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紫 - 第4章
吱吱
她個子高挑,曲線玲瓏,鵝蛋臉,長眉入鬢,紅唇豐盈,皮膚雪白,看人的眼睛略微犀利些,就有股英氣咄咄逼人,和父親如同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剛嫁到濟寧侯府的時候,她為了讓自己看上去柔順些,將長眉修剪,畫成柳葉眉,半垂着眼瞼和人說話,倒能裝出母親三分的嬌美來。
母親笑盈盈地走過來。
她看得更清楚了。
母親的面孔潔白晶瑩,像上好的美玉,沒有一點點的瑕疵,好看極了。
她彎腰刮竇昭的鼻子,打趣道:「壽姑,怎麼?不認識母親了!」
壽姑?
是她的乳名嗎?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一個乳名。
淚水猝然而至。
她胡亂地抱住了母親的大腿。
「娘親,娘親!」
哭得像個無助的孩童。
「哎呀呀!」母親一點也沒有感受到她的悲傷,笑着問那乳娘,「壽姑這是怎麼了?無緣無故的就哭了起來?」沒有絲毫置疑或是責怪乳娘的樣子,顯然對乳娘十分的信任。
「剛才還好好的。」乳娘也很詫異,只得道,「或許是看您來了?女兒見到娘,有事沒事哭一場。」
「是嗎?」母親把她拎到了熱炕上,「這孩子,把我的裙子都哭濕了。」
竇昭頓時呆住。
母親不是最應該擔心孩子為什麼哭嗎?怎麼母親最擔心的是她的裙子……
她,她真是自己的母親嗎?
她瞪大了眼睛。
小臉上還掛着兩行晶瑩的淚珠。
母親「撲噗」一聲笑,掏了帕子幫她擦着眼淚,對乳娘道:「這孩子,傻了!」然後溫柔地抱了她,親了親她的小臉,道:「你爹爹就要回來了,你高興嗎?」眼角眉梢都洋溢情不自禁的歡喜。
竇昭「啊」地一聲就要跳起來。
她怎麼把這麼重要的一件事給忘記了!
父母之間當年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細節。不過,據妥娘說,她父親是去京都參加鄉試的時候認識繼母的。可憐母親一無所知,見父親來信說要在京都遊歷一番,不疑有他,只是每天在家裡翹首以盼,還擔心父親的銀子不夠使,尋思着要悄悄派了自己的陪房俞大慶給父親送些銀子去使,後來不知怎地被祖父知道了,換來了一頓喝斥,這才做罷。
鄉試是在八月,外面已經飄雪,此時應該已進入嚴冬,父親還沒有回來,但祖父健在,他不可能在外面過年,也就是說,現在告誡母親還來得及。
可母親緊緊地抱着竇昭,竇昭掙扎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急得她大聲叫着「娘親」。
「壽姑今天是怎麼了?」母親對女兒異於往常的鬧騰大惑不解,目光嚴厲地望向了乳娘。
乳娘神色有些緊張起來:「我陪着四小姐睡到了辰正才起,用了碗小米粥,一個肉包子,一個花卷……」
「我不是說每天早上起來的時候,要先給壽姑喝杯溫水嗎?」母親沉聲打斷了乳娘的話,「你今天早上給她喝水了沒有?」
「喝了,喝了!」乳娘忙道,再也沒有了剛才的輕鬆,「我照您吩咐的,先用被子捂着,給四小姐穿了件貼身的小襖,然後才服侍四小姐喝的溫水……」
哎呀!現在說這些幹什麼?
她跟着祖母在鄉下的田莊長到了十二歲,夏天跟着田莊長工的孩子去摸魚,渴了就喝小河裡的水,冬天去山上打麻雀,餓了就烤麻雀吃,還不是好生生地活到了成年。
竇昭搖着母親:「娘親……」想告訴她「爹爹要帶個女人回來」,話一出口,感覺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似的,好端端的一句話變成了含糊不清的「爹爹……女人……」兩個詞。
見竇昭開口說話,母親回過頭來,笑望着她,耐心地道:「壽姑,你要說什麼?」
「娘親,」竇昭艱難地道,「爹爹……女人……」這次吐詞比較清晰,但還是沒有說清楚。
她急得額頭冒汗。
母親眉開眼笑,直接忽略掉了「女人」兩個字,高興道:「原來我們的壽姑也想爹爹了!高升送信回來了,說你爹爹這兩天就到,還買了很多過年的煙花爆竹、花燈香燭。是京都的煙花爆竹哦!能綻放出萬紫千紅的顏色,不要說真定縣了,就是真定府也沒有賣的……」
這個時候,還管什麼煙花爆竹!
竇昭急得不行,索性反覆地說着「爹爹」、「女人」。
母親表情漸凝,正色地道:「壽姑,你要說什麼?」
竇昭如釋重負,深深地吸了口氣,一字一頓地道:「爹、爹、帶、了、女、人、回、來……」
稚聲稚氣,卻清晰響亮。
像被人扇了一耳光似的,母親臉上露出震驚、懷疑、錯愕的表情。
乳娘和丫鬟們則面面相覷,神色驚惶。
屋子裡一片死寂。
暖簾「唰」地一聲被甩到了一邊,一個梳着三丫髻的小丫鬟氣喘吁吁地跑進來:「七奶奶,七爺回來了,七爺從京都回來了……」
「真的!」母親立刻喜上眉梢,提了裙子就往外跑,跑了兩步,停了下來,想了想,轉身回來抱了竇昭,「我們一起去接爹爹!」
看樣子母親起了疑心。
竇昭鬆了口氣,摟了母親的脖子,大聲應着「好」。
第五章
回家
父親的馬車就停在二門口,幾個小廝正忙着往裡搬東西,父親穿着寶藍色菖蒲紋杭綢直裰,披着灰鼠皮的大氅,玉樹臨風地站在馬車旁,正和高升說着什麼。
聽到動靜,他回過頭來,淺淺地笑,丰姿俊朗,如清風明月。
竇昭心中微滯。
她知道父親是好看的。
可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父親。
在她的印象里,父親總是微微蹙眉,縱然大笑,眉宇間也帶幾分無法消融的郁色。特別是靜靜地望着她時,眼波不興,如千年的古井,讓人心中發寒。
不像現在,年輕、英俊、陽光,像個無憂無慮的少年,看着就讓人暖心。
「壽姑,」父親的笑臉出現在她的眼前,「爹爹回來了也不喊!」他伸手去捏竇昭的鼻子。
竇昭下意識地扭過頭去,避開了父親的手。
父親一愣,然後不以為忤地笑了笑,從身後的馬車裡拿出一個風車,把風車吹得嘩嘩作響,然後舉到了她的面前:「這是爹爹給你從京都買回來的。好不好玩?」
如果她真是個孩子,會受寵若驚地被這風車吸引,可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是那個買了風車哄着孩子玩的人,她哪裡會把它放在眼裡?
竇昭伸長了脖子朝着馬車裡瞅。
母親卻紅着臉,含情脈脈地望着父親,似嬌似嗔地道:「你人平安回來就好,還給我們買什麼東西啊?家裡什麼都有。」
「那不一樣嘛!」父親從母親手中接過了竇昭,「這是我給你們特意從京都買回來的。」
母親的臉更紅了,像喝了陳年花雕似的,眼神都朦朧起來。
竇昭斜着身子想拉開馬車的帘子,但人小臂短,始終都夠不着馬車帘子。
父親察覺到她的意圖,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屁股,將她放在了馬車上:「你要找什麼?」
竇昭不理他,一頭鑽進了車廂里。
車廂里舖着厚厚的被褥,幾本諸如《四書註解》之類的經書隨意地丟在被褥上,角落裡是個溫茶的茶桶,打開蓋子,放着個紫砂的提梁壺。
除此之外,別無它物。
竇昭站在車廂內,茫然四顧。
難道她記錯了?
或者是……妥娘說的根本不是事實!
※※※※※
父親遠行初歸,第一件事自然是去給祖父問安。
母親藉口要安排家宴,回了上房,把所有在上房當差的僕婦都叫到了廳堂。
「是哪個混賬東西告訴姐兒說的那些腌臢話?自己給我站出來!」她拍着桌子大發雷霆,「要是等姐兒指了出來,那可就不是到外院當差、罰幾個月月例的事!我要稟了老太爺,叫了人牙子來,把她賣到那窮山溝溝里,一輩子也別想吃上個白面饅頭!」
屋裡一片死寂。
桌上的茶盅被母親震得哐當直響:「好啊!竟然沒有一個站出來。當我查不出來是不?姐兒這才幾歲,話都說不清楚,你們就攛掇着姐兒在我面前胡說八道。這要是姐兒再大些,豈不被你們給教唆壞了……」
竇昭由個小丫鬟陪着,坐在上房內室的熱炕上,不時地嘆口氣。
是她自己的主意,誰會跳出來承認啊!
但竇昭沒有為那些僕婦辯解。
她現在是個連話都說不好的孩子,以母親的認識,「父親帶了個女人回來」這樣無中生有的話自然是身邊的僕婦教的,她要是為那些婦仆辯解,母親只會更加懷疑有人居心叵測,那些僕婦就更不容易脫身了。
她問身邊的小丫鬟:「你叫……什麼?」喉嚨還是像堵着了似的,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小丫鬟受寵若驚,殷勤地道:「回四小姐的話,奴婢叫香草。」
她道:「我要……妥娘!」
小丫鬟睜大了眼睛,好奇地道:「妥娘是誰?」
竇昭傻了眼。
有人高聲稟道:「七奶奶,七爺回來了。」
外面一陣響動。
母親語氣略帶幾分緊張地囑咐:「俞嬤嬤,你把四小姐屋裡的人先帶回去。四小姐今天晚上就歇在我這裡了。其他的人,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有個蒼老的聲音恭敬地應「是」。
然後又是一陣響動。
不一會,母親笑語嫣然地着陪父親走了進來。
見竇昭傻傻地坐在炕上,父親笑着摸了摸她的頭:「這孩子,今天是怎麼了?」
母親不好告訴丈夫竇昭受了人教唆,含含糊糊地笑道:「可能是玩得太累了,等會就好了。」
父親不再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