓜帽,穿件着遍地金五彩氅衣,白綾襪兒,緞子鞋,胸前戴着掛着長命鎖的赤金項圈,手上赤金鐲子懸着四五個鈴鐺,搖搖晃晃地發出暗啞的響聲。
他就是大舍,抱她的婦人是大舍的乳娘田媽媽。
陳姨娘忙拿了大紅錦墊放在李氏的床前。
田媽媽將大舍放在錦墊前,大舍就恭恭敬敬地跪在了錦墊上:「孩兒給母親請安!恭請母親福壽安康!」說完,又磕了三個頭。
因年紀小,大舍站起來的時候,小身板晃了晃。
李氏笑眯眯地望着大舍:「我們家大舍可越來越懂事了!瞧這小模樣,比大人還穩沉!」
母子連心,李氏做為嫡母能這樣誇獎大舍,陳姨娘露出與有榮焉的表情來。
大舍一雙黑漆漆的眼睛骨碌碌地直轉,表情卻一本正經的,應對道:「謝謝母親誇獎!」
看着他一副故作大人的模樣,沈穆清不由莞爾。
大舍微微側了側頭,好奇地望着她。
兩人雖然是姐弟,但大族之家,自有章程。他們各有各的院落,各有各的丫鬟媽媽,加上沈穆清心中有事,不敢與人太親近,對這個弟弟也是敬而遠之的,因此兩人之間雖然時有交集,卻並不親密。
田媽媽見了,忙拉了拉大舍的衣袖,輕聲地提醒他:「還有姑娘!」
大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恭手給沈穆清行禮。
第三章
西席閔巒
沈穆清笑着福身還禮。
丫鬟們就端了小杌子給大舍坐,李氏則問了大舍幾句「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天冷了要記得加衣」之類的話。
大舍吐詞很清楚,條理清晰地應對着李氏的提問,陳姨娘笑盈盈地在一旁服侍着,不時上茶上點心,屋子裡漸漸有了股其樂融融的溫馨味道。
這樣的氣氛李氏好象也很喜歡,她很難得地留了大舍吃早飯。
旁邊的丫鬟媳婦聽了,忙給廚房的傳話。不一會兒,粗使的婆子就搬了彭牙方桌安置在了李氏的床前。先上了桂花辣醬芥、紫香乾、什香菜、暇油黃瓜四個小碟,再上了五香醬雞、鹽水裡脊、紅油鴨子、麻辣口條、桂花醬雞、蕃茄馬蹄、油燜草菇、椒油銀耳八個大碟,又上兩大盤醬肉荷花卷和胡桃瓜子雞蛋糕,全用裏白外粉彩磁碟兒裝着。
橙香端三盞酥油白糖熬的馬奶子,李氏、沈穆清和大舍各一盞,喝了,給李氏上枸杞百合麥冬粥,給沈穆清上了用八月白煮的素粥,給大舍上了山藥羊肉粥。
丫鬟們捧了漱盂、巾帕立在一旁,陳姨娘立在李氏的床頭幫着她布菜。
李氏卻笑道:「你也坐了罷——不是旁人!」
陳姨娘推辭了一番,後來見李氏說的真誠,就坐了半邊小杌子,橙香見了,替了陳姨娘的位置服侍李氏吃早飯。
官宦之家,講究「吃不言,睡不語」,大家靜悄悄地吃了早飯,粗使的婆子們進來撤了桌子,丫鬟們上了茶,汪媽媽就來了。
她和李氏同年,中等的身材已微微有些發福。圓圓的臉上略施薄粉,一雙眼皮鬆馳垂落的眼睛卻炯炯有神,莊重中透着幾份幹練。
汪媽媽原是李氏的陪房,後來嫁給了沈家一個管事。如今夫妻兩一個管着內宅,一個管着外院,是沈家最體面的僕婦。
她滿臉笑容地給李氏和沈穆清、大舍行了禮,道:「夫人,紅籮炭送過來了。」
北方天冷,一到十月,這地炕、暖閣、火盆、手爐就斷斷續續地用上了。市面上的炭煙大,又有味,燒地炕、暖閣倒沒什麼,可要用在這火盆、手爐上,卻是萬萬不行的。每到這個時候,就會派人到北方去買些不起煙的紅籮炭。
李氏叫丫鬟翠縷開了床前紫檁木鏍鈿鎏金包角的立櫃,取了紅色茶花雕漆匣子,拿了對牌給汪媽媽。汪媽媽接了對牌,卻並不急着走,笑道:「翰林院的黃大人明一早就走,我照您的吩囑,包了一塊端硯,四袋芽茶,十二道鎮和宣紙。您看,還要不要送些銀兩做贐儀。聽說黃大人全靠俸祿過日子,進京七、八年了,家眷如今還在海南……」
李氏就擺了擺手:「黃大人不比其他人,性子有些狷介,你照我的吩咐行事就是了!」
汪媽媽屈膝行禮,恭敬地應了一聲「是」。
沈穆清看着母親要開始處理家務事了,就笑着起身告辭。
李氏知道閔先生的課是每天早上巳初,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橙香忙去西次間看了落地的大鐘,回來稟道:「巳初還差兩刻鐘。」
李氏忙道,「那快去,小心去遲了,總是不好。」說完,又吩咐李媽媽,「你送了姑娘去閔先生那裡。」
李媽媽是李氏身邊另一個管事媽媽,雖沒汪媽媽那樣得李氏的信任,但也算得上是李氏身邊受寵的人了。
李媽媽笑着應了,橙香去取了沈穆清的披風服侍沈穆清披上,田媽媽見了,也機靈地抱了大舍起身告辭。李氏就囑咐了田媽媽幾句「小心服侍哥兒」之類的話,沈穆清在前,大舍在後,兩拔人就魚貫着出了李氏的正房。
他們沿着抄手遊廊到了穿堂,繞過了穿堂正中的紫檁雕牙三陽開泰的插屏,迎面是五間歇山頂的敞廳,敞廳的橫楣上掛着「朝熙堂」三個斗大的鎏金黑漆匾額。匾額下面是架八扇的紫檁邊嵌雞翅木象牙山水屏風,左右偏廳由靠着粉牆放着一溜太師椅,顯得寬敞而疏朗。
出了敞廳,外面是個大院子,左右各種了一株合抱粗的參天大樹,正面是座雙檐滴水垂花門。出了垂花門,他們一個朝東,一個朝西,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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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穆清上課的地方叫做「靜順齋」。是幢三間的正屋,遍植翠竹,原是沈箴在內院的書房。閔先生來坐館後,沈箴讓人開了一個角門,又親自提了一個「貞靜柔順」的匾額,把它賞給了沈穆清做讀書之用。
靜順齋中堂掛着張孔夫子的畫像,右聯寫着「近知近仁近勇」,左聯寫着「希賢希聖希天」。畫像下一張鼓牙西番花紋的黑漆四方桌,放着筆墨紙硯和兩壘書。方桌左右各放一張黑漆雲石心太師椅,椅下放着蹋腳。
那是閔先生講課的地方。
西次間是靠牆擺着書架,滿滿都是書。
東次間和堂屋中間放着張四扇的寒梅凌放的堆紗畫屏風,屏風後面一張黑漆書案,案上放着文房四寶,案後一張太師椅,放着大紅色妝花緞坐墊。那裡是沈穆清聽課的地方。
她們到的時候,閔先生還沒有來。
沈穆清在錦繡的服侍下脫了披風,坐到了堆紗畫屏風後面書案前的太師椅上,落梅望了望東次間臨窗大炕條几上的自鳴鐘:「姑娘,巳時還差一刻鐘!」
既然時間還早,沈穆清拿起了書案上的《論語》,開始複習這幾天所講的內容。
說起來,這位閔先生還真是個非常有個性的人。
他單名一個「巒」,字別山,出身於那個在本朝出了二十四位舉人,十七位進士,六位解元,兩位探花,一位榜眼,兩位狀元的舟山閔氏——據說,他們家的祠堂前的牌坊延綿幾十里,是浙江一景。
到了沈家後,閔先生從《三字經》開始給沈穆清啟蒙,按照沈箴的要求給她講《婦誡》、《女訓》、《女內訓》、《孝經》,除了《三字經》和《教孝》他曾經引經據典地給她好好地講了講,那《婦誡》、《女訓》、《女內訓》卻只是照本宣科地讀了一遍。反而常常不務正業,借着指點沈穆清寫字的機會找沈箴討沈家歷代收藏名家畫作讓沈穆清臨摩,告訴她畫畫。其中他又最是推崇揚補之的梅花,而沈穆清卻獨愛邊鸞徐熙之流的牡丹,閔先生看了,也不勉強,總是笑沈穆清:「終是大官富貴之家,愛熱鬧……」
又教沈穆清音律。先教琴,沈穆清很認真地學,但始終無法把宮商角徽羽與哆來咪發嗦聯繫起來,閔先生越講她越糊塗;閔先生無奈,換教蕭。她人小,肺活量不夠,嗚嗚咽咽,找不到調,聽了讓人難受;又換琵琶,幾年下來,現在彈幾曲小調是不成問題了。
他還教沈穆清唱小曲,這個沈穆清最感興趣,可沒教兩天,就被李氏知道了,當然也就沒有了下文。
這其中,最讓閔先生滿意的,就是沈穆清的字了。
規矩端正,大小有法,錯落有致,清雅秀麗中透着瘦健俊美,閔先生贊了又贊,有一次還特意拿給沈箴看。
沈箴頗為驚訝:「只是練了五年……」
閔先生有些得意:「總有一個長處嘛!」
沈箴不由哈哈大笑,眉宇間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嘴裡卻謙虛道:「女孩子嘛,紡績縫抽,做茶打飯……琴棋書畫的,隨意學點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