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梟雄 - 第9章
高月
沈秋娘拎個布包從房裡匆匆出來,布包里是她抄的三十本金剛經,她要趕去書鋪換錢,見元慶回來,便催促他,「芋頭糜粥已經煮好,你和妞妞自己去廚房盛,我今天要去城外採藥,可能會晚一點回來,如果中午我沒回來,你們自己熱飯菜,碗櫥里都有現成的,妞妞,聽見沒有?」
「娘,我聽見了。」
妞妞聽說娘中午不回來,高興得向元慶偷偷眨眼,元慶連忙把五吊錢遞給沈秋娘,「嬸娘,這是這個月的月錢。」
「嗯!你放進柜子里,我要趕時間。」
沈秋娘急着要去交書,又叮囑他們兩人幾句,便匆匆走了。
見母親一走,妞妞立刻眉開眼笑道:「元慶哥哥,你不是說有時間會教我射箭嗎?今天正好有時間,我們出去練習射箭。」
元慶撓撓頭說:「恐怕今天我沒時間,聽說有族祭?」
「你不是最討厭祭祀嗎?反正他們也不注意你,不參加也沒關係。」
妞妞話音剛落,劉二叔便笑呵呵出現在院門口,「元慶,幫我去掛燈籠吧!我一個人有點吃力。」
劉二叔就是元慶初進楊府時那個老管家,其實是長得老相,他才四十餘歲,他是楊府的四管家,這些年他和妻子劉二嬸一直對元慶都很關照。
「好!」
元慶答應一聲,便跟劉二叔走了。
妞妞見元慶不肯陪自己去射箭,她撅起嘴滿臉不高興,半晌,她一跺腳,「你不陪我,我自己去。」
……
正門口,劉二叔和元慶正在安裝燈籠,新年期間,大門口已經裝了四個大紅燈籠,但今天有族祭,按照楊府的規矩,必須安裝十八個紅燈籠,燈籠頗大,每一盞燈籠都仿佛一隻磨盤大小。
劉二叔扶着木梯,元慶站在梯子頂上,將一盞盞燈籠掛上鐵鈎。
「注意!右面鈎子有點松,得小心了。」劉二叔在下面提醒。
『咳咳!』
大門內有人咳嗽兩聲,走出兩名年少公子,兩人相貌有些相似,都長得面如冠玉,神采飛揚,他們便是楊玄感的兩個嫡子,長子楊峻,今年十三歲,在京城國子學讀書,次子楊嶸,十一歲,跟隨父母在宋州讀書,準備明年滿十二歲後也進國子學。
今天是正月初三,兩兄弟各得十吊錢的賞錢,打算出去買書。
兩兄弟都身着錦袍,頭戴金冠,丰神俊朗,儀表不俗,尤其楊峻是嫡長孫,深得祖父楊素的喜愛。
元慶雖然也受楊素器重,但這種器重和楊素對楊峻的喜愛不太一樣,對元慶的器重是一種偶發現象,沒有系統性,主要受到楊素情緒的支配,楊素情緒好時,會非常重視無晉,情緒不好時,則會將他拋之腦後。
而楊峻則不同,他是嫡長孫,是楊素的第三代法定繼承者,楊素至始至終都在關注他,給他最好的教育,從他五歲起,便請名師培養他,現在他師從國子學大儒王隆,已是滿腹經綸,深得楊素寵愛。
或許是受母親鄭氏的影響,兩兄弟對元慶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都不太喜歡,楊峻知書達理,還不表露於顏面,但楊嶸對元慶的鄙視,根本就掩飾不住。
楊嶸瞥梯子上的元慶一眼,撇撇嘴對兄長道:「大哥,我發現有些人天生就賤,心甘情願去做下人之事,難怪別人瞧不起他。」
楊峻哼了一聲,「二弟,下午還有族祭,我們得快去快回。」
元慶在他們頭頂上裝燈,他對楊嶸的譏諷就當沒有聽見,他對這兩兄弟沒有好印象,平時既不往來,也不理睬,如果是從前楊嶸譏諷他,他肯定會反唇相譏,罵誰在放屁?
但自從練武后,他的克制能力已經大大加強,對這種族人的譏諷已是處驚不亂,只要不觸犯到他的底線,他都會心中淡然,一笑了之。
旁邊劉四管家卻暗暗讚賞元慶有涵養,他是看着元慶長大,知道他小時候是惹不得的人,性子剛烈,從前誰敢這麼辱罵他,他早就棍棒打過去,但現在他卻能一笑了之,他知道這孩子不是軟弱,而長大有出息了。
相比之下,楊氏兄弟雖然讀很多書,卻沒有元慶這種心胸。
劉四管家笑了笑,給兩兄弟打個招呼,「大公子,二公子,你們出去啊!」
楊嶸傲慢地一抬頭,不理睬他,楊峻稍好一點,向他點點頭,表示回應。
就在這時,一輛鑲有銀絲的馬車飛馳而來,周圍奔馳着十幾名楊府騎衛,馬車嘎地一聲,停在府門台階前。
楊嶸臉色一變,驚恐道:「是祖母來了!」
元慶在梯子站得高,他早就認出那輛馬車,那是楊府主母賀若雲娘的馬車,也就是楊素的妻子。
賀若雲娘是上柱國賀若弼之妹,開皇五年,楊素前妻鄭氏因病去世,而賀若雲娘才二十九歲,正寡居在家,由獨孤皇后牽線,賀若雲娘再嫁給楊素為續弦,進入楊府至今已有十二年。
隋朝的婦女地位一向很高,這是延續北朝的影響,在北朝,由於『將相多尚公主,王侯娶後族,故無妾無媵,習以為常。』從北魏開始,到北齊時形成高潮,以至於『舉朝既是無妾,天下殆皆一妻。』
當然,妻妾成群者也不乏其人,只不過只娶一妻已是一種普遍的社會風潮,追根原因,這是恆代之遺風,受鮮卑拓跋人的社會風俗影響。
而南朝則完全相反,婦女處於社會底層,婚姻之家,數十年不相識,惟憑信命贈遺成婚。
而北朝婦女,為子求官,為夫訴屈,上交下游,夫唱婦隨,里里外外,全靠『女強人』,如此,丈夫怎麼敢和妻子叫板,因此懼內之風盛起,所以楊堅家有妒妻,楊素家有悍婦,都是極其正常之事。
雖然隋朝建立,標誌着一個統一王朝的出現,但隋朝的本質依然是鮮卑王朝的延續,這種胡族婦女強勢的遺風遠遠沒有消亡,甚至一直延續到唐朝武則天以後,隨着武則天嚴厲打壓關隴貴族,婦女的強勢地位才開始逐漸減弱,直到宋朝理學之風盛起,婦女的地位才徹底被壓制回底層。
賀若雲娘有着胡人血統,長得身材很高,又肥又胖,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座肉塔,據說她年輕時很美貌,但元慶卻不太相信,一個長着掃帚眉、三角眼的女人,就算再年輕,也美不到哪裡去?
不過如果說賀若雲娘性格暴躁,他卻相信,賀若雲娘的傲慢和脾氣暴躁在整個楊府都出了名,不懂得低調做人,這一向是賀若家的傳統。
馬車停下,賀若雲娘在兩個丫鬟的扶持下,從馬車裡下來。
卷一
楊家有男初長成
第十五章
楊府爭權(上)
賀若雲娘頭上梳着高達一尺的高髻,頭髮上珠光璀璨,臉上塗得雪白,一張猩紅薄嘴在雪白的臉上格外刺眼。
她身上穿一條淡紫色的六幅拖地長裙,後面還有一個小丫頭幫她提着長長的裙邊,下馬車時,她渾身肥肉顫抖,使得幾名騎馬侍衛都忍不住扭過頭去。
在她身旁跟着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乾瘦婦人,元慶認識她,正是他小時候進府時那個渾身散發着臭味的貓頭鷹婦人,也就是帳房馬管事的老婆,她姓豆,叫豆三娘,但大家背後都戲稱她為『隔夜豆腐』,暗諷她身上酸臭。
元慶從木梯上跳下,站到一旁去。
而楊氏兩兄弟想躲開已經來不及,楊峻楊嶸只得硬着頭皮,萬般不情願地跪下見禮,「孫子叩見祖母!」
賀若雲娘微微點頭,她那肥厚的眼皮抬一下,露出她三角形的瞳孔,目光落在楊家兩兄弟的身上,她對楊玄感極為憎惡,自然對這兩兄弟也不會有什麼好態度。
「你們兩人,不好好在家讀書,想到哪裡去野玩?」
兩兄弟心中暗罵,卻又不得不恭恭敬敬回答:「回稟祖母,新年先生給我們放三天假,今天正好有族祭,因為還有半天時間,我們便想去書店買書,準備祭祀後讀書。」
兩兄弟無論儀禮回答都無懈可擊,賀若雲娘也找不到他們的岔子,她的目光移動,落在了元慶身上,但她沒有過度關注,她見元慶身着一襲布衣,便以為是一名下人的孩子,她不感興趣。
但旁邊的豆三娘卻認識元慶,她在賀若雲娘耳邊低語:「夫人,他就是玄感的那個私生子。」
「哦——」
賀若雲娘長長地哦了一聲,這私生子她是知道的,她眼中閃過一絲掩飾不住的鄙視,這種鄙視既是針對元慶,也是針對楊峻和楊嶸兄弟,她和丈夫幾個兒子的關係都很惡劣,彼此暗鬥了十幾年,尤其和楊玄感的關係是水火不容。
「你就是那個楊元慶,玄感在穎州生的兒子?」
她雖然沒說私生子,但意思很明顯,元慶躬身行一禮,淡淡道:「祖母說得沒錯,我就是那個私生子。」
元慶的回答讓賀若雲娘一愣,她臉色露出一種嘲諷的笑意,冷冷哼了一聲,「那你見我為何不跪?」
元慶依然用一種很平淡的語氣說:「我若給祖母下跪,豈不是有辱祖母身份,所以我覺得還是不要下跪的好。」
賀若雲娘猩紅色的薄嘴一撇,眯着眼上下打量他,嘴角露出了一絲刻毒的笑容,她忽然回頭問豆三娘,「你說我要不要他下跪?」
豆三娘連忙諂笑說:「夫人,他自己也說了,下跪有辱夫人身份,我覺得夫人就當他不存在吧!」
賀若雲娘的臉上越來越得意,她最後仰頭尖聲大笑,旁邊還伴隨着豆三娘那貓頭鷹似的喋喋怪笑。
她笑聲一收,對元慶冷冷道:「還算知趣,知道自己身份低賤,以後我都不需要你給我見禮,最好離我遠一點。」
賀若雲娘也不再理會楊峻兄弟,在丫鬟的攙扶下走進楊府大門,元慶望着她肥碩的背影走遠,他淡然一笑,又對劉二叔道:「二叔,我們繼續掛燈籠。」
楊峻兄弟爬起身,楊嶸衝着賀若雲娘的背影重重『呸!』一聲,「這種女人也配叫楊府的主母?」
他又狠狠瞪元慶一眼,「你真是太丟臉了,沒見過你這麼下賤的楊家子弟。」
元慶不冷不熱地自言自語說:「我的膝蓋可從不給辱我之人下跪。」
楊嶸大怒,「你敢譏諷我?」
「好了!」
楊峻極不高興地拉兄弟一把,「快走吧!耽誤太多時間了。」
他冷冷瞥了元慶一眼,便快步離開了府門,等他們走遠,劉二叔嘆了口氣道:「楊府真是一輩不如一輩了。」
「劉二叔,你在說我嗎?」元慶笑嘻嘻問。
劉二叔哈哈一笑,給元慶的腿上一拳,「你小子除外!」
……
賀若雲娘雖然將楊玄感的幾個兒子狠狠刻薄一番,但她心中依然不太高興,她嫁入楊府已經十幾年,一直沒有像她的前任主母那樣拿到家族內部大權。
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和楊素幾個兒子的矛盾,楊素的前妻鄭氏病故後,楊玄感等嫡子便堅決反對父親再娶新婦,雖然最後因為獨孤皇后的做媒,楊玄感等兒子被迫答應父親再娶,但並不表示賀若雲娘就能強勢入主楊家。
事實上楊家的家族大權就一直被楊玄感等幾個兒子輪流所掌握,賀若雲娘根本沒有掌權機會,她很鬱悶地過了十幾年。
不過今年她的機會來了,她剛剛得到消息,楊素第三子楊玄縱將從軍授車騎將軍,這樣一來,楊素的三個嫡子,玄感、玄獎、玄縱都將外放為官,府中便再沒有她的死對頭。
而眼下掌握家族大權之人正是楊玄縱,楊玄縱這一走,族權必將換人,這就是他賀若雲娘奪取家族權力的最好機會。
但賀若雲娘也知道,就算楊素三嫡子走了,但府中還住有楊素胞弟楊約的兩個兒子,搞不好這個族權會落到他們手中。
賀若雲娘閉眼坐在房內思量對策,這時,帳房馬管事在門口探頭探腦,他向站在賀若雲娘身旁的妻子豆三娘招招手。
豆三娘悄悄溜出來,叉腰罵他:「老色鬼,又到哪裡風流去了?」
「有你這樣的娘子,我哪敢去風流,今晚賬房幾個同僚約好去喝酒,我可能回來晚一點……」
他話沒說完,耳朵便被豆三娘一把揪住,惡狠狠罵道:「想去喝花酒,做夢吧!」
豆三娘的手又硬又瘦,像鷹爪子一樣,揪得馬管事疼痛難忍,他殺豬般地叫喊起來,「快鬆手……疼啊!」
馬管事的慘叫音傳到房內,把賀若雲娘從沉思中驚醒,她知道這是豆三娘在教訓丈夫,她丈夫是楊府賬房的三名主事之一。
賀若雲娘忽然眼珠一轉,她有辦法了。
「你們兩個,都進來!」
很快,馬管事跟在妻子身後,膽膽怯怯地走進房中,賀若雲娘瞥了他一眼,微微笑道:「馬管事,我們又不是第一次見面,為何這麼膽小?」
馬管事連忙跪下道:「小人對老夫人從來都是又敬又怕。」
「不要叫我老夫人,叫夫人就行了。」
賀若雲娘才四十一歲,她不喜歡別人叫她老夫人。
「是!夫人。」
馬管事低下頭,膽怯地回答,他身子瘦小,在身材胖大的賀若雲娘面前,他感到格外自卑。
賀若雲娘給豆三娘使個眼色,讓她把門關上,房門關上,房間裡只剩下他們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