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19章
曹雪芹
一面說,一面來至自己臥室,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道:「好啊!叫我研了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扔下筆就走了,哄我等了這一天。快來給我寫完了這些墨才算呢。」寶玉方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裡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裡過那府里去,囑咐我貼在門斗兒上的。我恐怕別人貼壞了,親自爬高上梯,貼了半天,這會子還凍的手僵着呢。」寶玉笑道:「我忘了。你手冷,我替你焐着。」便伸手拉着晴雯的手,同看門斗上新寫的三個字。
一時黛玉來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別撒謊,你看這三個字那一個好?」黛玉仰頭看見是「絳芸軒」三字(15),笑道:「個個都好。怎麼寫的這樣好了?明兒也替我寫個匾。」寶玉笑道:「你又哄我了。」說着又問:「襲人姐姐呢?」晴雯向裡間炕上努嘴兒。寶玉看時,見襲人和衣睡着。寶玉笑道:「好啊!這麼早就睡了。」又問晴雯道:「今兒我那邊吃早飯,有一碟子豆腐皮兒的包子。我想着你愛吃,和珍大奶奶要了,只說我晚上吃,叫人送來的。你可見了沒有?」晴雯道:「快別提了。一送來我就知道是我的,偏才吃了飯,就擱在那裡。後來李奶奶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去給我孫子吃罷。』就叫人送了家去了。」正說着,茜雪捧上茶來。寶玉還讓:「林妹妹喝茶。」眾人笑道:「林姑娘早走了,還讓呢。」寶玉吃了半盞,忽又想起早晨的茶來,問茜雪道:「早起沏了碗楓露茶(16),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後才出色,這會子怎麼又斟上這個茶來?」茜雪道:「我原留着來着,那會子李奶奶來了,喝了去了。」寶玉聽了,將手中茶杯順手往地下一摔,豁琅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又跳起來問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他?不過是我小時候兒吃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慣的比祖宗還大!攆出去,大家乾淨!」說着,立刻便要去回賈母。
原來襲人未睡,不過是故意兒裝睡,引着寶玉來慪他玩耍。先聽見說字問包子,也還可以不必起來;後來摔了茶鍾,動了氣,遂連忙起來解勸。早有賈母那邊的人來問:「是怎麼了?」
襲人忙道:「我才倒茶,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鍾子了。」一面又勸寶玉道:「你誠心要攆他也好,我們都願意出去,不如就勢兒連我們一齊攆了,你也不愁沒有好的來伏侍你。」寶玉聽了,方才不言語了。襲人等便攙至炕上,脫了衣裳。不知寶玉口內還說些什麼,只覺口齒纏綿,眉眼愈加餳澀,忙伏侍他睡下。襲人摘下那通靈寶玉來,用絹子包好,塞在褥子底下:恐怕次日帶時,冰了他的脖子。那寶玉到枕就睡着了。彼時李嬤嬤等已進來了,聽見醉了,也就不敢上前,只悄悄的打聽睡着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來,就有人回:「那邊小蓉大爺帶了秦鍾來拜。」寶玉忙接出去,領了拜見賈母。賈母見秦鐘形容標緻,舉止溫柔,堪陪寶玉讀書,心中十分喜歡,便留茶留飯,又叫人帶去見王夫人等。眾人因愛秦氏,見了秦鍾是這樣人品,也都歡喜,臨去時都有表禮。賈母又給了一個荷包和一個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17)。又囑咐他道:「你家住的遠,或一時冷熱不便,只管住在我們這裡。只和你寶二叔在一處,別跟着那不長進的東西們學。」秦鍾一一的答應,回家稟知他父親。
他父親秦邦業現任營繕司郎中,年近七旬,夫人早亡。因年至五旬時尚無兒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18)。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下個女兒,小名叫做可兒,又起個官名叫做兼美。長大時,生得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秦邦業卻於五十三歲上得了秦鍾,今年十二歲了。因去歲業師回南,在家溫習舊課,正要與賈親家商議,附往他家塾中去,可巧遇見寶玉這個機會;又知賈家塾中司塾的乃現今之老儒賈代儒,秦鍾此去,可望學業進益,從此成名:因十分喜悅。只是宦囊羞澀,那邊都是一雙富貴眼睛,少了拿不出來。因是兒子的終身大事所關,說不得東拼西湊,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兩贄見禮(19),帶了秦鍾,到代儒家來拜見。然後聽寶玉揀的好日子,一同入塾。塾中從此鬧起事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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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客相公──專門在官宦人家以幫閒湊趣混飯吃的無聊文人,故又稱「幫閒」。「相公」是對他們的尊稱。曹雪芹為其取名詹光(諧音「沾光」)、單聘仁(諧音「善貧人」,即善於貧嘴的人),也具嘲諷意味。
(2)
斗方──指一尺見方的單幅或冊頁書畫。因斗(量糧食的器具)口大約一尺見方,故稱。這裡指單幅書法。
(3)
「罕言寡語」四句──罕言寡語:語本「沉靜而寡言」,出自《大戴禮記·文王官人》:「順與之不為喜,非奪之不為怒,沉靜而寡言,多稽而儉貌,曰質靜者也。」意謂沉默寡言,很少說話。
裝愚:裝傻。
安分隨時:安守本分,順應流俗。
守拙:典出晉·陶潛《歸田園居》其一:「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意謂安於愚拙,不學巧偽,不爭名利。
這四句直譯就是:眾人都說薛寶釵少言寡語是裝傻,她自己卻說安分隨時是恪守樸質的美德。這是曹雪芹的曲筆,譏刺薛寶釵表面上裝作老實本分,實際上心機細密,以「守拙」為手段,欲博淑女之美名。
(4)
落草──這裡是嬰兒出生之意。因古代婦女生產時要鋪草蓆,嬰兒生於草蓆之上,故稱。
(5)
頑石幻相──由女媧鍊石補天剩下的那塊石頭變化出來的模樣。
(6)
「後人有詩嘲雲」詩──這是具有全書提綱性及預示性的文字。
女媧鍊石:參見第一回「女媧氏鍊石補天」注。
第一個「荒唐」為荒謬之意,第二個「荒唐」隱寓顛三倒四的人世間。
演大荒:是指女媧棄在大荒山青埂峰下的那塊石頭變化為賈寶玉,演繹了一個荒唐的故事。
「女媧」二句是說女媧鍊石補天已經很荒唐,而她補天所剩那塊石頭變化為賈寶玉,又到人間經歷了一番,尤為荒唐。
幻:變化。
臭皮囊:是釋道對人的軀體的蔑稱,這裡指降生人世的賈寶玉。
「失去」二句是說賈寶玉降生人世得不償失,因為這使其從一塊「通靈寶玉」,變成了一副「臭皮囊」。
好知:應該知道。
運敗、時乖:皆寓賈府將徹底敗落。
金無彩:隱寓薛寶釵的悲劇性結局。
玉不光:隱寓賈寶玉的悲劇性結局。
「好知」二句隱寓由於賈府將土崩瓦解,故薛寶釵、賈寶玉的「金玉良緣」將以悲劇結局。
公子與紅妝:暗指賈寶玉和大觀園的女兒們。
「白骨如山」二句隱寓四大家族家破人亡的大悲劇,尤為悲慘的是賈寶玉和大觀園的女兒們。
(7)
狼犺(kāng康)──亦作「狼抗」、「狼伉」、「狼亢」。笨重之意。
誚──這裡為譏笑、嘲笑之意。
(8)
「通靈寶玉正面」的篆體鐫文:橫行者為「通靈寶玉」,豎行者為「莫失莫忘,仙壽恆昌」。這是曹雪芹的曲筆:這裡說通靈寶玉上刻有「莫失莫忘,仙壽恆昌」的吉祥語,而上面的嘲諷詩中卻斷定其將是「玉不光」的結局,即賈寶玉在與薛寶釵婚後不久,便毅然出家為僧,棄薛寶釵如敝屣,任憑她苦守活寡。
(9)
「通靈寶玉反面」的篆體鐫文:「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和禍福。」這仍然是曹雪芹的曲筆,因為後來的描寫顯示,這塊「通靈寶玉」只招來麻煩,並未給他自己及其家庭帶來任何好處。
(10)
排扣──指中國傳統的布紐扣。由紐環與紐結組合而成,分別縫在左右衣襟口上,扣好後呈現整齊的兩排,故稱「排扣」。
(11)
「金鎖正面」和「金鎖反面」的篆體鐫文──「不離不棄」和「芳齡永繼」。此與「通靈寶玉正面」的篆體鐫文「莫失莫忘,仙壽恆昌」恰好相對偶。曹雪芹的這種設計也是曲筆:這裡說金鎖的正反面刻有「不離不棄」和「芳齡永繼」的「吉讖」,
而上面的嘲諷詩中卻斷定其將是「金無彩」的結局,即將來薛寶釵雖然戰勝了林黛玉,奪得了「寶二奶奶」的寶座,終究被賈寶玉拋棄,只落得守活寡的悽慘下場,足見「吉讖」實為凶讖。
(12)
斗篷──亦稱「一口鐘」、「一裹圓」。是一種披在肩上而寬大無袖的罩衣,用以禦寒或擋風。
(13)
醒脾——本為中醫術語,意指治療脾虛之症的方法。引申為取笑,取樂,尋開心。
(14)
碧粳——一種略帶綠色的優質大米,產自河北玉田縣。清·謝墉《食用雜詠》詩註:「近京所種,統名京米,而以玉田縣所產為良,粒細長,帶微綠色,炊時有香。其(粒)短而大、色正而不綠者,非真玉田(產)也。」
(15)
絳芸軒——「絳」是一種紅色的草,「芸」是一種可以驅蟲的香草,「軒」為房屋,故「絳芸軒」是又紅又香的房屋之意,表示賈寶玉喜歡香艷之物,與喜歡女孩兒是一個意思。
(16)
楓露茶——是曹雪芹杜撰的茶名。「楓露」諧音「風漏」,隱寓小小的一場風波。
(17)
文星和合——和合:有雙關之意:
「荷」與「和」諧音,「和合」又為喜慶吉祥之神名。關於「和合」神有三種說法:一說即萬回哥哥。見明·田汝成《西湖遊覽志餘·委巷叢談》:「宋時杭城以臘月祀萬回哥哥,其像蓬頭笑面,身著綠衣,左手擎鼓,右手執棒,雲是和合之神,祀之,可使人在萬里之外亦能回家,故曰萬回。」二說和與合是兩位天神。見明·楊致(一作「志」)和《西遊記·哪吒行兵收華光》:「哪吒大怒,欲自己出馬。又有和、合二神稟曰:『不須本官出馬,某二人願往。』」結果把華光收進了「寶珠果盒」之內。三說指唐代高僧寒山和拾得。見清·翟灝《通俗編·神鬼》:「今和、合以二神並祀,而萬回僅一人,不可以當之也。國朝雍正十一年封天台寒山大士為和聖,拾得大士為合聖。」
「魁星」既為主司文運的「文星」,而「荷包」既有「和合」之意而又含神名,所以同時佩帶魁星金像和荷包,便被認為是「文星和合」。無非取其文星高照、功名順達的吉祥之意。
(18)
養生堂──亦稱「育嬰堂」。是一種收養棄嬰和孤兒的慈善機構。
(19)
贄(zhì智)見禮——典出唐·司空圖《太原王公同州修堰記》:「七年秋,愚自蒲獲展贄見之禮。」意謂首次求見所送禮品。
贄見:初次手拿禮品求見。
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話說秦邦業父子專候賈家人來送上學之信。原來寶玉急於要和秦鐘相遇,遂擇了後日一定上學,打發人送了信。到了這天,寶玉起來時,襲人早已把書筆文物收拾停妥,坐在床沿上發悶,見寶玉起來,只得伏侍他梳洗。寶玉見他悶悶的,問道:「好姐姐,你怎麼又不喜歡了?難道怕我上學去,撂的你們冷清了不成?」襲人笑道:「這是那裡的話。念書是很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輩子了,終久怎麼樣呢?但只一件:只是念書的時候兒想着書,不念的時候兒想着家。總別和他們玩鬧,碰見老爺不是玩的。雖說是奮志要強,那功課寧可少些:一則貪多嚼不爛,二則身子也要保重。這就是我的意思,你好歹體諒些。」襲人說一句,寶玉答應一句。襲人又道:「大毛兒衣服我也包好了(1),交給小子們去了。學裡冷,好歹想着添換,比不得家裡有人照顧。腳爐(2)、手爐也交出去了,你可逼着他們給你籠上。那一起懶賊,你不說,他們樂得不動,白凍壞了你。」寶玉道:「你放心,我自己都會調停的。你們也可別悶死在這屋裡,常和林妹妹一處玩玩兒去才好。」說着俱已穿戴齊備,襲人催他去見賈母、賈政、王夫人。寶玉又囑咐了晴雯、麝月幾句,方出來見賈母。賈母也不免有幾句囑咐的話。然後去見王夫人,又出來到書房中見賈政。
這日賈政正在書房中和清客相公們說閒話兒,忽見寶玉進來請安,回說上學去。賈政冷笑道:「你要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經。看仔細站腌臢了我這個地,靠腌臢了我這個門!」眾清客都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二三年就可顯身成名的,斷不似往年仍作小兒之態了。天也將飯時了,世兄竟快請罷。」說着便有兩個年老的攜了寶玉出去。
賈政因問:「跟寶玉的是誰?」只聽見外面答應了一聲,早進來三四個大漢,打千兒請安。賈政看時,是寶玉奶姆的兒子名喚李貴的,因向他道:「你們成日家跟他上學,他到底念了些什麼書?倒念了些流言混話在肚子裡,學了些精緻的淘氣。等我閒一閒,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的東西算賬!」嚇的李貴忙雙膝跪下,摘了帽子碰頭,連連答應「是」。又回說:「哥兒已經念到第三本《詩經》,什麼『攸攸鹿鳴,荷葉浮萍』(3)。小的不敢撒謊。」說的滿坐哄然大笑起來,賈政也掌不住笑了。因說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詩經》,也是掩耳盜鈴(4),哄人而已。你去請學裡太爺的安,就說我說的:什麼《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李貴忙答應「是」,見賈政無話,方起來退出去。
此時寶玉獨站在院外,屏聲靜候,等他們出來同走。李貴等一面撣衣裳,一面說道:「哥兒可聽見了?先要揭我們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賺些個體面,我們這些奴才白陪着挨打受罵的。從此也可憐見些才好。」寶玉笑道:「好哥哥,你別委屈,我明兒請你。」李貴道:「小祖宗,誰敢望請,只求聽一兩句話就有了。」
說着,又至賈母這邊,秦鍾早已來了,賈母正和他說話兒呢。於是二人見過,辭了賈母。寶玉忽想起未辭黛玉,又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彼時黛玉在窗下對鏡理妝,聽寶玉說上學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是要蟾宮折桂了(5)。我不能送你了。」寶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學再吃晚飯;那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制。」嘮叨了半日,方抽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問道:「你怎麼不去辭你寶姐姐來呢?」寶玉笑而不答,一徑同秦鐘上學去了。
原來這義學也離家不遠。原系當日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力不能延師者,即入此中讀書。凡族中為官者皆有幫助銀兩,以為學中膏火之費;舉年高有德之人為塾師。
如今秦、寶二人來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見過,讀起書來。自此後,二人同來同往,同起同坐,愈加親密。兼賈母愛惜,也常留下秦鍾,一住三五天,和自己重孫一般看待。因見秦鍾家中不甚寬裕,又助些衣服等物。不上一兩月工夫,秦鍾在榮府里便慣熟了。寶玉終是個不能安分守理的人,一味的隨心所欲,因此發了癖性,又向秦鍾悄說:「咱們兩個人一樣的年紀,況又同窗,以後不必論叔侄,只論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鐘不敢,寶玉不從,只叫他「兄弟」,叫他表字「鯨卿」,秦鍾也只得混着亂叫起來。
原來這學中雖都是本族子弟與些親戚家的子侄,俗語說的好:「一龍九種,種種各別(6)。」未免人多了,就有龍蛇混雜,下流人物在內。自秦、寶二人來了,都生的花朵兒一般的模樣;又見秦鍾靦腆溫柔,未語先紅,怯怯羞羞,有女兒之風;寶玉又是天生成慣能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性情體貼,話語纏綿:因他二人又這般親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嫌疑之念,背地裡你言我語,詬誶謠諑(7),布滿書房內外。
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後,便知有一家學,學中廣有青年子弟。偶動了龍陽之興(8),因此也假說來上學,不過是三日打魚,兩日曬網,白送些束脩禮物與賈代儒(9),卻不曾有一點兒進益,只圖結交些契弟。誰想這學內的小學生圖了薛蟠的銀錢穿吃,被他哄上手了,也不消多記。又有兩個多情的小學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親眷,亦未考真姓名,只因生得嫵媚風流,滿學中都送了兩個外號:一個叫「香憐」,一個叫「玉愛」。別人雖都有羨慕之意,「不利於孺子」之心(10),只是懼怕薛蟠的威勢,不敢來沾惹。
如今秦、寶二人一來了,見了他兩個,也不免繾綣羨愛,亦知系薛蟠相知,未敢輕舉妄動;香、玉二人心中,一般的留情於秦、寶:因此四人心中雖有情意,只未發出。每日一入學中,四處各坐,卻八目勾留,或設言托意,或詠桑寓柳,遙以心照,卻外面自為避人眼目。不料偏又有幾個滑賊看出形景來,都背後擠眉弄眼,或咳嗽揚聲,這也非止一日。
可巧這日代儒有事回家,只留下一句七言對聯,令學生對了,明日再來上書;將學中之事,又命長孫賈瑞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上學應卯了,因此秦鍾趁此和香憐弄眉擠眼,二人假出小恭(11),走至後院說話。秦鍾先問他:「家裡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語未了,只聽見背後咳嗽了一聲。二人嚇的忙回顧時,原來是窗友名金榮的。香憐本有些性急,便羞怒相激,問他道:「你咳嗽什麼?難道不許我們說話不成?」金榮笑道:「許你們說話,難道不許我咳嗽不成?我只問你們:有話不分明說,許你們這樣鬼鬼祟祟的幹什麼故事?我可也拿住了,還賴什麼?先讓我抽個頭兒,咱們一聲兒不言語;不然,大家就翻起來。」秦、香二人就急得飛紅了臉,便問道:「你拿住什麼了?」金榮笑道:「我現拿住了是真的。」說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貼的好燒餅(12)!你們都不買一個吃去?」秦鍾、香憐二人又氣又急,忙進來向賈瑞前告金榮,說金榮無故欺負他兩個。
原來這賈瑞最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後又助着薛蟠圖些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為虐討好兒(13)。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愛東,明日愛西:近來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丟開一邊;就連金榮也是當日的好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見棄了金榮,近日連香、玉亦已見棄。故賈瑞也無了提攜幫襯之人,不怨薛蟠得新厭故,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跟前提攜了。因此賈瑞、金榮等一干人,也正醋妒他兩個。今見秦、香二人來告金榮,賈瑞心中便不自在起來,雖不敢呵叱秦鍾,卻拿着香憐作法,反說他多事,着實搶白了幾句。香憐反討了沒趣,連秦鍾也訕訕的,各歸坐位去了。
金榮越發得了意,搖頭咂嘴的,口內還說許多閒話;玉愛偏又聽見:兩個人隔坐咕咕唧唧的角起口來。金榮只一口咬定說:「方才明明的撞見他兩個在後院裡親嘴摸屁股,兩個商議定了,一對兒論長道短。」那時只顧得志亂說,卻不防還有別人。
誰知早又觸怒了一個人。你道這一個人是誰?原來這人名喚賈薔,亦系寧府中之正派玄孫(14),父母早亡,從小兒跟着賈珍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得還風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親厚,常共起居。寧府中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僕,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詬誶謠諑之辭。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不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己立門戶過活去了。這賈薔外相既美,內性又聰敏,雖然應名來上學,亦不過虛掩眼目而已,仍是鬥雞走狗、賞花閱柳為事。上有賈珍溺愛,下有賈蓉匡助,因此族中人誰敢觸逆於他。他既和賈蓉最好,今見有人欺負秦鍾,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來抱不平,心中且忖度一番:「金榮、賈瑞一等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我又與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頭,他們告訴了老薛,我們豈不傷和氣呢?欲要不管,這謠言說的大家沒趣。如今何不用計制伏,又止息了口聲,又不傷臉面。」想畢,也裝出小恭去,走至後面,悄悄把跟寶玉書童茗煙叫至身邊,如此這般,調撥他幾句。
這茗煙乃是寶玉第一個得用且又年輕不諳事的,今聽賈薔說:「金榮如此欺負秦鍾,連你們的爺寶玉都干連在內,不給他個知道,下次越發狂縱。」這茗煙無故就要欺壓人的,如今得了這信,又有賈薔助着,便一頭進來找金榮,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說:「姓金的,你什麼東西!」賈薔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兒說:「正時候了。」遂先向賈瑞說,有事要早走一步。賈瑞不敢止他,只得隨他去了。
這裡茗煙走進來,便一把揪住金榮,問道:「我們肏屁股不肏,管你相干?橫豎沒肏你的爹罷了!你是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嚇的滿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賈瑞忙喝:「茗煙不得撒野!」金榮氣黃了臉,說:「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說。」便奪手要去抓打寶玉。秦鍾剛轉出身來,聽得腦後颼的一聲,早見一方硯瓦飛來,並不知系何人打來,卻打到了賈藍、賈菌的座上。
這賈藍、賈菌亦系榮府近派的重孫。這賈菌少孤,其母疼愛非常,書房中與賈藍最好,所以二人同坐。誰知這賈菌年紀雖小,志氣最大,極是淘氣不怕人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見金榮的朋友暗助金榮,飛硯來打茗煙,偏打錯了,落在自己面前,將個磁硯水壺兒打了個粉碎,濺了一書墨水。賈菌如何依得,便罵:「好囚攮的們!這不都動了手了麼!」罵着,也便抓起硯台來要飛。賈藍是個省事的,忙按住硯台,忙勸道:「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賈菌如何忍得住,見按住硯台,他便兩手抱起書篋子來,照這邊扔去。終是身小力薄,卻扔不到,反扔到寶玉、秦鍾案上就落下來了。只聽豁啷一響,砸在桌上,書本、紙片、筆、硯等物撒了一桌,又把寶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
那賈菌即便跳出來,要揪打那飛硯的人。金榮此時隨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狹人多,那裡經得舞動長板。茗煙早吃了一下,亂嚷:「你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幾個小廝:一名掃紅,一名鋤藥,一名墨雨。這三個豈有不淘氣的,一齊亂嚷:「小婦養的!動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門閂,掃紅、鋤藥手中都是馬鞭子,蜂擁而上。賈瑞急得攔一回這個,勸一回那個,誰聽他的話,肆行大亂。眾頑童也有幫着打太平拳助樂的(15),也有膽小藏過一邊的,也有立在桌上拍着手亂笑、喝着聲兒叫打的:登時鼎沸起來。
外邊幾個大僕人李貴等聽見裡邊作反起來,忙都進來,一齊喝住,問是何故。眾聲不一:這一個如此說,那一個又如彼說。李貴且喝罵了茗煙等四個一頓,攆了出去。秦鐘的頭早撞在金榮的板上,打去一層油皮。寶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見喝住了眾人,便命:「李貴,收書,拉馬來,我去回太爺去。我們被人欺負了,不敢說別的,守禮來告訴瑞大爺,瑞大爺反派我們的不是,聽着人家罵我們,還調唆人家打我們。茗煙見人欺負我,他豈有不為我的?他們反打伙兒打了茗煙,連秦鐘的頭也打破了。還在這裡念書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