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春 - 第4章

吱吱



只是沒想到自己的沉默並沒有換來姐姐的安心,姐姐竟然為了她瞞着外祖母隻身到禪寺為她求神拜佛,她在感動、難過之餘,更多的卻是慶幸。

還好她沒有當着姐姐的面執意說自己是重活了一回,不然以為她中了邪的姐姐還指不定怎樣傷心難過,苦痛絕望呢?

她不由輕輕地嘆了口氣,突然間有了個主意。

既然她不願意和姐姐發生衝突,又怕萬一失去挽救程家的機會,何不私底下悄悄地查清楚自己到底是做了個噩夢還是重活了一世?

如果她所知道的事都一一發生了,不就可以證明她是重活了一世。反之,如果她所知道的事都沒有發生,不就可以證明她只是做了個噩夢嗎?

周少瑾頓時眼前一亮。

她現在十二歲……那她十二歲的時候發生了些什麼事呢?

周少瑾陷入了沉思。

六月的時候,好像程輅會以第六名的成績通過了院試,取得了稟生的資格……八月,父親突然升了保定知府。雖然都是正四品,都是知府,可保定府卻屬於北直隸,是京城南下的必經之路,只要不出錯,升遷指日可侍,沔大舅舅和外祖母都很高興……之後外祖母過五十六歲的壽辰,程輅的母親董氏來拜壽,當着程家幾位老太太的面拉着她的手直誇她溫順恭謙,宜家宜室。程笳還為此打趣自己,說自己年紀比她小,心卻比她急,小小年紀就惦記着要嫁人了……

想到程笳,一張面孔在她腦海里閃過,周少瑾猛地驚得坐了起來。

她怎麼把這麼一個人,這麼一件事給忘記了?

這一年的四月十二日,是程家二房老祖宗程敘的八十大壽。程家為此大操大辦了一回。不僅請程家的親戚朋友,還請些門生世交,連遠在京都的內閣首輔、文淵殿大學、吏部尚書袁維昌都派長子送來壽禮。

吳寶璋第一次出現在程家,就是在老祖宗大壽的前夕!

周少瑾面沉如水,手不由緊緊地絞在了一起。

吳寶璋的父親吳岫是至德十七年九月任的金陵知府。只是金陵素有「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洲」之稱,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吳岫出身寒微,除了個在工部做給事中的郎舅,在朝中並無什麼有力的後援,不過是因機緣巧合才謀得了金陵知府一職。作為金陵的父母官,他上有世襲罔替、鎮守金陵的國公爺,下有家族中出過封疆大吏或是鴻學巨儒、顯赫一時名門望族,還要和身世背景都頗不簡單、一心想着他知府之職的屬下——江寧縣縣令劉明舉周旋。

哪一個他都不敢得罪,哪一個他都惹不起。

處境很是艱難。

為了保住知府之職,春節過後,吳氏夫婦開始頻繁地出入金陵城的高門大戶之間。而吳寶璋的繼母關氏為了進入程家,在打聽到關老太太和她同姓之後,更是攀了關老太太為「姑母」,開始和程家四房走動。

當吳夫人帶着吳寶璋到家裡做客時,外祖母曾讓她和姐姐出面見客。

算算日子,應該就是這段時間。

周少瑾咬了咬唇,高聲喊着「施香」。

昨天晚上又是大半宿沒睡,施香正靠在廳常的門柱上打磕睡,聽到喊聲立刻跑了進來。

「二小姐,您醒了!」她一面笑盈盈將帷帳挽了起來,一面道,「我服侍您梳洗吧?廚房裡今天做了您最喜歡的水晶糕和什錦豆腐撈,我讓小丫鬟們把早膳端上來吧?」

周少瑾置若罔聞,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施香微愣,忙道:「今天是三月二十四。」

也就是說,離老祖宗的壽辰還有二十天。

可吳寶璋是哪天來家裡做客的,周少瑾卻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她只記得吳寶璋中等身材,圓圓的臉,皮膚白皙,大眼睛,柳葉眉,眉間有顆米粒大小的硃砂痣,笑起來的時候很是矜持,但看人的時候卻目光微閃,讓一看就覺得她不是那種一味得只知道循規蹈矩而不懂得變通的人。

周少瑾生平第一次見到眉間長着硃砂痣的人,很是好奇,長輩說話的時候她睜大了眼睛,不時地打量吳寶璋。

或者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吳寶璋回過頭來朝着她微笑,語氣溫和地和她說着話。待到端午節,還送來了自己親手包的粽子,繡的五毒香囊給她和姐姐做節禮。

漸漸地,她們開始走動。

她覺得吳寶璋還不錯,就把吳寶璋介紹給了程笳。

之後吳寶璋開始在三房出入,並得到了二房大奶奶鄭氏的青睞,有了賢良淑德的名字,在金陵的仕女圈中站穩了腳跟……

☆、第三章

怯弱

想起這些事,周少瑾就胸口悶悶透不過氣來,半晌才平靜下來。

吳夫人和外祖母攀上關係之後,常在程家四房走動,這個時候只要派人去外祖母那邊打聽一下,就應該能知道自己和姐姐到底有沒有出面見客。

她問施香:「馬富山家的今天進府了嗎?」

馬富山夫妻和兒子馬升住在周家老宅,但馬富山家的每天都會進府一趟,看周氏姊妹有沒有什麼吩咐,也好傳話給馬富山讓他去辦。

施香笑道:「馬大娘跟着大小姐去了廟裡,說是要申正(下午四點)才回來。」

周少瑾聞言不由皺眉,怏怏地靠在了床頭。

馬富山家的靈活機敏,這麼多年在程家進進出出,和程家各房的人都有幾分交情,派她去打聽人外祖母院裡的事,最妥當不過了。

沒想到她竟然跟着姐姐去了廟裡。

等姐姐回來,她再指使馬富山家的跑腿,特別是去打探外祖母院裡的事,姐姐肯定會心生疑竇,問她原委的。

看來得另想辦法!

找誰去打聽呢?

周少瑾思索着。

施香見她神色不定,暗自擔心,小心翼翼地上前柔聲道:「二小姐,您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我這就就去請大夫過府給您瞧瞧?」

「不用了。」周少瑾回過神來,目光落在了施香身上。

讓施香去打探吳寶璋的事?

周少瑾輕輕搖頭。

畹香居的事向來是姐姐身邊的大丫鬟持香出面,施香貿貿然地跑到外祖母院裡去,說不定還會驚動外祖母,以為自己這邊出了什麼事,弄巧成拙。

派春晚去?

可能更不妥當!

姐姐總說春晚冒冒失失的,行事不夠穩重,嘴裡也不怎麼藏得住話,到如今還拿着小丫鬟的月例呢?

派誰去好呢?

周少瑾在心裡琢磨着。

施香卻看着驚心肉跳。

畹香居雖然看上去和平時沒有什麼兩樣,可二小姐有些不對勁的事卻瞞不了她們這些在大小姐和二小姐身邊服侍的人。如今大小姐不在家,二小姐可千萬別這個時候出什麼事啊!

她急急地喊了聲「二小姐」,高聲道:「那什錦豆腐撈涼了就不好吃了,我這就吩咐小丫鬟給您端進來。」說着,轉身去開了高櫃:「您今天穿什麼衣服?前幾天新做的那件白色的挑線裙子怎樣?這天氣慢慢地熱起來,穿白色的看着清爽……」

「你別管了。」周少瑾卻有些心不在焉,懶洋洋地道着,「我現在還不想起床,你先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施香哪裡敢多問,膽戰心驚地退了下去,拔腿就往樊劉氏屋裡跑……

周少瑾心情浮燥。

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適合,難道還讓自己親自去打探消息不成?

念頭閃過,周少瑾嚇了一大跳。

她可從來沒幹過這種事。

萬一要是露了馬腳,豈不丟臉丟到外祖母面前去了!

那她以後還要不要做人!

周少瑾立刻否認了這個想法。

那……還有誰能幫她呢?

她思來想去,也沒個合適的人選。

周少瑾正心煩意亂,施香神色緊張地走了進來,道:「二小姐,沔大太太過來了。」

程家四房的老太爺程勸是獨子,三十年前病逝了。他有三個子女。長子程沔,長女程賀,次子程沅。沔大太太是程沔的髮妻何氏,程賀則是周初瑾的生母。

周少瑾忙吩咐施香迎了沔大太太到西廂書房奉茶,讓春晚進來服侍自己梳洗。

誰知道她剛剛漱了口洗了臉,施香折了回來,道:「大太太說,二小姐正病着,千萬別因為長輩要來探病就折騰着傷了精神,讓我進來跟您說一聲,在床上躺着就行,她看您一眼就走。」說話間,屋外已有了動靜。

周少瑾聽命行事,但也不至於真的躺在床上——她站在屋裡等着。

施香去請了沔大太太進來。

沔大太太今年二月初二剛做的四十壽辰,是個身材豐腴,面如滿月的婦人。她穿了件蜜合色四蒂紋的褙子,梳了個圓髻,只在發間並插了三枚鑲南珠的金釵,簡單大方又不失華美。

周少瑾上前行禮。

沔大太太沒等周少瑾屈膝就快步上前把她攜起,道:「你外祖母就是怕你折騰,一直惦記着你的病情也不敢來看你,我見你外祖母實在是擔心,這才硬着頭皮親自過來的。你若還是這樣不聽長輩的吩咐,我也不敢再過來了。」

她在這裡裝病,卻讓長輩們擔心,周少瑾赧然,喃喃地道:「勞煩外祖母和大舅母掛念,我已經好多了。周娘子說吃了這劑藥就沒事了。姐姐是怕我把病氣過給了外祖母和您,這才把我拘在屋裡,讓我多休養幾天了再出門。」

程家人看病都是請「周氏醫館」的周大夫問診。周大夫太太娘家是開藥鋪的,她嫁到周家後,又跟着周大夫學會了把脈問診的本事,金陵大戶人家的女眷病了都會請她進府瞧瞧,一來二去,「周娘子」的名頭比她丈夫周大夫的還響。

「那就好!」沔大太太牽周少瑾在屋子中間雕紅漆彭牙圓桌旁的繡墩上坐下,仔細地端祥了她好一會,見她氣色還好,長吁了口氣,接過施香捧的茶呷了一口,問起周少瑾是不是還吃着前幾日的藥方,睡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不能出門的時候都在家裡做些什麼……林林總總的,瑣碎又具體。

周少瑾恭敬地答着話,只是這幾天都沒有睡好,時間一長,不免露出幾分倦色來。

沔大太太見了叮囑了她幾句「安心養病」之類的話,就起身告辭。

周少瑾送了沔大太太到門口。

有小丫鬟在門外等着,見到沔大太太出來,上前行禮,笑道:「老太太讓我過來跟您說一聲,過兩天家裡有客來,讓您從二小姐這邊出來了就過去一趟。」

周少瑾頓時心裡像被貓抓。

外祖母孀居,等閒不見客,但凡見客,不是親眷就是貴賓。

是誰要來呢?

要不要派個人去打聽打聽?

一想到這個,周少瑾又泄了氣。

她現在哪有什麼人可用?

不像從前,有什麼事只要她吩咐一聲,服侍她的鄭媽媽做不到,林世晟也會幫她達成。哪像現在這樣……

周少瑾想着,就有些發呆。

事情還沒有弄清楚,她卻時時被記憶中的事所影響。再這樣下去,她只怕會分不清楚什麼是真實的,什麼只是自己幻想出來的了!

周少瑾情緒低落,把自己卷在被子裡,一會兒醒,一會兒睡,腦海里一會兒出現姐姐紅腫的雙眼,一會兒出現程輅猙獰的面孔……混混沌沌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等到施香推醒她時,她這才發現天色已晚,屋子裡已經暗了下來。

「二小姐,」和樊劉氏在門外守了她一天的施香難掩激動,「大小姐回來了。」

周少瑾一愣,施香已快手快腳地幫她梳頭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