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春 - 第7章

吱吱



「不給你你說我小氣,給你你又嫌多。」周少瑾說着,就去拿那匣子,「你到底要不要?」

「要,要,要。」程詣轉過身去,緊緊地抱住了匣子,「好妹妹,我和你說着玩的。哥哥先在這裡謝謝你了。等你以後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哥哥,哥哥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這個沒腦子的,張口就亂說。

周少瑾沒好氣地道:「『萬死不辭』不敢,只要你別再討好那程輅,給那程輅跑腿就是了。」

程詣窘迫地笑,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道:「妹妹什麼時候嘴變得這麼利了?我說不過你,認輸還不行嗎?」一面說着,一面抱着匣子就要走。

周少瑾愣住。

是啊,她什麼時候嘴變得這麼利了!

她醒過來的這幾天說得話加起來都沒有今天和程詣說的話多。

周少瑾送程詣出門。

剛出了書房門,遠遠地看見施香陪着個頭髮花白但身板硬朗的老嫗朝這邊走過來。

周少瑾和程詣駭然。

那老嫗好像是王嬤嬤……待她們走近幾步再看,秋香色八寶紋的杭綢薄襖,一點油的赤金簪子,紫檀木的手串,滿臉的褶子,不是王嬤嬤是誰?

程詣拔腿就跑:「這裡交給你了!」

他鑽進旁邊的竹林一溜煙地不見了人影。

周少瑾哪裡還顧得上他?

快步迎上前去,屈膝給王嬤嬤行禮。

王嬤嬤一把就扶住了周少瑾,眼睛卻朝着沙沙作響的竹林瞥了瞥,道:「二小姐,您這可是折煞老婆子了!」

「嬤嬤太客氣了!」周少瑾後背心冒着冷汗,行了半禮就蹲不下去,被王嬤嬤托住了。

她只得站起身來。

王嬤嬤笑眯眯地望着她,臉上的褶子更深了:「二小姐,老太太讓我來給您傳個話,讓您過去一趟。」

周少瑾難掩驚愕。

王嬤嬤是外祖母的乳娘,當年跟着外祖母從荊州府嫁到金陵城來,老太爺病逝後,她幫着外祖母主持中饋,撫育孩子,管理庶務,是有功於程家四房的人。不要說是關老太太和兩位舅舅了,就是長房的大老爺見了,也會站起身來尊她一聲「王嬤嬤」。

她已年過七旬,按理說早應該放出去榮養了。只是她早年間唯一的兒子夭折了,府里離不了她,她就一直在府里服侍着外祖母,夫妻倆聚少離多,再無所出,老伴也已去世,出了府也沒個人奉養,外祖母讓她收個嗣子,她說怕麻煩,不願意,外祖母就專門在西跨院給她撥了個兩三畝大小的院子,指了一個丫鬟一個婆子服侍她,並留下話來,她以後若是駕鶴西去,由程詣給她披麻帶戴捧靈送終。

程詣自此見到她就跑。

王嬤嬤平時都呆在自己的院子裡不出來,今天怎麼會給外祖母來傳話?

周少瑾壓下心底的困惑,笑着請王嬤嬤在堂屋裡坐下,由着施香和春晚服侍梳洗了一番,挑了件老人家比較喜歡的玫瑰紅比甲,豆綠色的素麵湘裙,綠豆大小的珍珠頭箍,米粒大小的赤金耳釘。

一出內室就得了王嬤嬤的稱讚:「二小姐可真是俊俏,以後也不知道誰家裡有福氣娶進門去。」

周少瑾很是意外。

王嬤嬤雖然年紀大了,卻一生謹慎,從來不曾說錯話,這個時候突然說起這樣的話來……難道有人提起她的婚事?

她想到了程輅的母親董氏,拉着她的手說她什麼「宜家宜室」的時候,王嬤嬤好像也說了類似的話。

難道是董氏過來拜訪外祖母了?

周少瑾心裡瞬間像壓了塊大石頭似的,悶悶的有些透不過氣來,但還得垂下眼瞼,做出一副嬌羞的樣子低聲道着「嬤嬤說笑了」。

王嬤嬤呵呵地笑了幾聲,沒再說話。

一行人沉默地出了畹香居,朝關老太太住的嘉樹堂去。

路上,遇到她們的人都紛紛退讓行禮,周少瑾擰着帕子的手一直沒有鬆開。

☆、第七章

上房

嘉樹堂位於四房的東邊,是四房的上房。關老太太是孀居之人,老太爺病逝之後,按禮她應該移到西邊的靜性閣去,但那時候孩子們都還小,家裡也沒有長輩,也就沒講究這些。等到程沔成親的時候,關老太太想把上房騰出來給應該支應門庭的長子,程沔卻不願意了——靜性閣在四房的西邊,正挨着五房,五房那邊整天不安寧,他既怕吵着母親,更怕母親聽到了動靜添堵。

他和程沅、岳家商量之後,把新房安置在了嘉樹堂後面的涵秋館。

這是他第一次拿主意。關老太太不好駁了兒子的話,也有心避開五房的那些糟心事,也就繼續住下了。

周少瑾走進嘉樹堂的時候,清晨的薄霧已散去,一旁綠柳輕垂,桂樹成蔭,紫薇、月季、迎春、夾竹桃競相綻放,草木香中夾雜着淡淡的花香,讓人聞了不由得精神一振。

來迎他們的是關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鬟似兒。

她穿了件茜紅色夏布比甲,圓圓的臉上帶着甜甜的笑,遠遠的就屈膝給周少瑾她們問安,道着「二小姐,老太太正等着您呢」。

周少瑾笑着和她頷首,進了正廳。

關老太太坐在正廳的雕紅漆鑲靈山石靠背的矮榻上,拉着站在榻前的周初瑾的手說着話。

她今年五十有六,頭髮花白,看上去要比實際年紀大個五、六歲的樣子,穿了件寶藍色雲紋團花褙子。

聽到動靜,她轉過頭來。

溫和的目光中帶着善意的笑意,慈愛又親切。

周少瑾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

她忙低下頭,屈膝行禮,喊着「外祖母」,聲音里卻不自覺地帶着幾分哽咽。

關老太太呵呵地笑,道:「被關了幾天,受了委屈吧?來,到外祖母這裡來。」

周少瑾上前幾步。

丫鬟們忙端了兩個繡墩進來放在了矮榻前。

關老太太從榻桌的攢盒裡抓了把窩絲糖給她,道:「這是你誥表哥特意讓同窗從京城帶回來孝敬我的,可甜了,你也嘗嘗。」

老人家喜歡孩子,身邊總帶些糖食,遇見小孩子就抓幾顆送人,府里的孩子不管是少爺小姐還是丫鬟小廝都喜歡她老人家。

被人這樣的當孩子的看待,周少瑾心裡的緊張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反而有種被寵溺的感覺,眼淚忍不住又涌了上來。

「你這孩子,好生生的,哭什麼哭?」關老太太拿了帕子給她,道,「有話得好好說!哭就能好起來?快別哭了!」

老太太生離死別經得多了,最不喜歡別人哭哭泣泣的。

周少瑾忙擦了擦眼角,笑道:「幾天沒見着外祖母,想外祖母的好東西吃呢!」

關老太太見她雖然在笑,可眼角猶帶幾分濕意,仿若那雨打梨花,帶着幾分纖弱嬌楚之姿,不由得心生憐愛,柔聲道:「那也不能總這樣哭!姑娘家偶爾掉兩滴眼淚,那是金豆豆,總是哭,那就是水了,可沒什麼稀罕的了。」

周少瑾微愣。

在她的記憶中,外祖母還是第一次這樣告訴她做人做事的道理。

一直以來,她對外祖母的感情都很微妙。既想讓外祖母喜歡重視她,又覺得自己不過是外祖母名義上的外孫女,自己再乖巧懂事,體貼溫順也沒辦法比得上和外祖母有血緣關係的姐姐。

而外祖母在對待她和姐姐也是有區別的。

對她一直很寬和。

對姐姐卻很嚴厲

小時候懵懵懂懂的時候還不覺得,等大些了,知道有時候嚴厲也是一種愛,甚至是一種比寬和更深的愛的時候,知道了她和程家的關係之後,她就開始變得不自在起來,開始能不見外祖母就儘量地不來見外祖母,能呆在屋裡就儘量地呆在屋裡……

外祖母今天這是怎麼了?

周少瑾不禁笑道:「多謝外祖母教導,我記住了。」

外祖母笑着點頭,很是欣慰的樣子,對屋裡的人道:「這孩子果真是要長才行。你們看少瑾,還是第一次這麼利落地和我說話。」

眾人都笑了起來。

周少瑾卻想着自己從前在外祖母面前唯唯喏喏的樣子,若有所思。

關老太太指着繡墩讓她們坐下,丫鬟們端了茶點上來。

周少瑾和周初瑾落了座,王嬤嬤卻坐了半邊身子。

關老太太笑着搖頭,也懶得和她計較,對周少瑾道:「我聽你姐姐說你已經大好了。明天金陵知府吳大人的夫人帶了家裡的孩了過來給我請安,你到時候和你姐姐一起也見見吧!」

周少瑾又驚又喜,道:「我,我嗎?」

「是啊!」周少瑾的樣子取悅了關老太太,關老太太打趣她,「難道這裡還有第二個周少瑾不成?」

「是,是,是。」一直惦記在心頭的事徒然間夢想成了真的,那種喜悅是無法言表的,周少瑾忙道,「我到時候一定和姐姐一起幫着待客。」語音未落,心裡已有些奇怪,她還病着,怎麼外祖母會突然讓她見客,她不禁朝姐姐望去。

姐姐正笑着朝她眨眼睛。

周少瑾明白過來——定是姐姐在外祖母面前說為她說了什麼。

她有種被巨大的幸福撞倒的眩暈感。

「姐姐,」她情不自禁地道,「多謝你!」

周初瑾抿了嘴笑。

關老太太看着,臉上笑開了花:「這才對!兩姐妹,就應該親親熱熱,客客氣氣的。」又對周初瑾:「這下你滿意了吧!你們倆姐妹明天一起隨我去見客!」

「多謝外祖母!」姐妹倆不約而同地起身,給關老太太行了個福禮。

「去吧!去吧!」關老太太佯皺着眉頭,做出一副不勝煩惱的樣子,道,「吵得我頭都疼了,快讓我消停消停!」

周初瑾嘻嘻地笑,拉着周少瑾退了下去。

「這孩子!」關老太太笑意未盡,對王嬤嬤道,「做什麼事都想着自己的妹妹。」說完,笑容慢慢就變成了落寞,嘆道,「不過,這也是莊氏種的因,得了這善果,也不知道是該跟這孩子慶幸還是心痛這孩子辛苦。」

屋裡服侍的見關老太太和王嬤嬤說起來體己話,都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王嬤嬤勸道:「一飲一啄,原是天定。您也不用太擔心。我看着大小姐是個有福氣的,要不然怎麼就遇到了莊氏呢?如果姑老爺娶的不是莊氏,大小姐也不能在您膝下長大。」

「這倒是。」關老太太向來心寬,不然也不會健健康康活到現在,她聞言立刻高興起來,笑道,「廖家的十三老爺受了他們家大老爺所託專程過來了一趟,想把初瑾和廖家姑爺的婚期先定下來,老爺已經同意了,給姑老爺的信也在路上了,想必是那邊的孝期一滿就能成親了。等到再給少瑾找門好親事,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說完,頗有些如釋重負之感。

王嬤嬤聽着卻微微地笑,道:「說起二小姐來,我倒覺得以二小姐的性子不適合做宗婦或是長媳,最好是誰家的次子或是幼子。」

關老太太很是贊同,道:「我也這麼想——她遇事總喜歡藏在心裡,又敏感多慮,動不動就黯然神傷。在家還好,若是嫁了人,只怕是經不起婆婆的冷眼。這次子上面有長子,通常都不受重視,那性格剛強的婆婆自會磋磨長媳,輪不到她立規矩;那幼子通常都是母親的心頭肉,十之八九性子都有些嬌縱,少瑾性子溫馴,遇事忍讓,夫妻倆定能相敬如賓,婆婆看在小兒子的份上,不會有意為難她,說不定分家的時候,還有體己的悄悄貼給他們。我看,不僅要找次子或是小兒子,最好還是家裡簡單些的,人事多了,她也應付不來。」說着,老太太自顧自地笑起來,道:「我們在這裡給她擔心,說不定是白操了心。你看她那模樣兒,只怕是個男的都要把她捧在手心裡,這做母親的有幾個是擰得過兒子的?我們到時候只要給她找個看重子女的人家就行了。」

王嬤嬤也跟着笑起來,道:「我也活了這把年紀了,除了莊氏,二小姐就是我見過長得最漂亮的丫頭了,所以我常說大小姐性情敦厚,要是別人,就算是姐妹又怎樣?只怕是一樣容不下!三房的大小姐為何總要和二小姐一較高低,只怕也出在這副模樣上了。」

關老太太忍俊不禁。

王嬤嬤就道:「你看二少爺怎樣?」

「詣兒?!」關老太太愕然。

「是啊!」王嬤嬤話裡有話地道,「我去給二小姐傳話的時候,二小姐是從書房裡出來的,我好像看到詣二爺躲到了竹林里……不過,我老眼昏花了,興許是看錯了也不一定……」

關老太太的面色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