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春 - 第3章
吱吱
周少瑾腦海里浮現出另一副面孔。
青白的皮膚,緊鎖的眉頭,疲憊的神色,憔悴的面容……五官和鏡子裡的人有七八份相似,顏色卻遠遠不及鏡中人的三分之一……像鏡中人受了磨難,褪了顏色的樣子。
那好像才是自己!
念頭閃過,周少瑾嚇了一大跳。
可這念頭一起,就如那水漫金山,堵也堵不住了。
她哪裡是做了個噩夢,分明就是重活了一次!
可姐姐是她生平最信任,最依賴的人,難道還會騙她不成?
周少瑾咬了咬唇,想湊到鏡子前再仔細端祥一番,門外卻傳來一陣響動,還有姐姐周初瑾那溫柔舒緩卻鎮定人心的聲音:「二小姐還沒有起床嗎?她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有沒有說胡話?」
「沒有。」答話的是周少瑾的乳娘樊劉氏,「還是您親自配得安神香管用——二小姐一覺睡到了天亮,我和施香一直在床前守着,見天亮了才留下春晚回屋洗了把臉。」
周少瑾慌慌張張地出了耳房,躺在了床上。
只見帘子一晃動,周初瑾在大丫鬟持香的虛扶下走了進來。
「辛苦你們了!」她道,「等會樊媽媽到賬上去支五兩銀,算是我賞給大家買糖食的。」
施香幾個低聲道謝。
周初瑾走了過來。
周少瑾閉上了眼睛裝睡。
周初瑾不疑有它,動作輕柔地俯身摸了摸周少瑾的額頭,又給她掖了掖被子,然後舒了口氣,低聲吩咐樊劉氏:「既然這香有用,以後二小姐歇息,你們就點上。我已得了外祖母的應允,今天要去趟城南的惠濟寺。聽說那裡的住持靜方師太的符水能驅惡治病,十分的靈驗。我去給二小姐做場法事,求道符回來。你們幾個在家裡在好生服侍二小姐,可千萬別出什麼亂子,我申正(下午四點)之前就會趕回來。如若有人問起怎麼這兩天沒見到二小姐,你就說二小姐的傷風還沒有好,不宜出門,知道嗎?」話到最後,她語氣驟然嚴厲起來。
「是!」丫鬟媽媽們見她端了臉,個個小心翼翼地應着。
周初瑾又摸了摸周少瑾的額頭,這才出了內室。
周少瑾眼角濕潤。
她父親名周鎮,字大成,是至德九年丙戌科二甲進士。年少時在赫赫有名的金陵程氏族學求學,因相貌出眾,品德端方,天資聰慧,得到同在程氏族學求學的程家二房大老爺程沂的賞識,做媒將自己的堂妹,也就是程家四房的大小姐程賀嫁給了周鎮。
程氏進門有喜,生產時卻遇到了血崩,留下嗷嗷待哺的女兒就撒手人寰。
這個女孩就是周少瑾的姐姐周初瑾。
一年後,周鎮續娶了周少瑾的生母莊良玉。
莊良玉出身落沒的官宦之家,幼年喪母,跟着年邁的祖母長大。待到她出嫁的時候,已年過二十,莊父當了祖上傳下來的一副字畫才勉強給她湊了副二十四抬的嫁妝。
周鎮對這樁婚事極其滿意。
莊良玉不僅有傾城之姿,而且性格柔順,精通音律,擅長書畫,愛好金石,又因自身無恃,對周初瑾如同親生般,細心照顧,用心教養,可謂是天冷了怕涼着,天熱了怕曬着,沒讓她受過了一點點的委屈。每逢端午,中秋,春節更是會備了厚禮帶周初瑾回程家探望其外祖母關老太太,陪着關老太太說說閒話,一解關老太太對外孫女的思念。關老太太對莊良玉的賢良大度既讚許不己,不免對莊良玉另眼相看,逢年過節都不忘厚贈莊良玉,程家上上下下見此情景,也跟着抬舉莊良玉,對她十分的敬重。
周鎮既得了如花美眷,又有了紅顏知己,還持家有道,治家有方,把個莊良玉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讀書起來更加用功,只盼着考了功名給莊良玉掙副鳳冠霞帔,讓莊良玉能在人前顯貴。
只可惜好景不長,莊良玉生周少瑾的時候難產。雖有程家送來的百年老參救急,但到底沒能撐過半年,還是香消玉殞了。
周鎮倍受打擊,決定為莊良玉守孝三年。
周家原籍山東日照,周少瑾的祖父曾任過金華知府,見了江南的繁華,不願再回原籍,想辦法在金陵定居,和老家早就沒有了音信。而莊良玉的外祖母和父親均已相繼故去,家中只有個吃喝嫖賭無所不為,出了五服的舅舅。周鎮又是獨生子,連個兄弟姊妹都沒有,他不續弦,周初瑾和襁褓中的周少瑾誰來照顧?特別是周初瑾,已到了讀書識字的年紀,誰來給她啟蒙?
關老太太想了又想,商量周鎮後,把周初瑾和周少瑾接到程家,養在了自己的屋裡。
周少瑾什麼也不懂,七歲的周初瑾卻懵懵懂懂地感覺到,程家再好,也不是自己家,外祖母再好,也不是自己的父母。她的行為舉止慢慢就有些模仿莊良玉,像個小大人似的。程家的人對此一無所察,反而覺得周初瑾舉止大方得體,有大家風範,莊良玉將她教養得很好。
周初瑾越發的約束自己。對上恭敬,對下溫和,表兄妹之間亦謙遜禮讓,程家沒有一個不對她交口稱讚的,就連周少瑾也因此得到了程家人的喜歡,人人尊稱她一聲「二小姐」。
周鎮見女兒有人管教,把心思全放在了舉業上。
莊良玉去世的第二年,他金榜提名,中了進士,補了福建蒲城縣令。
一時間,給周鎮說親的人如過江之鯽。
周鎮卻謹守誠諾,不管如何顯貴人家的姑娘,全都婉言謝絕。
關老太太卻想着那福建窮山惡水,兩個孩子尚在年幼,如何經得起山高水長?逐請了程沂出面找周鎮說項,想把兩個孩子留在自己身邊。
周鎮也正為此事苦惱。關老太太的話正中他下懷。他當下應允,留了自己的乳兄馬富山夫婦打理周家的庶務,順便幫着照看一下周氏姐妹,自己則帶着兩個老僕和程家推薦的師爺去了任上。
至德十四年,周鎮已累官至江西南昌知府。
他再次續弦。
寫信回金陵要接了兩個女兒去南昌。
七年的光景,就是養只小貓小狗都有了感情,何況是每日承歡膝下、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關老太太想起就像被剜了心似的痛切心腑,無論如何也不同意把周少瑾姐妹送走,還道:「初瑾是要嫁到廖家去做宗婦的,那新太太出身商賈,只怕大字都不識幾個,又怎能指導初瑾和少瑾?還是讓她們兩姐妹跟着我好了!這樣以後少瑾說親也容易些。」
此時十四歲的周初瑾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宛若出水芙蓉般清雅端莊,由程家長房的大老爺程涇做媒,許配給同為江南官宦世家的鎮江廖氏宗子廖紹棠為妻,翻過年來就要行及笄禮了。
周鎮為着兩個女兒的嫁事,只得妥協。
周少瑾和姐姐這麼一住,就又在程家住了四年。
等到周少瑾從假山上失足跌落醒來,睜眼卻發現自己不僅回到了小時候居住的畹香居,自己也變回了十二歲的模樣,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只知道白着臉找姐姐。待見到姐姐,姐也由個雍容端莊的三旬少婦變成了個十七、八歲的青澀少女,她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待她再次醒來,屋子還是那個屋子,自己還是那個自己,姐姐和乳娘擠在床邊,一個滿臉焦灼,一個哭紅了雙眼,施香和持香更是急得團團轉。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是怎麼從程輅手中逃脫的?
為什麼她不是轉世投胎,而是回到了十二歲的時候?
周少瑾不明白,瑟瑟發着抖。
周初瑾只當周少瑾做了個噩夢被嚇着了,抱着她不停地細聲安慰。
溫暖的懷抱,輕柔的語言,熟悉的氣息,還有對姐姐信賴,讓周少瑾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她遣了屋裡服侍的,哽咽着把自己的遭遇告訴姐姐。
☆、第二章
不信
十八歲的周初瑾聞言差點暈死過去。
程家老祖宗程敘雖然在十年前因病致仕,但門生故舊遍布朝野,餘威還在;長房大老爺程涇列位小九卿,只差一步就封相拜閣了;長房的程許,二房的程識,三房的程證,四房的程誥……都是讀書的種子,或考中了秀才,或桂榜有名,哪一個不是一時俊傑?又何來抄家滅族之說?
她驚恐不已,強忍着才沒有死死地捂住妹妹的嘴。
難道是在湖邊的那一跤跌出了錯?
要不然向來乖巧溫馴的妹妹怎麼胡言亂語起來?
周初瑾嚇得心怦怦亂跳,臉上卻不敢流露分毫。不僅如此,還要輕言輕語地安慰妹妹:「沒事,沒事,你只是做了個噩夢而已!」
周少瑾懵了。
她相依為命,親密無間的姐姐竟然不相信她……而且還笑語盈盈地告訴她,她只不過是做了個噩夢而已!
夢怎麼可能這麼真實?
周少瑾不相信。
她急急地和姐姐說話着那些生活中的細節,可姐姐卻紅着眼睛攜了她的手,痛苦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說得都對。只是時間不早了,你也要歇息了。等明天一早,姐姐再聽你說,好不好?」
敷衍、安撫的味道是如此的明顯。
周少瑾心一沉。
她不知道怎樣面對這樣的姐姐,只好逃避似地望向窗外。
此時正是黃昏時分,晚霞把院子染成了溫暖的桔黃色。幾個還在總角的小丫鬟在院子裡踢毽子,她們的笑聲像銀鈴般輕快地迴蕩在院子裡。在灶上當差的杜婆子笑嘻嘻地提着食盒從院子中間穿過,小丫鬟們差點撞在了她的身上。掃地的趙婆子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攛了出來,一面挽着衣袖,一面大聲地喝斥着幾個小丫鬟。小丫鬟們嚇得點頭彎腰,忙不迭地求饒。杜婆子做着好人,擋在幾個小丫鬟面前為她們說着好話。
葡萄藤已經長出嫩嫩的葉兒,牆角的薔薇花開入如火如荼,碗口大的玉蘭花潔白似玉,七零八散地掛在高高的玉蘭樹上。
這如果是幻境,那自己算什麼?
周少瑾心裡涼颼颼的。
難道是自己錯了?
望着雖然焦急但依舊顯得四平八穩的姐姐,周少瑾突然不敢確定自己到底是像姐姐說的那樣做了個噩夢還是像自己認為的那樣重新活了一次。
周初瑾則親自幫妹妹調整了一下枕頭,扶着周少瑾躺下,道:「乖,姐姐在這裡陪着你。你閉上眼睛睡一覺,醒來就什麼都好了。」
說到底,還是不相信她。
周少瑾心情複雜。
也許姐姐說的是對的!
她安慰着自己,閉上了眼睛。
半夜,她被噩夢驚醒。
睡在她身邊的姐姐立刻爬了起來,緊緊地把她抱在了懷裡,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背,柔聲地道着:「乖,沒事了,沒事了。姐姐在你身邊呢!」
周少瑾滿身是汗,想和姐姐說些什麼,一抬眼,卻發現姐姐眼底掠過一絲驚恐。
姐姐也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她一個人帶着年幼的妹妹寄居外家,也有驚慌失措,擔心害怕的時候!
周少瑾愕然,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心目中無所不能,無堅不摧的姐姐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少女,也有需要有人保護,需要有人依靠的時候。
她嘴角翕動,最終緊緊地抿在了一起,什麼也沒有說。
第二天早上,周初瑾把周少瑾留在了屋裡,自己去了外祖母關老太太那裡。
很快,上房就傳出了周少瑾生病的消息,給程家女眷瞧病的周娘子被請進了府,畹香居開始飄散出草藥的味道,周家內院的管事婆子馬富山家的也趕了過來,在和周初瑾一陣耳語之後,她悄悄地去了金陵城中的幾個香火旺盛,久負盛名的禪寺,道觀,不僅為周少瑾求來了符水還有神香黃表。
周初瑾留了馬富山家的在院子裡過夜。
半夜,她們起來燒黃表。
被噩夢驚醒的周少瑾站在窗前,靜靜地望着火苗從燦然大盛到無聲的熄滅,轉身上床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吧?
何必為了這樣的事和姐姐起爭執,讓姐姐擔心害怕,壞了姐妹的情誼。
但每當夜深人靜她被噩夢驚時,她都會忍不住會想:如果她的那些經歷的都是真的,那程家就會被抄家滅族微,外祖母、舅舅,表哥,甚至那些服侍過她的丫鬟婆子,給她當差過的小廝管事,她認識的每一個程家人,都會死!
難道這樣她也蒙着心裝什麼也不知道嗎?
外祖母的養育之恩,姐姐的骨肉之情,大舅舅的仗義疏言,還有大舅母,誥表哥,詣表哥對她的好,難道她也都統統地拋開,統統不管嗎?
周少瑾想想都覺得驚慌失措,毛骨悚然,後怕不已,再也無法闔眼。
她決定弄清楚事情的真相,這才會瞅着機會就背着姐姐打量四周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