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紫 - 第3章
吱吱
「不是,不是。」胡姨娘忙不迭地解釋道,「我,我就是傷心……恨不得能替夫人得了這場病……」
她說得情真意切。
竇昭相信她說的是真心話的。
如果她死了,最多一年,魏廷瑜就會續弦,自有如花美眷和他琴瑟和鳴;葳哥兒是濟寧府的世子,已經快定親了,沒有了生母,還有岳家幫襯;至於蕤哥兒和女兒茵姐兒,有葳哥兒這個世子胞兄,也不會吃虧;只有幾個姨娘,兒子還小,容顏日漸褪色,沒有個依靠!
「就算是這樣,姨娘也不應該在夫人的門前大吵大鬧。」勸胡姨娘的是管溫和又不失嚴厲的聲音,「要是幾位姨娘都您你一樣,那家裡豈不是要亂套了!這大清早的,姨娘應該還沒有用早膳吧?不如回屋用了早膳,等會夫人醒了再來……」
是朱氏的聲音!
竇昭心頭一震。
朱氏是她為長子千挑萬選的乳娘,品行純良,寬厚和善,對葳哥兒比對親生的兒子還耐心、細緻。最難得的是她還很負責。葳哥兒有錯,她從不因為自己是乳娘就對其放任自流,總是細細地教導他,督促他改正。以至於竇昭生下次子之後,把蕤哥兒屋裡的事也交給了她打理。自己則騰出手來,全心全意地打理着魏府的庶務。
這樣做的後果是兩個兒子對她雖有敬畏順從之心,卻沒有孺慕之情。
竇昭悔恨不已!
先是以榮養的名義將朱氏送到了濟寧侯府位於西山的別院,然後親自照顧兩個兒子的飲食起居,過問他們的學業功課,說動魏廷瑜教兩個兒子騎射……
但這一切都太晚了。
朱氏行事光風霽月般磊落坦蕩,沒有任何可讓人詬語之處。十歲的葳哥兒和九歲的蕤哥兒不但記事,而且還懂事了。她這樣做,不僅沒讓兩個兒子和她親近起來,反而在她面前更沉默了。
她知道,兩個兒子這是在怨她送走了朱氏。
可誰又知道能理解她做為一個母親與子女生分的痛徹心扉?
或者女人是最了解女人的。朱氏隱隱感覺到自己對她有心結,去了田莊之後,從未曾主動聯繫過葳哥兒和蕤哥兒,更不要說這樣沒經示下就私自回府了。
朱氏來幹什麼?
竇昭思忖着,聽見外面一陣低低的驚呼:「乳娘,您怎麼來了?田莊到京都的路坑坑窪窪,您怎麼不跟我說一聲,我好叫府上的馬車去接您。」
少年清脆悅耳的聲音,是兒子葳哥兒。
自己病後,孩子要侍疾,她心疼孩子,怕過了病氣給他們,只讓他們如原來一樣晨昏定省,這個時候碰到,應該是兒子來給她問安。
他是濟寧侯府的嫡長子,從小被當成繼承人培養,加之有魏廷瑜這個先例在前,竇昭對他比一般公侯家的孩子更為嚴厲,隨着年紀漸長,他行事越發穩妥,得到不少長輩的稱讚,竇昭為此曾暗暗得意不已。
像個孩子似的大驚小怪,這是她那沉着內斂的長子嗎?
竇昭做了一件她自己素來鄙視的事。
她披衣起床,隔着窗欞窺視朱氏和兒子。
或許是怕吵着她,朱氏壓低了聲音:「……聽說夫人病了,我就是想來看看。你不用擔心,我給夫人請個安了就走。」然後問他,「你這些日子可好?我聽二爺說,你和景國公府的幾位公子去狩獵,打了幾隻錦雞?」
葳哥兒很慚愧,不滿地喊了聲「乳娘」:「表兄打了好幾隻兔子!」
朱媽媽呵呵地笑:「打了幾隻免子有什麼了不起的!」她輕輕撣了撣葳哥兒纖塵不染的衣襟,感慨道:「我們家世子爺長大了,也跟侯爺一樣會騎馬打獵了,這次打的是錦雞,下次肯定能像侯爺一樣,能打個狍子回來。」
她微揚着下頷,神色間充滿了與有榮焉的驕傲。
葳哥兒一愣,然後有些羞澀卻滿心歡喜地笑了起來,道:「乳娘,您在田莊過得還習慣嗎?乳兄可還好?要不要我跟家裡的管事說一聲,把乳兄調到京都的鋪子裡來。我現在已經開始幫着母親協理庶務了。當年乳兄數術比我還好,到鋪子裡當個掌柜綽綽有餘……」
「胡說八道。」朱氏微笑地訓斥着葳哥兒,眼底卻有着藏也藏不住的慰藉,「府里的事自有慣例和章程,他雖是你的乳兄,可也是服侍你的,你乳兄在哪裡當差,自有夫人做主。你是濟寧侯府的世子爺,可不是尋常百家的家的孩子,做什麼事要多想想才是,不能因為自己的喜好就壞了規矩……」
「知道了,知道了!」葳哥兒不耐煩地應着,卻親昵地挽了朱氏的胳膊,「我好不容易才遇到您,您就不能少說兩句嗎?對了,上次二弟去看您後回來跟我說,你的手凍了,讓我看看……我前天去太醫院給您尋了瓶凍瘡膏,聽說是太祖皇帝用過的方子,很管用。正要給您送去,沒有想到您進了府……」
竇昭再也聽不下去了。
她不過是凍了手,你就急巴巴地去太醫院給她尋了御用之物;我病得快要死了,你可曾親手給我煎過一碗藥!
一股刺痛從胸口漫延開來。
竇昭跌跌撞撞地回了內室,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爬上床的,只知道自己回過神來的時候,汗水濕透了後背。
她高聲叫了翠冷進來:「讓朱氏和世子爺進來。」
翠冷見竇昭臉色不好,不安地看了她一眼,這才去傳話。
不一會,葳哥兒和朱氏走了進來。
他們像避嫌似的,一前一後,各自恭謹地站好,一個垂着眼瞼喊着「母親」,一個恭敬地曲膝行禮,稱着「夫人」。
竇昭心裡涼颼颼的,連應付都懶得應付了,直接把即將與郭家結親的事告訴了兒子——反正她就算是避開朱氏,不是大兒子就是二兒子也會把這件事告訴她。
可能是猝不及防,葳哥兒有些茫然,而朱氏則是大吃一驚,隨後面露喜色,泫然欲泣。
兒子還沒有明白這其中的深意,朱氏卻明白過來。
竇昭頓時有些心灰意冷,索性對兒子道:「你乳娘奶了你一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傳我的話,依舊讓朱氏回你屋裡服侍,你的乳兄,就跟着回事處的總管當差。」
「母親!」葳哥兒又驚又喜,想也沒想,「撲嗵」跪在了竇昭的床頭,重重地給竇昭磕了幾個頭,「我代乳娘和乳兄謝謝母親!」眉目間滿是興奮。
朱氏大急,忙去拉葳哥兒:「世子爺,使不得,使不得!」
一個乳娘都知道使不得,難道她精心教養出來的兒子就不知道?
不過是情難自禁罷了!
第四章
重生
竇昭說不清自己是妒忌還是羨慕,血氣全涌到了胸口,翻江倒海般的難受,只怕自己再多看兒子一眼,就要做出什麼令自己後悔的事來。
「把對牌拿給世子爺。」她吩咐翠冷,「傳我的話,以後不僅世子爺屋裡,就是二爺、茵姐兒屋裡的事,也都由朱氏打點。」
「母親!」葳哥兒抬起頭來,感受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異樣。
「夫人,不可!」朱氏聲音悽厲,臉色剎那間煞白。
到底是自己選的人,通透得很。
有她在孩子們身邊看着,也可防防那些鬼蜮伎倆。
竇昭閉上了眼睛,揮了揮手:「我累了,想歇會,你們都下去吧!」
「夫人!」朱氏含着眼淚「咚咚咚」地給竇昭磕起頭來。
葳哥兒不解地望着朱氏。
竇昭再次揮了揮手,背過身去。
「夫人,你放心,奴婢就是舍了這性命,也會好好照看公子、小姐的。」朱氏喃喃地道,再次給竇昭磕了個頭,和葳哥兒一起退了下去。
屋子裡安靜下來,有種人去樓空後的冷清與孤寂。
竇昭悲從心起。
如果魏廷瑜成器些,肯擔負起男子的責任,她一個內宅婦人,又怎麼會出頭打理魏府的庶務?又怎麼會因此忽略了兩個孩子的異樣?
如果婆婆對兩個孫兒多關心一點,不是總想着求神拜佛,兩個孩子又怎麼會把沒有絲毫血緣關係的朱氏當至親?
或者,她壓根就選錯了人?
若那朱氏是個貪得無厭、逢高踩低、粗鄙無禮、喜歡搬弄口舌之人,兩個兒子也就不會對她念念不忘了。
但是,她又怎麼會讓這樣的人呆在兒子的身邊、教導兒子呢?
她甚至不知道該怨恨誰好!
每當這個時候,竇昭就會想到早逝的母親。
她那么小,母親怎麼就捨得丟下她一個人走了?
若是生母在世,教導她怎樣為人妻、怎樣為人母,她是不是就不用吃那麼多的苦,走那麼多的彎路,孩子們也不會和她離心離德了呢?
這是個無解的答案。
竇昭只覺周身透着股倦意。
她用被子蒙着頭,把自己埋在一片漆靜中。
朦朦朧朧的,她聽見一陣此起彼落的哭聲,想睜開眼睛看看,眼瞼仿佛千金重,怎麼也抬不起來。又有魏廷瑜在她的耳邊小聲地哭着「你走了,我可怎麼」,一會兒,那聲音又變成了郭夫人的,「你放心,葳哥兒是我的孫女婿,我怎麼也會保他平平安安的」。
我死了嗎?
竇昭努力地爭開眼睛,發現自己坐在熱炕上,陽光照着院子裡的積雪,透過糊了高麗紙的窗戶反射進來,屋子裡一片雪亮。
一個嘴角長着顆紅痣的俏麗少婦坐在她的對面,正陪着她玩翻繩。還有四、五個十至十五歲不等的丫鬟圍坐在炕前做着針線。
她們都穿着細布的棉襖、粗布的裙子,或戴了小巧的銀丁香,或插銀簪,樸素中透着小女孩的蘭心蕙質,讓人看了不由會心一笑。
屋裡的人竇昭一個都不認識,卻倍感親切。
從前在真定縣的娘家,到了冬天,她們家的僕婦就是這副打扮。
原來她又進入了夢境。
竇昭嘻嘻地笑,溜下炕,想看看幾個小丫鬟在做什麼針線,腳卻沒能夠着地,人被掛在了炕邊。
幾個小丫鬟抿着嘴笑。
俏麗的少婦忙幫她下了炕,嘴裡還念叨着:「四小姐要什麼?跟乳娘說好了!乳娘去幫你拿。」
原來這個是她的乳娘!
竇昭忍俊不禁。
從前的乳娘是白白胖胖的饅頭,這次是嬌俏的枝頭花,不知道下次是什麼樣子的?
她咚咚咚地朝那些做針線的小丫鬟跑去,突然發現自己變小了很多,往日在她眼中很是平常的桌椅板凳都高大了一倍有餘。
哈!這夢做得可真入微!
做針線的小丫鬟都抬起頭來,朝着她善意地微笑。
她們之中年長些的在納鞋底,年幼些的在打絡子,個個手法嫻熟,看得出來,是慣作這些活計的。
有刺骨的寒風灌進來。
竇昭抬頭,看見暖簾被撩起,幾個丫鬟簇擁着一個女子走了進來。
屋裡的人紛紛起身給那女子行禮,稱着「七奶奶」。
竇昭愣愣地望着她。
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中等個子,苗條纖細,容長臉,柳葉眉,櫻桃小嘴,穿了件桃紅色寶瓶暗紋的妝花褙子,映着她膚光如雪,人比花嬌。
這,就是她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