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梟雄 - 第6章
高月
楊素輕捋長須,心中暗暗點頭,「這孩子連磕頭這種細節都注意到了,難怪高熲說他知禮,不錯!」
他立刻笑眯眯道:「好孩子,起來吧!」
元慶站起身,楊素又仔細打量他一眼,見他身材高壯,皮膚雖然很白皙,但並不文弱,氣勢十足,顯得渾身很有力量,難怪能以一打六,而且他好像才五歲,卻長得像七八歲一般,記得兩年前初見此子,就覺得他長得比常人高大,倒是個可築之才。
「元慶,這兩年祖父沒有管你,你都學了什麼?」
元慶躬身施禮,恭恭敬敬說:「回稟祖父,孫兒一直在府中讀書習字,閒時去練武場,看武師教授家丁武藝。」
旁邊高熲聽元慶口齒清晰,條理清楚,忍不住問道:「元慶,可學過《論語》?」
元慶連忙回答:「回稟相國大人,《論語》去年已學完,《詩經》也學完,現正在學寫詩。」
元慶倒沒有說謊,從上個月開始,沈秋娘開始嘗試着教他們寫短詩,元慶雖然對後來的唐詩宋詞知之不少,但真要他自己寫詩,卻寫得一團糟,而且他對寫詩不感興趣。
高熲聽他學得頗多,便有心想考他一下,他微微一笑,「既然學寫詩,那有沒有寫出幾首詩來?」
元慶有點猶豫,他是寫了兩首,雖然自我感覺不錯,但嬸娘說他寫的詩不是詩,是拼字,如果真的拿出來,恐怕會讓祖父丟臉,可讓他盜用後人的詩,他又覺得不恥。
他偷偷看一眼楊素,見捋須笑而不言,好像無所謂,但他眼中卻充滿了熱切,又有一絲緊張,就像封德彝所說,祖父在等他爭面子。
他知道祖父楊素是一個極要面子之人,如果今天他演砸,給楊素丟了面子,恐怕他以後就再無出頭的機會,想反,如果他今天成功,那他可以趁機提出築基的要求,他已經盼望了一年半,想到從此可以學武,他心中便一陣激動。
既然寫詩只是一種手段,是一塊達成自己願望的墊腳石,又何必太在意是否是自己所寫,關鍵是築基,只要能達到自己的目標,莫說是剽竊一兩首唐詩,就算把唐詩三百首全部占為己有,他也毫不內疚。
他負手一步步走着,仿佛在學曹子建七步成詩,實際上他在考慮用哪一首詩較好,現在還是古體詩時代,他不能隨口吟出唐詩宋詞,他還沒有開宗立派的資格。
上個月他倒是整理出了十幾首,本來想向嬸娘炫耀,但最後放棄了,他的老底嬸娘比誰都清楚,根本不會相信是他寫的,今天倒是可以一試。
他記得有一首詩很應景,就是隔了一個多月,他有點忘記了,他一步步走着,遠遠不止七步,至少走了三十步,這才終於想起。
「現在可以開始嗎?」他歪着頭問高熲。
高熲見他模樣可愛,便笑着點點頭,「你說吧!我洗耳恭聽。」
元慶沒有直接說那首詩,而是先預熱一下,他便朗聲誦道:「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這是駱賓王七歲時寫的詩,倒符合他現在的年齡,高熲呵呵笑了,誇讚道:「不錯,很有童趣!」
楊素還是笑而不言,他心中卻有一點失望,這首詩雖然清新,但還是缺乏一種霸氣,他希望孫子寫出何以滅突厥之類的霸氣之詩,讓高熲徹底呆住,而不是說很有童趣之類的話。
楊素一直在和高熲暗中較量,高熲文武全才,治理天下的才能更是他遠遠不及,不僅如此,高熲的幾個兒子都非常爭氣,長子高表仁才學出眾,幾年前娶了太子楊勇之女為妻,讓楊素頗為嫉妒,他的兒孫大多是平庸之才。
難得高熲誇讚他的一個孫子有霸氣,他就希望元慶能給自己好好爭臉,把高熲的氣勢壓下去,但元慶這首詠鵝的詩太讓他失望。
楊素忍不住問:「元慶,還有別的詩嗎?」
元慶連忙躬身答道:「回稟祖父,這首詠鵝詩是孫兒一年前的趣作,但最近孫兒心念軍功,又寫了一首明志之詩,我只是擔心高相國可能不感興趣。」
「你這個小滑頭,我幾時不感興趣了?」
高熲笑罵他,「你快說明志之詩,寫得好,我有賞!」
「那孫兒就獻醜了!」
元慶凝神想了想,便緩緩吟道: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雕旗畫,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好!」
楊素忍不住高聲贊道:「好一個『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他得意非常,回頭問高熲:「高相,此詩如何?」
高熲在凝神思索,他不太相信這首詩五歲小兒能寫,可不管他怎麼想,就是想不起自己曾讀過這首詩,應該不是抄襲之作,他當然想不起,這首詩是數十年後由唐朝詩人楊炯所寫。
高熲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苦笑,他能感受到楊素的得意,他輕輕撫摸元慶的小腦袋,輕輕一嘆:「真神童也!」
他蹲下按住元慶稚嫩的肩膀,凝視着他的眼睛道:「你是天才美玉,當以良匠雕琢,我渤海高氏,乃世家名門,兄長高峮,更是名滿天下大儒,我讓他收你為關門弟子,你意下如何?」
楊素見高熲終於被孫兒之才所折服,他心中大喜,如果能成為名儒高峮的關門弟子,那也不錯,他正要替元慶答應,卻見封德彝拼命向自己施眼色,意思是讓自己不要答應,雖然不知原因,但楊素對封德彝一向信任有加,他便改變了主意,笑道:「元慶,你按自己的想法來,不必勉強自己。」
元慶聽出祖父有讓自己拒絕之意,而且他自己也不願意,便緩緩搖頭,「我不想學文,我想學武!」
高熲覺得元慶在文才上更有發展,小小年輕就能寫出如此大氣的詩句,此子若善加培養,將來是大隋的棟樑之才,他也聽出楊素不太願意讓元慶跟自己學文,但高熲還是想再試一試,又誘導元慶,「為什麼一定要學武,現在天下已定,正是百廢待興之時,學文更能輔佐君王,治理天下,不是更能實現你心中的抱負嗎?」
元慶還是堅決搖頭,「我抱負是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突厥未滅,西域未取,相國怎敢說天下已定?」
高熲愣住了,良久,他慨然長嘆,「我高熲輔佐君王十四年,被譽為開國第一相,可見識竟不如一個五歲的小兒,慚愧啊!」
楊素暗暗讚嘆,不卑不亢,膽識過人,竟敢直斥相國,這才是他楊素的孫子,他心中既後悔,又是慶幸,後悔自己糊塗,竟然不知道自己有如此佳孫,慶幸是他還是及時發現,還來得及好好培養。
這一刻,楊素也認定了元慶,這個孫子將來一定會是楊家的希望。
卷一
楊家有男初長成
第十章
師傅是誰?
高熲帶着感慨和遺憾告辭離去,楊素將他送出府門,又回到書房,書房內只有封德彝和元慶兩人,楊素立刻問封德彝:「先生剛才為何不讓我答應高相?」
元慶坐在旁邊的小胡凳上,他也想知道,封德彝為何不讓楊素答應自己拜高熲之兄為師,他當然知道不是因為自己想學武的緣故,肯定是另有原因。
封德彝陰陰一笑,反問楊素:「公以為聖上百年後,太子登基,會用誰為左相?」
楊素想了想道:「那時高熲是國丈,自然是他為左相!」
楊素忽然明白了封德彝的意思,楊勇即位,必然繼續重用高熲,那他楊素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可是……這和元慶有什麼關係?
封德彝淡淡一笑,「元慶是楊家美玉,是公之希望所在,安能讓他再為高家之徒?」
元慶也不得不佩服這個封德彝會揣摩人心,他竟看出了楊素和高熲的競爭之勢。
這時,元慶忽然有一種明悟,歷史上楊素之所以不遺餘力支持晉王楊廣,其中一個原因是他想取高熲而代之,而高熲已和太子楊勇結為親家,楊素在楊勇身上再無投資機會,所以才轉而支持楊廣。
恐怕楊素的這種想法的根源,就是源於此時封德彝的一句話。
這就是歷史的偶然性和必然性,沒有楊素的支持,楊廣根本就不可能登基,而楊廣不登基,最後也不會出現李唐。
楊素緩緩點頭,「你說得不錯,非常不錯,確實不能讓元慶為高家之徒,我差點一時失去計較,多虧先生提醒。」
他又看一眼元慶,疼愛地摸摸他的小腦袋,「看來祖父得給你另找一名師。」
封德彝看出楊素對元慶的重視,心中暗暗思忖:「須在此子身上下一番功夫。」
封德彝便又笑着建議:「相國,我認識一人,雖只是一名低級軍官,但武藝超群,膽識過人,我推薦此人為元慶之師。」
楊素想了想,他本想讓元慶和楊家子弟一起練武,但他也知道那些所謂武師也沒有什麼真本事,會誤了元慶,而元慶的父親玄感武藝就不錯,可惜他也沒有時間教這孩子,楊素便答應了,「出身可以不計較,不過你先帶此人來見我。」
元慶心中也充滿興趣,會是哪一個隋末英雄?他連忙問封德彝:「不知先生說的是誰?」
封德彝呵呵笑道:「我說了你也不知,保證不會讓你失望。」
他又給楊素使個眼色,楊素拍拍元慶的小腦袋,「你先去吧!師傅來了,祖父自然找你。」
待元慶離開書房,封德彝便笑道:「相國,卑職還有一個建議。」
此時,楊素對封德彝非常信任,便點點頭,「你說!」
「相國,孟子云,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元慶之所以能超越其他孩子,很大程度上就在於他生於憂患,所以卑職建議相國不要改變他的生活,不能給他厚待,更不要讓家人知道相國看重他,依然讓他在逆境中成長,相國以為卑職建議如何?」
楊素是一個有智慧之人,封德彝說得非常不錯,自己只要給元慶找名師便可,確實不能讓他在富貴榮華中墮落,他本人和兒孫們已經有太多教訓,他欣然點頭答應,「誠如先生所言!」
但楊素做夢也想不到封德彝其實是有私心,現在只有他封德彝一人知道楊素對元慶器重,這種奇貨可居的機會他要留給自己,而絕不能讓楊家其他人知曉。
封德彝私心使元慶的生活沒有得到任何改善,依然在清貧和族人歧視中長大,不過也正是如此,使元慶沒有失去沈秋娘這個養母,人生際遇,難以言述究竟是失還是得。
……
次日一早,管家便找到元慶,太老爺讓他過去,沈秋娘知道,這是元慶要拜師了,她特地給元慶換了一身新衣服,一邊給他整理,一邊低聲囑咐,「要對師傅有禮,不要給嬸娘丟臉,記住了嗎?」
「我記住了!」
元慶又有些擔憂問:「祖父會讓我離開嬸娘,跟師傅去住嗎?」
沈秋娘笑着安慰他,「應該不會,你昨天不是說了嗎?封先生給你介紹一個軍官,既然是軍官,那他就不會帶你走,而且你才五歲,祖父也不會讓你離開楊家。」
元慶點點頭,他回頭找一圈,沒有看見妞妞,便問:「嬸娘,妞妞呢?」
「那個小傢伙,以後你不跟她玩,她有點不高興,沒事的,嬸娘哄哄她就好了,快去吧!別讓人久等。」
「嬸娘,那我走了。」
元慶跟着管家離開小院,向中庭而去,沈秋娘一直目送他小小背影消失,才低低嘆口氣,其實她心中也一樣充滿擔憂,元慶還會不會回到她身邊?
她回到房間,見女兒妞妞正躲在牆角偷哭,她一陣心疼,連忙上前蹲下摟住她,「妞妞,怎麼了?」
妞妞眼中噙滿淚水,撅起小嘴抽抽噎噎說:「我也要跟元慶哥哥學習練武!」
沈秋娘抱她抱在懷中,用臉貼着她的小臉,柔聲說:「妞妞,以後娘教你練武,和元慶哥哥一樣,好不好!」
「不好!我要跟元慶哥哥一起學。」
沈秋娘給她拭去眼角包着的淚水,笑道:「傻孩子,元慶哥哥晚上會回來,咱們和他比一比,看看是我的妞妞厲害,還是元慶哥哥厲害。」
「嗯!」妞妞重重點了點頭。
……
元慶跟管家來到楊素書房前,管家稟報,「太老爺,元慶公子已帶到。」
「進來!」
元慶推開門走進書房,只見書房內有三人,一個是祖父楊素,還有一人是封德彝,再有一人是年輕軍官,皮膚黝黑,約三十歲左右,給元慶的第一印象就是雄壯異常,他身高足有六尺五(隋制一尺29.5厘米),虎背熊腰,兩膀有千斤之力,他長着一張英武而又異常沉靜和果決的面孔,眼睛尤其細長,深邃的眼中閃爍着一種攝人的光芒。
他也在打量着元慶,他心中有些驚訝,他沒想到楊相國的孫子竟然穿一身布衣,在他想象中,元慶應該是錦衣玉食,富貴逼人,但眼前這個孩子身上一點都看不到,雖才五歲,但身材壯實高大,步履沉穩,眼睛裡有一種同齡孩子沒有的成熟和冷靜。
他聽封德彝說,這孩子不是一般的兇悍,但他看到的卻不是兇悍,而是一種倔強和自信,他眼睛微微眯起,元慶給他第一印象很好,這是一個能吃苦的孩子。
元慶雙膝跪下,給祖父行禮,「元慶參見祖父!」
楊素見元慶比昨天整潔,更有精神,他心中喜歡,和藹對元慶說:「昨天祖父給你說過,給你找一個師傅,教你武功,今天師傅來了,你見禮吧!」
他一指身旁身材魁梧的男子,給元慶介紹,「這位是我軍中猛將,姓張名須陀,你以後就跟他學武!」
元慶渾身一震,他昨晚興奮了一夜,他的師傅會是誰,會不會是李靖?據說楊素和李靖的關係很好,會不會是隋末十六條好漢之一?但那些是演義中的人物,未必是最歷害,但他萬萬沒想到,他的師傅竟然會是被稱為隋朝最後猛將的張須陀。
元慶按耐不住心中的狂喜,他倒頭便拜,「徒兒楊元慶拜見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