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多磨 - 第5章
吱吱
沈箴點頭:「這個我曉得。」
李氏就把屋子裡服侍的人掃了一眼,道:「有個事,我要和你商量商量。」
汪媽媽聽了,一邊給服侍的人遞眼色,一邊帶頭走了出去。沈穆清也機靈地跟着退了出去。
出了門,她看見丫鬟媳婦們都遠遠地站在穿堂里,正思忖着自己要不要也站得遠一些才好,汪媽媽已吩咐橙香:「你陪着姑娘到東邊的廂房歇着,夜裡風冷,小心把姑娘給凍着了。」
橙香應了一聲,帶着沈穆清去了東廂房,而汪媽媽自己則立在了屋檐下。
沈穆清的腳還沒有邁進東廂房的門,就聽見身後傳來「哐當」一聲響聲。
她驚愕地回頭,就看見那張掛在門口的大紅羅夾板帘子搖晃着,沈箴滿臉怒氣地走了出來。
沈穆清一時發懵。
在她的記憶里,沈箴和李氏從來沒有紅過臉,就是納陳姨娘那會,也是李氏同意後,沈箴才把人抬進來的。今天這是怎麼了……
朝熙堂的人也都呆住了,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氣氛一下子變得很惶恐。
汪媽媽可能聽到了什麼,沈箴一出來她就追着沈箴喊了一聲「老爺」,而沈箴卻看也沒看她一眼,徑直出了穿堂。汪媽媽望着空蕩蕩的穿堂就跺了跺腳,轉身進了屋。
沈穆清怔愣了一會才回過神來。
她一路小跑進了屋,看汪媽媽正扶着李氏朝臨窗的鑲木床走去:「……夫人,您身子不好,到炕上躺躺,老爺那裡,我去看看。」
李氏表情很無奈,搖着頭,由汪媽媽攙着上了炕。
沈穆清見屋裡空蕩蕩的,沒有一個服侍的人,上前去把引枕墊在了李氏的身後。
李氏見了,朝着沈穆清露出寬慰的笑容,又摸了摸她的頭,悵然地對汪媽媽道:「這都過去十幾年了……我總想着,畢竟是手足,老爺雖然口裡不說,心裡應該漸漸釋懷了才是。沒想到,他如今還記着……」
沈穆清聽得一頭霧水。
汪媽媽卻皺了皺眉頭:「您也犯不着為這事讓老爺心裡不痛快!」
李氏就嗔惱地望了汪媽媽一眼:「我這不是怕他說我針眼大個心嗎?誰知道,他比我還記恨。」
「您這也不能怪老爺。」汪媽媽給李氏倒了一杯清水,「想當初,老爺被貶那會兒,二老爺生怕受了牽連,前天得到信,第二天就請了族裡的長輩分了祖產,等老爺要用錢的時候,他又逼着您低價把田產抵給了他。」說起陳年舊事,汪媽媽和李氏的神色都有些不自然。
這些事,沈穆清卻還是頭一次聽到。
她靜靜地立在一旁。
李氏接過清水喝了一口。
汪媽媽聲音有些哽咽:「別人說,男人是鐵打的心。可二太太一個婦道人家,心腸卻比男人還狠……當年銀哥病了,向她借十兩銀子看病,她都不借……要不然,銀哥哪能那么小就去了……」汪媽媽用帕子擦着眼淚,「如今她家裡亂七八糟的,老爺不願意為她出頭,說來說去,老爺還不是在為您爭這口氣。您去勸老爺管這事,別說是老爺,就是我心裡,也過不去……」
李氏的眼睛也濕潤了:「我哪裡不知道。可這些年,二老爺家裡不安生,族裡的長輩話里都隱隱透着責怪老爺的意思,說是老爺不顧手足之情,沒有照顧好二老爺。常言說的好,人言可畏。這次二太太死了,二老爺連信也沒給我們報一個。知道的,說我們不曉得,不知道的,說我們眼裡早沒有了這些鄉里鄉親,忘了本……哎,以前的事,我們就是再記恨,也沒有用,還不如故作大方,算了。」說着,李氏的目光就落在了正立在炕前的沈穆清身上,「我還要為穆清打算打算……她總得有個娘家人吧,雖然不指望着太倉那幫人給她長臉,也不能把人都得罪完了,到時候亂嚼舌根子……」
汪媽媽苦笑道:「只怕老爺不是那麼想的……」
「姑娘,老爺最疼你了……」李氏打斷了汪媽媽的話,笑着對沈穆清道,「夜裡風涼,他拗脾氣上來了,還不知道躲在什麼地方生氣。你帶着落梅和錦繡去找找,可別讓老爺受了寒氣。」
李氏這是要把自己支開了好和汪媽媽說着悌己的話……而且沈箴這個人雖然身居要職,又年紀一大把了,在李氏面前還的確有點像小孩子似的,好耍嬌氣……有好幾次都是自己哄得他開心……
沈穆清笑着應了一聲,帶着落梅和錦繡出門去尋人了。
她先去了大舍住的榮蔭堂,沒人;後又去了陳姨娘住的恭園,也沒人;她想了想,轉身去了外院的沈老爺的書屋九思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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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思齋是幢只有三間的屋子,四周遍植翠竹。堂屋門上掛着石青色夾錦帘子,橫楣掛着黑漆鏨銀匾額,用行草寫着「九思」二字。橫楣下是座紫檁木邊雞翅木像牙雕黃榜高中狀元遊街的六扇屏風,屏風前放着一張萬字不斷頭彭牙四方桌,左右各置一放把搭着猩猩紅毯墊的太師椅。
向東望去。梅竹蘭落花罩掛着大紅羅夾綢幔子,臨窗設着鑲楠木板的炕,靠牆放着一溜黑漆書櫃,密密麻麻地擺着書。屋子中間放着張六足西蓮花疊加書案,疊加案上放着甜白花觚,插着各色的菊花,書案上整整齊齊放着文房四寶。
向西望去,十二扇的黑漆透雕碧紗櫥把堂屋和西次間隔開的了,一年景的槅扇緊閉。
在九思齋服侍的小廝叫沉香,只有八九歲,跟在沈穆清身後:「姑娘,老爺沒來!要不,您等等!」
九思齋也不在,那在哪裡呢?
一口氣東奔西走的跑了三個地方,繞了沈家大半個園子,沈穆清也有些累了。
她就想到了東次間臨窗暖閣里放着的那張滾腳凳……覺得腿腳更酸了!
「既然李氏有心要避開自己,不如晚些回去!」沈穆清思忖着,推開了東次間的碧紗櫥:「我在這裡歇歇腳!」說着進了花梨木透雕槅扇隔成的暖閣,放鬆了身體窩在牆角的醉翁椅里搖了起來。
對面牆角一盆人高的冬青樹,長得鬱鬱蔥蔥,碧綠可愛,讓人的心情都跟着歡快起來。
實在是個好地方!
難怪沈箴閒時喜歡在這裡消磨時間。
沉香忙領了錦繡去沏茶。
「可腿太短,不然,這麼躺着,在滾腳凳上搓搓腳,不知道多舒服!」沈穆清嘆息着,落梅聽了,掩嘴而笑:「姑娘等會,我找個小杌子來,把這滾腳放上去,一樣能用。」
「是個好主意!」沈穆清懶洋洋地揮了揮手,「去找找看。」
落梅在屋子裡找了一圈,硬是沒找到高度合適的小杌子:「我去旁邊小跨院看看。」
小跨院住的都是沈家有頭有臉的管事,並不複雜。沈穆清同意了,落梅應聲而去。待屋裡沒有了人,沈穆清又有些後悔,眼看着天色不早了,就是落梅找了高度合適的杌子來,自己也要回朝熙堂了。最好的辦法是把這滾腳凳搬到自己屋裡去,或是照着讓管事們給買一個回來……
她正在那裡胡思亂想,就聽見堂屋傳來撩簾的聲音,好像有人走了進來。
腳步聲很沉重,不像是只一個人……肯定不是落梅或是沉香錦繡。
沈穆清正思忖着,來人已沉聲道:「把門關了,任何人不准進來。」
她聽得分明,那是沈箴的聲音。
自己找了一大圈,終於把人給找到了……
沈穆清有些驚喜地坐起身來,想要打聲招呼,卻聽見沈箴再一次開口:「誰要敢靠近,給我亂棍打死。」他一向清朗溫和的聲音里,竟然帶了幾份殺氣。
隨着小廝們惶恐地應答,門「吱呀」一聲被關上了。
沈穆清怔愣。
沈箴在她的面前一向是和藹可親的……這種說話的口氣,沈穆清還是第一次聽到。
她心中升起一絲異樣的感覺來。
也就這一會的功夫,屋子裡響起一個低沉而略帶幾份慵懶的聲音:「這樣看來,事情果如我們所料的一樣了?」
這獨特的嗓音,沈穆清聽了五年,也很熟悉。
那是閔先生的聲音。
這兩個人什麼時候碰到一起了。聽這口氣,分明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事要商量……難怪兩人平常如忘年交般的稱兄道弟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自己到底是出去還是不出去呢?
沈穆清猶豫着,就聽見沈箴道:「太后為了不讓消息走漏,沒再讓太醫院的太醫瞧病,秘密招了醫婆進宮……」隨着說話的聲音漸行漸近,沈穆清透過暖閣槅扇間的縫隙看見兩個面目模糊的身影走到了屋內書案前,「別山,我們坐下來說話……」說着,閔先生朝着沈箴拱了拱手,兩人分了主次坐了下來。
八卦人人愛,更何況是涉及到皇室秘辛。
只不過是寥寥數語,沈穆清已是大感興趣。
她靜心屏氣地側耳傾聽。
第八章
非禮之舉
「雖說天家無情,但當今皇上卻是少有的仁厚之君。不僅待人親和,而且事孝至親。他不知道太后病危還罷了,如果知道了,不僅不會堅持在這個時候親政,而且還會自責難過,認為自己有負太后教誨。而太后呢,也是少有的賢后。她之所以放不下朝政,還是忌憚鎮安王手中的三十萬大軍——想當初,鎮安王可是支持立晉王為帝的。如今我朝正與元蒙人在西北交戰,既然不能臨場換將,那就只能等戰事結束。以前太后娘娘覺得皇上年紀太小,還有時間慢慢調教,可現在時不待她,想法又會有些不同……國家之重,不外吏、兵兩部,如今太后娘娘把人事擢黜交給了皇上,以皇上的聰慧,應該很快就會明了其中的深意……一旦母子倆的心結解開了,這個時候,誰要是嚷着要太后娘娘還政,在皇上心中,他就是為了留清名而處心積慮陷他於不義的小人;可要是誰不支持皇上親政,在太后心娘娘中,他就是為個人私利而於國家社稷不顧的謀臣……不管怎樣,都是不對……」
這可真是大新聞!
沈穆清把臉緊緊地貼在縷空槅扇上,透過細細的縫隙看着沈箴款款而談,看着閔先生連連點頭。
「這就好比走在獨木橋上,太左不成,太右也不成……」
「不錯!」沈箴冷冷地笑,「現在就看王盛雲如何行事了。如果他趁着這個機會上書,要求皇上親政,我們倒可以助他一臂之力,鼓動淮西官員上奏摺,甚至引起朝庭公議……」
「而太后娘娘最忌諱的就是大臣們勾結在一起,一窩蜂地贊成或是反對一件事!」閔先生沉吟道。
沈箴聲音里透着清冷,「我們現在要做兩件事。一是要想個法子,在不驚動旁人的情況下把太后從外面請醫婆進宮的消息遞給皇上;二是要着手寫個陳奏,西北戰事結束後,鎮安王手中的兵力該如何安置……一旦太后垂問,必要答得滴水不漏才是。」
「這第一樁事,只怕是要走內庭的路子才妥當。」閔先生思忖道,「這第二樁事,到是要好好合計合計才是……」
沈箴負手踱步:「自太祖皇帝開國以來,實行屯田制,軍中將士多為世襲,其中關係錯綜複雜,想必別山也有所悟……除鎮安王以外,富陽公秦瑋、定遠侯梁淵和誠意伯曾菊也都是文武雙全的功勳之後,在軍中頗有聲望。特別是定遠侯梁淵,如今在鎮安王麾下效力,對鎮安王行事強硬早有不滿……如果能用這三人取鎮安王代之,再勸皇上開武進士科,以納賢才,充斥軍中,也不是不可以漸漸打破鎮安王在軍中一呼百應之局面的……」
「世銘兄和我想到一塊去了……只是勸皇上開武進士科,只怕太后會不答應吧。這畢竟是違反祖制……大周王朝建國百餘年,也只在元啟四十六年武宗皇帝六十大壽時開過一次開進士恩科……」
「沒有先例,我們都要寫出個先例來。更何況有這先例,那就更是如虎添冀了。到時候,就看我們的怎麼寫了……」
沈穆清早已沒有了最初偷聽時的興奮。
她的臉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原來,沈箴想借太后和皇帝之間的矛盾打擊自己的政敵、淮西派首領王盛雲。可是,把鎮安王袁晟也給拉了進來,這個局,是不是布的太大了些。
這可不是在講民主講自由的現代社會,封建帝制下的社會是以宗族為基礎組成的,實行是「覆巢之下完卵」。勝了,固然能夠雞犬升天,可如果敗了呢……
沈穆清心裡升起一股懼意來。
她當然沒有那麼天真,認為給人如沐春風之感的沈箴能入值內閣、主管戶部就會如他的形象那樣的和藹可親,溫和純善,但他涉入如此之深,卻也是她沒有想到的。
這幾年她在沈家,也見過不少,聽過不少。今日還是座上客,明日就是階下囚……就是在去年,工部主管河道的右侍郎周維就因為「帳目不清」而落得個全家流放的結果!
沈穆清如落進了冰窟窿似的,臉色煞白,全身發顫。
她不由在心中暗暗祈禱。祈禱事情真的能如沈箴和閔先生所謀劃的那般發展……畢竟,她也是這個家裡的一份子,也是生活在沈箴保護傘下的一員……
兩人一陣竊竊私語後,很快連袂而去。
沈穆清望着恢復了清冷的屋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才出了堂屋,揭了帘子的一角朝外望。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屋外靜悄悄的,沒有點燈,也看不到人影,只聽得風吹竹葉的沙沙聲,掂腳遠眺,沈府內院隱匿在了一片黑暗中,偶有星星點點的燭火閃爍其間,寂靜得有些陰森。
來的時候帶着兩丫鬟,走的時候總不能一個人回去吧……不僅是李氏那裡不好交待,就是落梅和錦繡,不見了自己,只怕也要嚇個半死……既然沈箴囑咐了小廝們不允許靠近,那就是不希望這種事被人知道,所以最好也裝作不知為好……
沈穆清忍受着屋外刺骨的寒風,繼續從門帘子縫朝外張望。
好一會兒,她才看見三個黑影畏畏縮縮地走了過來。
落梅耳邊墜着的紫金耳墜在微弱的光線中不時閃過一道金光。
沈穆清鬆了一口,撩了帘子走了出去。
「天色不早了,我們回朝熙堂吧!也免得太太等。」沈穆清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
落梅和錦繡應了一聲「是」,跟着沈穆清出了九思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