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錦繡 - 第2章

吱吱

  他是讓她和他一起回後院!

  不,不,不……他已經用不着她了,她跟他回後院,那就是找死……無論如何也不能跟他走……隔壁的院子住着幾個做飯的尼姑,這個時候,應該在午休……她真是糊塗了……當初他找吃食的時候她就應該趁機逃跑的……

  「壯士!」傅庭筠一面悄悄地朝後退,一面儘量讓她的語氣顯得溫和順從,「您已經知道出去的路,外面的太陽這麼大,我在後院曬了那麼久,有些吃不消了,我就不送您出去了……」

  腳跟已碰到了門檻。

  「救命啊!」她撒腿就跑。

  只是「救」字剛剛喊出口,喉嚨再次一緊,她被掐着脖子提了進去,推靠在了廚房中央的落地柱上。

  全身散了架似的疼。

  她拼命地去掰他掐着她脖子的手,死死地盯着他的臉,好像只有這樣,才足以表達自己的恨意。

  他平靜地望着她,像在捏死一隻螻蟻般透着幾分漫不經心。仿佛眼前的殺戮對他來說如吃飯、喝水一樣的平常、普通!

  傅庭筠如墜冰窟般瑟瑟發抖……像被拋上岸的魚一樣垂死掙扎……漸漸地不能呼吸……陷入黑暗之中……

第2章

不安

  傅庭筠是被熱醒的。

  她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四、五隻癩蛤蟆正鼓動着雪白的肚皮蹲在她的臉旁……她厲聲尖叫,一骨碌地爬了起來。

  癩蛤蟆受了驚嚇,「撲撲撲」地跳入了草叢中。

  傅庭筠長長地舒了口氣,感覺喉嚨火辣辣地痛,頭重腳輕兩眼發花。

  她,她不是死了嗎?怎麼還有知覺?

  傅庭筠愕然,急急的四處察看。

  頭頂是明晃晃的太陽,刺得人睜不開眼睛,斜伸出圍牆的槐樹枝葉繁茂,鬱鬱蔥蔥地在高大厚實的圍牆上投下一片陰影,雜草荊棘叢生的草坡後,是葳蕤的雜樹林。

  這裡……是碧雲庵的後院!

  她怎麼會在這裡?

  難道她還活着?

  念頭飛快地閃過,傅庭筠已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很痛,還留下了一個紅色的印子。

  她又走了幾步。

  影子隨她動。

  乳娘說過,鬼是沒有肉身的,被太陽一曬就會魂飛魄散。

  傅庭筠伸出手去。

  陽光下,手白的幾乎透明,粉色的指甲閃爍着珍珠般的光澤。

  她眯着眼睛望着白花花的太陽,喜極而泣!

  還活着……她真的還活着……

  可這劫後餘生的喜悅不過維持了片刻,就被脖子上的疼痛擊得粉碎。

  幽暗無人的廚房,粗壯有力的大手,平靜冷漠的目光,垂死的無助與絕望……昏迷前的那一幕浮現在她的腦海里!

  她忙擦了擦淚水,驚悚而警惕的聳着耳朵打量着周圍的景致。

  後院靜悄悄的沒有人影,不遠處的荊棘叢上盤旋着團嗡嗡作響的小蟲,隨手丟下的竹笠孤單地躺在老槐樹下……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只要她扎了裙裾爬上樹去,就可以一窺牆外的究竟了!

  傅庭筠卻心底發虛,再也沒有之前的勇氣了!

  那個人走了沒有?

  會不會突然間又冒出來?

  看見她還活着,會不會再次下手?

  這麼一想,她汗毛豎立,抓起竹笠,逃也似朝東邊跑去……

  ……

  傅庭筠落腳的地方叫靜月堂,在碧雲庵主殿——大雄寶殿的東北角,是個單門獨院的二進宅子,周圍遍植銀邊垂柳。平時空着,只有在傅家的女眷到庵堂里上香或是小住的時候才會打開。

  她沒有走正門,而是繞道去了東邊的夾道。

  東廂房朝東有扇窗欞,因為屋子的台基很高,傅庭筠踮起腳來才能勉強觸到糊着白色高麗紙的欞子。

  她輕輕地叩了兩下,緊閉的窗戶立刻打了開來。

  「九小姐,」丫鬟綠萼探出來頭,滿臉驚喜,「您總算回來了!」她說着,遞了把小杌子出來,「剛才陳媽媽來過了,還端了幾塊井水鎮過的西瓜,說是給您消暑的。」她拉了傅庭筠的胳膊,幫傅庭筠爬了進去,「要不是寒煙姐姐拿話捏住了她,她只怕就沖了進來……把我嚇了個半死!」她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您要是還不回來,我只好去找您了!」

  傅庭筠頭沉甸甸,身上像灌了鉛似的,全憑着求生的欲望才跑了回來。此時有驚無險地回到了住處,聽到的是熟悉的聲音,看到的是熟悉的面孔,緊繃的心弦松馳下來,不由得全身虛軟,站着都覺得吃力,只想快點躺到床上去,一句話也懶得說。但聽說陳媽媽來過了,她又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付:「寒煙那邊怎樣?」

  她的聲音低啞乾澀,與平日的清脆悅耳大相徑庭。

  「九小姐!」綠萼吃驚地望着傅庭筠,這才注意到傅庭筠脖子上一圈紫紅色的痕跡,襯着傅庭筠雪白的皮膚,猙獰得可怕,「您,您這是怎麼了?」再定睛一看,傅庭筠臉被太陽曬得通紅,出門時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此時凌亂不堪,有幾縷還被汗水打濕貼在鬢角,月白色的衣袖又髒又亂,好端端的靚藍色粗布裙子還被撕了個大口子,露出裡面月白色湖綢褲子。

  傅庭筠何嘗不知道自己樣子狼狽,可此刻卻不是說話的時候,她顧不得身上髒兮兮的,一頭倒在床上:「等會再說!」

  綠萼回過神來,一面上前幫她脫鞋,一面回着她先前的話:「寒煙姐姐照着您的吩咐和樊媽媽她們坐在堂屋裡乘涼、拉家常。幾位媽媽說得熱火朝天,坐在那裡一直沒有動彈,誰也沒使喚我。陳媽媽來的時候,那樊媽媽帶幫着我們說了幾句好話呢!」

  傅庭筠輕輕地「嗯」了一聲,吩咐綠萼:「去打些水來,我要梳洗一下!」

  不能讓其他人看見她現在的樣子!

  綠萼遲疑道:「打水只怕會驚動陳媽媽……」

  「我已經回來了。」傅庭筠有些煩火,強忍着喉嚨的疼痛吃力地道,「你把帳子放下,只要不讓她們看見我的樣子就行了!難道她還敢撩我的帳子不成?」

  綠萼一想。

  也是!

  不管怎樣,九小姐是主子,就算她們是大太太身邊的人也不能不顧尊卑。

  她「哦」了一聲,手腳麻利地放下了帳子,出了房門。

  屋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了烈火般的太陽,沒有了抖動的熱浪,枕頭有瓷器的涼意,夏簟帶着青竹的香味,傅庭筠舒服得長透了口氣,連小指頭也不想動一下。

  受傷的喉嚨卻不放過她,火燒般的灼痛。

  他削瘦的面孔,犀利的眼神,冷漠的目光不期而至地出現在她的腦海。

  屋裡好似有陣陰風吹進來。

  碧雲庵的圍牆高大厚實,他卻如履平地。青天白日,就那樣翻牆入院,差點掐死了她,可見碧雲庵也沒有她原來認為的那樣安全!

  念頭一閃而過,傅庭筠不安地打了個寒顫。

  雜亂的腳步聲漸行漸近,在房門口停下來。

  「多謝兩位媽媽了!」寒煙柔和甜美的聲音傳了進來,「水放在這裡就行了——我們家小姐這些日子一直睡得不好,心情有些煩躁……」

  「知道,知道!」樊媽媽粗大的嗓門壓低了也還是很響亮,她一副瞭然的口氣,「九小姐這些日子受了委屈,自然只好拿你們撒氣,你忍着點就是了,我們做下人的,一向如此。」又道,「那我們就先走了。正好去稟陳媽媽一聲——陳媽媽囑咐過了,九小姐一醒,就去跟她說一聲。」

  寒煙客氣地送樊媽媽:「媽媽慢走!」

  傅庭筠卻稀奇。

  這樊媽媽什麼時候和寒煙處得這麼好了?

  兩個丫鬟氣喘吁吁地抬了水進來。

  寒煙立刻跑到了床前。

  「九小姐!」她滿心歡喜地撩了帳子,「您可回來了!」然後和綠萼一樣,怔愣在了那裡。

  「先把我收拾乾淨再說!」傅庭筠掙扎着起身。

  寒煙也知道現在最要緊的是別讓人看出傅庭筠曾經出去過。

  她有些慌張地扶了傅庭筠,和綠萼一起幫她寬衣、散發、服侍她坐到了松木澡盆里,幫傅庭筠洗頭髮。

  傅庭筠舒泰地閉上了眼睛,心裡卻像燒開了的水般翻滾不停。

  左俊傑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要不是他胡說八道,她怎麼會落得如此境地!

  一想到這些,她就咬牙切齒,恨不得詛咒他幾句才解氣。

  這件事還得從大堂嫂左氏說起。

  大堂嫂是捧着傅庭筠大堂哥的牌位嫁進傅家的。二十年來,她孝順公婆,和睦妯娌,愛護小姑,教養嗣子,賢良淑德,人人讚頌,別說是傅家了,就是華陰縣的人提起這位大奶奶,都是那肅然起敬的,言語間不敢有半點怠慢。所以當她的幼弟左俊傑因父母雙亡前來投奔她時,儘管傅家六房同居住宅緊張,大伯父還是在外院的東南角騰了個坐北朝南的三間院落給左俊傑居住,並照着大堂嫂的嗣子一樣給月例、筆墨費,做四季的衣裳,還讓他進了傅氏族學,跟着五叔公讀書、寫字。

  那左俊傑也不負他的名字,十七歲中了秀才,二十三歲中了舉人。

  這樣的成就放在文人鼎盛的江南不算出奇,可放在依仗南北分卷取士的西北卻是鳳毛麟角,引人注目。

  事情至此,在外人眼裡,傅家提攜後進出了左俊傑這樣的人才,得了厚德惜才的名聲,應該以左俊傑為榮才是;左俊傑有傅家相扶有了錦繡前程,得以重振左氏門楣,對傅家應該是感激涕零才是。可實際上,卻全然不是如此。

  傅家是華陰名聲最顯的家族,又以閨閣嚴謹著稱,左俊傑自投奔傅家,就想娶傅家的女兒為妻。

  能親上加親,又得妻族幫襯,大堂嫂自然是願意的。只是傅家的女兒一向不愁嫁,左俊傑雖然長得高大俊朗,卻是一介白丁,身無長物,靠傅家的救濟過日子,結親的話怎麼也開不了口。

  可這個念頭一起,就抑制不住,心裡不免存着幾分期盼,因此一直沒有給左俊傑說親。

  直到左俊傑中了秀才,借着祖母壽誕,大堂嫂才半開玩笑半是認真透了些口風出來。

  祖母是什麼人?在傅家主持中饋幾十年,哪裡聽不出這個長孫媳婦話里的意思!

  只是左俊傑家底實在是太單薄了。

  如果是別人,這件事也就笑着說幾句場面上的話應付過去算了,可開口的是大堂嫂,祖母尋思着怎麼也要給她一個面子,喊了大伯母來商量,想把長房庶出的二堂姐嫁給左俊傑。

  二堂姐與左俊傑年齡相當,雖然是庶出,卻自小養在大太太膝下,讀書寫字,女紅針黹,管家算帳,一如大堂姐。

  大伯母有些猶豫。

  陝西參議郝劍鋒髮妻病逝,膝下沒有子女,有那阿諛奉承之人想做這大媒,給大伯母遞音,說郝劍鋒馬上就要升遷山東布政使,想為二堂姐保這門親事。

  雖然嫁過去是填房,郝劍鋒又比二堂姐大二十多歲,但郝劍鋒兩榜進士出身,馬上就要累官至三品,而且沒有子嗣,能有個這樣的女婿,對幾代都沒有出過封疆大吏的傅家來說,總歸是件好事。

  大伯母很想答應,但當時大伯父在工部任都水司郎中,掌管川澤、陂池、橋樑道路、車船、織造,券契、量器衡器的事務,很得工部尚書曲揚的賞識,據說不日就要升遷工部左侍郎了,大伯母顧忌着名聲,一直沒有給對方一個準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