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 第2章

高月

  李慶安翻身上馬,心情暢快,一路上竟高聲唱了起來,「李家溜溜的七郎,撿到溜溜的寶喲!」

  ……

  回到戍堡,士兵們正在帳篷外圍成一圈吃晚飯,孫馬頭走出來牽馬笑道:「七郎,快去吃飯吧!」

  李慶安肚子着實有些餓了,他擠進人堆里坐下,隨手拿起一張麥餅裹一塊干肉吃了起來,唐軍的伙食雖然管飽,但很簡陋,基本上就是麥餅、干肉和黑豆湯,若想吃點上好的酒肉,就得自己掏錢去買。

  「七郎,來一口酒。」

  旁邊的一名清秀的年輕唐軍把酒壺遞給他,這名唐軍叫做賀嚴明,是戍堡里最年輕的唐軍,今年只有十七歲,他是安西的第二代軍人了,他父親是長安人,開元二十五年應募為第一批長征健兒,帶着妻兒來安西戍邊,在拔煥城有五十畝免稅賦的土地,去年老賀退役回家種田,兒子小賀便光榮接班。

  賀嚴明是個非常機靈的小伙子,很會和人搞好關係,比如他其實不喝酒,但他依然買了幾壺,吃飯時就給其他老兵喝兩口,套套交情,所有戍堡上下人人都喜歡他。

  李慶安接過酒壺『咕嘟!咕嘟!』喝了兩大口,酒是高昌葡萄酒,甘甜醇厚,他一抹嘴贊道:「好酒!什麼時候我也有錢買上兩壺。」

  「七郎,下次那兩個娘們再來,哥哥在上面干她們,等她們欲仙欲死時,你在下面偷她們錢,到時候我們平分,錢不就來了嗎?」

  一名老兵粗野地開着玩笑,引來大家哄堂大笑,荔非元禮聞聲從帳中出來,咧嘴笑道:「想起那兩個臭女人,老子就覺得虧得慌,二百文錢足夠去青樓聽艷曲了。」

  這時,一隻鷂鷹在空中盤旋,等着唐軍們的殘羹剩飯,荔非元禮看了看鷂鷹,眉頭一皺罵道:「這隻鳥賊人又來了,上次老子一壺好酒就被它弄翻了,看我射下它!」

  他回頭拿過一把弓箭,拉弓就是一箭,箭從它身邊掠過,鷂鷹受驚,一下飛高了,但它並沒有離開,依然在空中盤旋。

  荔非元禮臉上掛不住,便對眾人道:「我出五百文錢,誰射下這隻鳥賊人,就歸誰。」

  五百文錢頗有誘惑,唐軍們紛紛跳起來,拉弓就向鷂鷹射去,一時箭羽紛飛,但一支都沒有射中,鷂鷹飛得更快了,鳴叫了兩聲,仿佛在嘲笑唐軍,唐軍們也知道不可能射中,便笑了一陣,丟下弓繼續坐下吃飯。

  荔非元禮卻有些惱羞成怒了,罵罵咧咧要離開,李慶安忽然站起身道:「荔非戍主,能否借你弓箭一用。」

  荔非元禮的弓箭比別人都大一號,需要很大的力氣才能拉開,他瞟一眼李慶安,咧嘴笑道:「七郎,我沒聽錯吧!你想用我的弓?」

  唐軍們都着笑了起來,賀嚴明輕輕拉了一下李慶安,低聲道:「七郎,那可是六石弓,你拉不動的。」

  「我想試一試。」

  唐軍們見他自不量力,頓時噓聲四起,荔非元禮吹了聲口哨笑道:「好!我就給你試一試,不過你若拉不動的話,就得去偷那兩個女人的錢。」

  眾人又一陣大笑,一名火長怪叫道:「七郎,要不要我教你怎麼偷啊?」

  笑聲更加響亮了。

  接過弓,李慶安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眯着眼睛盯着這隻鷂鷹,鷂鷹忽高忽低在他頭頂上盤旋,或許它也感受到了地上的殺機,便不敢再靠近,可當它盤旋了兩圈後,忽然從李慶安頭頂掠過,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李慶安猛地一拉弓,弓如滿月,箭似流星,閃電般向鷂鷹射去,箭勢強勁而迅疾,只聽鷂鷹一聲哀鳴,鎩羽從空中筆直地落下,正落在唐軍們的中間。

  剛才還鬨笑不已的唐軍們頓時鴉雀無聲,李慶安上前拎起鷹腳,高高提起,半晌,唐軍們頓時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好箭法!」喝彩聲不絕,李慶安不僅射下了鷂鷹,而且是一箭穿頭,荔非元禮瞪大了眼睛,失聲贊道:「果然厲害!」

  這時,荔非元禮仿佛才是第一次認識他,他上下打量一下李慶安魁梧的身材,忽然問道:「能開硬弩嗎?」

  第三章

凌山打獵

  李慶安身高有一米八,從小就力大無比,舉重隊一眼看中了他這棵奇苗,練了兩年舉重後,父母擔心他長不高,便不准他再練舉重,轉而練習射箭,苦練十年,後來又參軍入伍,成為軍隊射箭隊一員,在二十三歲時一舉奪得全國射箭冠軍。

  雖然不知他所說硬弩的意思,但李慶安還是點了點頭,他想試一試。

  「好!跟我來。」

  一群唐軍浩浩蕩蕩跟着荔非元禮上了戍堡三樓,每個人的眼睛裡都流露出了期盼之色,他們都知道戍主要做什麼,那具伏遠弩可是從來沒有人能單獨拉開過,塵封了幾十年,難道今天要出山了嗎?

  眾人上了三樓,這裡是附近的最高處,四周開有射擊孔,視野開闊,烽火鍋還在頂上,從一架樓梯可以上去。

  荔非元禮指着角落一具碩大無比的弩道:「你拉拉那個。」

  李慶安慢慢走上前,拎起這具布滿灰塵的大弩,弩架比他手臂還粗,弓臂長足有兩米,上面的弩機都有點生鏽了,不知放了多少年。

  「戍主,我不會用弩。」

  「很簡單,我教你一下。」

  荔非元禮取過一把小一半的普通弩,給李慶安做示範,「你看,就是這樣,用腰部和腿部的力量,踩住弓背,兩手向上拉開弦,把弦卡在牙機上就可以了。」

  弓箭要的是精準,而弩箭要的是射程,所以弩箭的要求並不高,只要有足夠力量就可以了,李慶安手上這具伏遠弩一般是三個人才能使用,因為戍堡人少,所以就閒置不用了,如果李慶安能一個人拉開他,那就是一個頂三個。

  李慶安一點就透,學着他的摸樣,將弩弓放在地上,用腳踩住,雙手抓住弓弦,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雙臂慢慢使勁,只聽見『吱嘎嘎!』的聲響,弓弦漸漸被拉開了,周圍唐軍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不可思議地望着他,這可是十石硬弩,居然也被他拉開了。

  李慶安將弦扣在牙機上,遞給了荔非元禮,「戍主,這樣可以了吧!」

  荔非元禮目光複雜地看了一眼李慶安,取出一支弩箭裝進槽內,指着兩百步外的馬樁道:「你再射一弩箭試試。」

  其實李慶安也練過弩,只不過他知道唐朝的弩是軍器,嚴禁普通百姓使用,如果他一上來就表現高明,那就和他的身份不符了。

  現在他已經過了笨拙初期,可以表現一番了,一種爭強好勝之心使他勇氣大漲,他伸出長臂托住弩身,手指勾住懸刀,慢慢瞄準了遠處一個小黑點似的馬樁。

  唐軍們都屏住了呼吸,一個個緊張地望着他,李慶安扣動了懸刀,『咔!』地一聲輕響,弩箭強勁射出,呼嘯着直撲馬樁,準確地釘在馬樁之上。

  一名唐軍跑去察看,他大喊道:「射中了!」

  唐軍頓時爆發出一陣歡呼聲,這一次荔非元禮終於心服口服了,他重重一拍李慶安的肩膀,咧開大嘴道:「從現在開始,你就是第五火的火長了,我會替你補上軍籍。」

  他回頭令道:「來人,給他一套盔甲。」

  ……

  有位先哲說,政治是經濟上的建築,這句話對,但也不完全對,至少用在李慶安的身上就不算對,火長也就是今天的班長,管十名士兵,雖然小,但畢竟是一個官了,政治地位得到了改善,可李慶安的經濟地位卻和他的身份大大不符。

  他現在還是戍堡中最窮的人,雖然有塊無名寶石,但那塊寶石就仿佛現在的一處房產,不賣掉就永遠體現不出它的價值,他總不能用寶石去換酒喝吧!

  事實上除了那塊寶石,他的全部家產就只有五百文錢,從荔非元禮那裡得到了射鷹錢,黃澄澄的五百文錢裝在一隻陶罐里,拿這五百文錢去拔煥城,可以買一百張夾肉的大胡餅,可以買十瓶上好的高昌葡萄酒,可以逛二次半青樓。

  但如果李慶安想買一副趁手的弓箭,就像荔非元禮那樣的六石弓,那就需要十個五百文錢才夠。

  「火長,喝一口酒!」

  這是他榮升火長後,手下小兵賀嚴明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他的酒基本上都孝敬給了自己的新上司,這也算是李慶安某種福利補償吧!

  「小賀,有沒有什麼辦法弄點錢?」

  小賀是李慶安發明的新稱呼,不過在戍堡卻不新奇,他的父親原本就是戍堡的老兵,賀嚴明接父親的班,被稱為小賀也理所當然。

  賀嚴明雖然只當了一年的兵,但從父親那裡卻得到不少寶貴的經驗,聽李慶安想弄錢,他立刻笑道:「火長,靠山吃山,既然在戍堡干,想弄錢的話,自然就得從往來胡商身上剝皮了,大家都這樣干呢!」

  那些胡商個個腰纏萬貫,富得流油,從他們身上刮點油水下來也沒什麼不可以,可問題是他們在哪裡?

  李慶安眉頭一皺道:「我來戍堡一個多月了,連胡商的影子都沒看見。」

  「這倒也是,今年胡商好像格外少。」

  賀嚴明撓了撓頭皮,忽然想起一事,連忙笑道:「還有一個辦法,而且很適合火長。」

  李慶安精神一振,「你快說,什麼辦法。」

  「去打獵!」

  李延慶眼睛一亮,這倒是個好辦法,南面有草原,可以去試一試。

  賀嚴明仿佛知道李慶安的心思,搖搖頭笑道:「草原上無非是獐子、野兔之類的野味,值不了什麼錢,真想弄值錢的東西就得進凌山,我爹爹每年都會在凌山打幾隻盤羊,羊頭賣上十幾貫錢,發一筆小財。」

  十幾貫錢,足夠可以買一把好弓,李慶安動心了,他一口將酒葫蘆喝乾,狠狠將酒壺摔在地上,「干!明天就去打幾隻盤羊賣錢。」

  ……

  凌山也就是今天的天山,延綿數千里,將將大唐安西一隔為二,北面是北庭都護府,南面是安西都護府,在凌山中生活中無數的野生動物,狼、盤羊、馬鹿、狐狸、鵝喉羚等等,其中比較值錢的是盤羊角,一隻上好的盤羊頭在拔煥城可以賣到三貫錢。

  去凌山打獵也是戍兵們的重要財源之一,事實上胡商來戍堡做生意,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收購唐軍手上的獵物。

  李慶安帶領手下在凌山內逛了一天,收穫頗為豐富,射獲五隻盤羊、六隻馬鹿和十幾隻鵝喉羚,這些獵物的肉可以改善唐軍伙食,頭上的角可以賣上幾十貫錢。

  天色漸漸黑了,他們路過一座山坳,這裡沒有陽光照射,顯得寒冷而陰森,巨大的山石上依然被厚厚冰雪覆蓋,在一些石縫裡散亂地丟棄着動物的骨頭,戰馬開始不安,拼命仰頭嘶叫,一名老兵韓進平經驗比較豐富,他立刻察覺到了不對。

  「火長,快退!退出這裡。」

  但已經晚了,一株松樹掉下幾堆雪,松樹的縫隙里露出了一雙冷酷的眼睛。

  第四章

拔煥之旅

  這是一隻成年的黑豹,它臥在一根向外伸展的粗樹杈上,像蛇一樣柔軟的身子緊貼着樹幹,特別巨大的前爪擺出了隨時撲下來的姿勢,尖利無比的爪子伸出爪鞘,牢牢地抓着樹皮,兩隻露出凶光的眼睛,憤怒而又饑渴地等待着這群入侵者的走近。

  一道黑色閃電,向最近的李慶安猛撲而來。

  李慶安措不及防,被豹子撲倒在地,身上堅固的明光鎧擋住了黑豹尖銳的爪子,豹子頭一甩,血盆大口向他脖子咬來,李慶安順勢將手中弓箭塞進它嘴裡,雙手空出,一把掐住了豹子的脖子。

  手下唐軍都慌了手腳,一齊拔刀撲上來,李慶安大吼一聲,「你們都閃開!」

  在生死關頭,他的野性被激發出來了,他的大手掐住豹子的脖子,猛地一翻身,竟把豹子壓在身下。

  豹子兩眼血紅,嘴裡不斷地噴出刺鼻的腥臭,脖子拼命地扭動着,鋒利地爪子抓向李慶安的臉部,忽然,它狂叫一聲,漸漸停止了掙扎,眼中的光澤消失,露出了死亡的灰色。

  尾巴無力地擺了擺,它終於不動了,李慶安慢慢從它心臟部位拔出了匕首,他無力地坐在雪地上,覺得自己有點虛脫了。

  良久,李慶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積雪,對幾名呆若木雞的手下笑道:「你們說這隻黑豹值多少錢?」

  十名唐軍圍攏上來,議論紛紛道:「前年荔非戍主打了一隻花斑豹,賣了十貫錢,這種黑豹從來沒見過,估計更值錢,起碼二十貫。」

  「不止!不止!」

  老兵韓進平搖頭道:「那是賣給上門的胡商,當然被壓低價,如果去拔煥城賣,至少要翻五倍。」

  李慶安把黑豹扛在肩上笑道:「那好,我們就去拔煥城賣掉它。」

  ……

  拔煥城也就是今天的阿克蘇,離粟樓烽戍堡約二百里,是西域大國姑墨國的都城,這裡是龜茲通往疏勒的必經之路,牧草豐美,河流眾多,自古就是人煙密集之地。

  這裡也是唐軍駐紮重兵的軍事重鎮之一,設有拔煥守捉,這天下午,李慶安、賀嚴明以及錢戍副三人來到了拔煥城,錢戍副叫做錢緡,是荔非元禮的副手,他是來拔煥城辦理李慶安升火長一事,進城後錢緡去辦事了,約好了見面地點,李慶安便和賀嚴明帶着羊頭鹿角到胡人開的店裡去了。

  拔煥城不大,房屋低矮,大都是平頂,用石塊砌成,全城只有一條東西向的主幹道,直通王宮,在大道兩邊密集地分布着各種商店,買賣着來自嶺西地區的寶石、銀器、香料,以及來中原地區的布匹、絲綢、茶葉、糧食等等,大街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拔煥城的胡人主要是烏蘇人的後代,突厥南侵後,安西地區也融入了突厥人的血統,街上漢人也有不少,他們主要是軍戶家屬,一些商人也從中原來這裡開店,因此中原特色的酒肆、客棧、青樓、賭館也隨處可見。

  盤羊是一種當地人的一種吉祥之物,許多當地胡人都喜歡將盤羊頭掛在家中作為裝飾,一路上,不時有胡人將他們攔下。

  「軍爺,那盤羊頭賣一個給我如何?」

  胡人的漢語十分生澀,但他手中搖得『嘩嘩!』的錢袋卻格外動聽,李慶安停下馬笑道:「你要出多少錢?」

  「三貫錢,干不干?」

  「三貫錢給你個馬鹿頭,要買盤羊頭至少四貫。」

  「四貫錢太太貴了,我再加五百文,可以了吧!」

  「不行!最少三貫九百五十文,還不到四貫錢。」

  「算了,四貫就四貫吧!讓我挑一個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