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2章
曹雪芹
然而由於出版商不加細較,以為初刊本更為可靠,以致在相當一段時間內,翻印的「程甲本」曾大行其道。直到1927年,胡適先生因亞東圖書館老闆汪元放先生點校並出版過「程甲本」,便將自己珍藏的「程乙本」推薦給汪先生。汪先生便將「程乙本」與「程甲本」加以仔細對勘,並加上新式標點,予以出版。胡適先生並為該書寫了《重印乾隆壬子本〈紅樓夢〉序》。他在《序》文中說:
現在印出的程乙本,就是那「聚集各原本,詳加校閱,改訂無訛」的本子,可說是高鶚、程偉元合刻的定本。這個改本有許多改訂修正之處,勝於程甲本。但這個本子發行在後,程甲本已有人翻刻了;初本的一些矛盾錯誤仍舊留在現行各本里,雖經各家批註里指出,終沒有人敢改正。
胡適先生並舉了三個例子,以證明「程乙本」勝於「程甲本」。由此可知,胡適先生不僅是第一個發現並公開指出「程乙本」勝於「程甲本」的人,而且推薦並貢獻出了自己珍藏的「程乙本」初刊本,為「程乙本」後來的廣泛流行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汪原放先生也沒有辜負胡適先生的重託,不僅出版了「程乙本」,而且對兩個「程本」加以仔細對勘,並用增刪改動文字的統計數字與具體例子(詳見下文),進一步證明了「程乙本」優於「程甲本」。
由於胡適先生的學術威望和汪原放先生點校的「程乙本」面世,尤其是「程乙本」確實勝於「程甲本」,故此後書商大多捨棄了「程甲本」,競相刊印「程乙本」,「程乙本」幾乎一統天下。這種局面一直持續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
然而到了八十年代以後,「程乙本」一統天下的局面卻被打破了,各種版本的《紅樓夢》紛紛湧現,其中多為拼湊本,即前八十回採用抄本,後四十回則多採用高鶚作廢了的「程甲本」,從而造成了《紅樓夢》版本的混亂現象。這種混亂現象使本來已經解決了的《紅樓夢》版本問題又重新出現紛爭,也使普通讀者陷入了不知如何選擇《紅樓夢》的境地。
錢鍾書先生雖然不研究《紅樓夢》,但對《紅樓夢》版本的混亂現象卻很不以為然。他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說過(大意):
《紅樓夢》研究中的許多糾葛與紛爭,大多源於版本問題。在同一問題上,張三根據這個版本,李四根據那個版本,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一萬年也說不清,實在無謂得很。這是《紅樓夢》的悲劇,也是中國學界的悲劇。為了永久保存《紅樓夢》這筆珍貴遺產,也為了給廣大讀者提供一個《紅樓夢》的範本,必須從眾多版本中確定一個最好的版本,而這個版本就是胡適先生推薦的「程乙本」。至於其他版本,則只供研究之用。
我完全贊成以上諸位先生的看法,毋須我再費筆墨,所以我在這裡只是為他們的看法提供一些實例。
首先,「程乙本」的前八十回由於經過了高鶚(也許還有程偉元)的大量修訂,較之諸抄本大有改觀,使之更加完善。具體來說,就是對眾多異文加以篩選,去除訛誤,擇善而從,並加以必要的補闕、修改、刪節和增飾。試舉六例如下:
例一:原作第十七、十八兩回合用一套回目,第十九回沒有回目。高鶚將那套合用的回目歸第十七回,而為第十八、十九兩回補擬了回目。
例二:原作第十八回寫元妃省親回府,「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太平景象,富貴風流」,下面卻接着有這樣一段:
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淒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即作一賦一贊,也不能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這工夫紙墨,且說正經的為是。
本書前面已經交代得明明白白,大荒山青埂峰下的那塊石頭被一僧一道攜入紅塵後已幻化為口銜通靈寶玉的賈寶玉,而從這段話看,那塊石頭的化身卻是賈元春,難道姐弟二人都是那塊石頭所化嗎?如果說這段話的前大半截是寫賈寶玉的心理活動,誤安在了賈元春的頭上,也還是說不通,因為不可能在描寫賈元春省親觀感的文字當中無緣無故插入一段對賈寶玉的心理描寫。尤為荒唐的是,從「觀者諸公」以下文字,又突然變為作者的第三人稱口氣,更令人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如此語無倫次的拙劣文字,決非曹雪芹的原文,而是抄書者的誤抄或竄文。「程乙本」將其全部刪除,猶如割除了一個贅瘤,使行文變得合理而又通暢。
例三:原作第二十二回寫榮國府作燈謎遊戲,目的在於通過各人製作的燈謎,以暗示各自的性情、志向及將來結局,是全書的重要段落。大約因曹雪芹當時沒有完全想好,故只寫了賈母、賈政、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寶釵的燈謎,而將寶玉、黛玉、湘雲的燈謎暫缺,留待以後補寫,不料曹雪芹突然去世,未及補寫,致使原稿殘缺。高鶚大膽地將原作寶釵的燈謎移作黛玉的燈謎,又增寫了寶釵和寶玉的燈謎,我以為移得合理,增作也很精彩。但高鶚也有失誤和疏漏:失誤在於刪掉或漏掉了原作惜春的燈謎,疏漏在於未給湘雲補寫燈謎。惜春的燈謎我已補入第二十二回(參見該回原文及其注釋),以彌補高鶚的失誤;而湘雲的燈謎卻只好仍闕,成為永遠的遺憾。
例四:原作第二十五回在寫王熙鳳被魘魔法弄得精神錯亂時,插入一段對薛蟠的描寫:
別人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裡。
這段話十分荒謬:其一,賈、薛兩家為近親,賈珍與薛寶釵是表兄妹,賈珍怎麼敢對表妹起歹心呢?薛蟠豈非杞人憂天?其二,薛蟠雖然混賬,與林黛玉也是表兄妹,況且見面的機會很多,薛蟠怎麼會「一眼瞥見了林黛玉」就「酥倒在那裡」呢?而脂批竟稱讚道:「忙中寫閒,真大手眼、大手筆。」這如果不是偶然失誤,便只能說是不識好歹了。「程乙本」將其刪除,倒可當得起「大手眼、大手筆」的評語。
例五:原作第六十三回中用了一千多字的篇幅,大寫賈寶玉、史湘雲等人只是為了好玩,如何將芳官、葵官打扮成「小土番兒」,如何改稱「犬戎名姓」;而且竟然讓賈寶玉說出這樣的話來:
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載,不用武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昇平了。
這種描寫既十分無聊,又與賈寶玉的性格背道而馳,尤其侮辱了包括滿族在內的少數民族,真可謂拙劣的文字,因此「程乙本」完全予以刪除是絕對必要的。
例六:原作第六十一回開頭有一段寫柳家的與小廝鬥嘴的文字,既毫無意義,又有「幾根×毛」、「×聲浪嗓」的粗話,故「程乙本」刪掉了百餘字也完全正確。
像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它們足可以證明,高鶚對前八十回的修訂是完全必要和合理的,「程乙本」前八十回優於原作的事實是任何人也難以抹煞的。
其次,再就兩種「程本」而言,由於「程乙本」是「程甲本」的修訂本,自然也就更加完善。關於這一點,最有力的證據是一組現成的統計數字。前面說過,汪原放先生於1927年曾將「程乙本」與「程甲本」加以對勘,並將兩者的異文作了統計,其結果是:「程乙本」較之「程甲本」改動(包括增與改)了總共21506字,其中前八十回改動15537字,後四十回改動5969字。(見汪原放《重印乾隆壬子本〈紅樓夢〉校讀後記》)這些改動主要有三個方面:
其一,是對「程甲本」中的「紕繆」文字加以改正。如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程甲本」對原作的如下一段文字未作改動:
這政老爺的夫人王氏……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胞胎,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還有許多字跡。
這位「小姐」就是賈元春(元妃),這位「公子」就是賈寶玉。而這段文字顯然與第十八回中的一段文字相矛盾:
那寶玉未入學之先,三四歲時,已得元妃口傳,教授了幾本書,識了數千字在腹中:雖為姊弟,有如母子。
「有如母子」的賈元春和賈寶玉,不可能只差一歲,可見第二回那段文字有明顯的「紕繆」。「程乙本」將「次年」改為「隔了十幾年」,便合情合理了。
其二,是將文言詞語儘量改為白話或俗語,從而使《紅樓夢》的語言更為通俗易懂。譬如:「若」改為「要」,「與」改為「給」,「亦」改為「也」,「此」改為「這」,「口」改為「嘴」,「何」改為「為什麼」,「如何」改為「怎麼」,「如此」改為「這麼着」,「葳蕤」改為「委瑣」,等等。
其三,是增加了許多「兒」字,將詞語加以「兒」化,從而使《紅樓夢》語言的京味特點更加突出。關於這一點,幾乎隨處可見,因而不再舉例。
《紅樓夢》是一部近百萬字的巨著,要想完全揭示「程乙本」的版本優點,只能將它與其他版本一一對勘,並將異文一一列出。單憑以上的簡單說明,只能是掛一漏萬。不過我可以向讀者負責地保證:如果你是出于欣賞的目的閱讀《紅樓夢》,那麼選擇「程乙本」將是最明智的。
三、校勘問題
我們說「程乙本」為《紅樓夢》的最佳版本,並不是說它完美無缺,也不是說其他版本一概不如「程乙本」,只是說它在總體上更勝一籌而已。事實上,或因高鶚和程偉元的疏忽,或因排字工人的失誤,致使「程乙本」仍存在不少「紕繆」。譬如:第八十六回說賈元春生於「甲申年正月丙寅」;至第九十五回則說:「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歲。」「程甲本」和「程乙本」都是如此。而實際上前後存在明顯矛盾:甲申年至甲寅年是三十年,按照當時以虛歲計算年齡的習慣,元妃享年應是三十一歲;即使因元妃薨於立春次日,算作乙卯年,也只有三十二歲。無論如何也不會是四十三歲。可見「程甲本」已錯,而「程乙本」也沒有訂正。這個明顯的失誤,早在1927年由汪原放校點、亞東圖書館出版的「程乙本」《紅樓夢》已經改正,而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後出版的諸多號稱經過了「精校」的「程甲本」和「程乙本」《紅樓夢》,包括那些拼湊本,卻依舊保留了這個失誤,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其實「程乙本」的其他文字失誤還有不少,並非像高鶚、程偉元所說「改訂無訛」。
「程乙本」既非十全十美,而我們要供獻於讀者的是一部普及本的《紅樓夢》,因此有必要汲取其他版本的長處,使其儘量完美。為此,本書以「程乙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影印本)為底本,以「程甲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影印本)為主校本,並以下列版本為參校本:汪原放校勘「程乙本」(上海亞東圖書館刊本)、王希廉(雪香)評「程甲本」(清道光十二年刊本)、「夢稿本」「庚辰本」「己卯本」「甲戌本」(後四種均為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在以上八種版本中,前五種均為一百二十回全本,後三種均為前八十回的殘存本。
我的校勘總原則是:既要儘量保持底本的原貌,又要保證全書的質量。具體來說則遵循以下幾條:
(一)底本與校本之間雖有異文,但底本基本可通者,即使校本文字更好,也不作改動。
(二)底本中的各種錯誤(包括內容與文字的錯誤)、文字倒置、文理不通等,儘量用校本改正,若校本同樣錯誤則徑改。
(三)底本和校本中的僻字、怪字、俗字,本來並無特別意義,毫無保留價值,只能為讀者增加閱讀障礙,因此徑改為通用字。如「揌」和「」改為「塞」,「嘴」改為「努嘴」,「椅子」改為「拿椅子」,等等。
(四)古人對別字多不在乎,故底本和校本中屢見不鮮,但在當今的讀者看來卻十分彆扭,甚至可能被誤解,因而酌情徑改。如「必真」改為「逼真」,「奈煩」改為「耐煩」,「悔氣」改為「晦氣」,「渥」改為「焐」,「握」改為「捂」,等等。
(五)有些字在古代漢語中可以通用(借用),在現代漢語中卻嚴加區分。《紅樓夢》也存在大量借用字,如果一一加以改動,不一定合適。因此只有在以下兩種情況之下才作改動:一是可能引起誤解;二是同一詞語而用字不同。如等同於數字「一」的「麼」,極易與「什麼」、「怎麼」的「麼」相混,故改為「幺」。又如表示時間的「一會」和「一回」混用,「一會兒」和「一回兒」混用,統一為「一會」和「一會兒」;表示位置的「旁」和「傍」混用,「旁邊」和「傍邊」混用,統一為「旁」和「旁邊」;「賠禮」和「陪禮」混用,「賠罪」和「陪罪」混用,統一為「賠禮」和「賠罪」;等等。
(六)本書採用簡化漢字,為異體字的處理提供了方便,故一律按照簡化漢字的規定處理。
任何語言都在不斷發展變化,故古今漢語有很大不同,以至於定字工作成為古籍整理中最為複雜的問題之一,很難做到盡善盡美。僅根據以上幾條,只能是有助於減少讀者的閱讀障礙罷了。
為了節省篇幅,一律不出校文。
四、注釋問題
「注釋」亦稱「註解」,最初是由於經書文字艱澀難懂,故對經書的字句加以解釋;如果注文仍舊難懂或未盡其義,再對注文加以解釋,則稱「疏」。注文和疏文合稱則謂之「註疏」。後來逐步擴大範圍,對一切文獻中的疑難字句加以解釋,均稱之為「注釋」。由於中國歷史悠久,古今漢語及名物變化巨大,致使後人讀古籍的困難越來越大,因此對古籍的注釋也就顯得越來越有必要。《紅樓夢》雖是一部舊白話小說,但它汲取了詩、詞、曲、賦、歌、誄等各種精華,又涉及謎語、酒令、建築、服飾、珍禽異獸、奇花異卉、神話傳說、名人秀女、琴棋書畫、醫卜星相、風俗禮儀等多種知識,白話文言間用,成語典故成堆。對於一般讀者來說,所有這些都可能是閱讀中的絆腳石。本注釋的使命就是為讀者清除這些絆腳石,使閱讀暢通無阻。因此凡是我認為可能影響讀者閱讀的地方,便予以注釋,決不假裝視而不見,決不避難就易。為了節省篇幅,我僅舉一例。
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賢寶釵小惠全大體」中,有賈探春與薛寶釵談論經濟的一段話:
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袴之談。你們雖是千金,原不知道這些事。但只你們也都念過書,識過字的,竟沒看見過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文》麼?」探春笑道:「雖也看過,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裡真是有的?」寶釵道:「朱子都行了虛比浮詞了?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事,就利慾薰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連孔子也都看虛了呢!」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竟沒看見《姬子》書?當日《姬子》有云:『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窮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寶釵笑道:「底下三句呢?」探春笑道:「如今斷章取義,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
在這段話中,提到了朱熹的《不自棄文》,還有《姬子》一書。我所看到的幾個《紅樓夢》注本,對《不自棄文》有所注釋,而對《姬子》卻避而不注。我很納悶:《不自棄文》是篇名,《姬子》是書名,應該同等對待,要麼都予注釋,要麼都不注釋,為什麼一注一不注呢?難道前者生僻而需要注釋,後者人所共知而不必注釋嗎?顯然不是,只能說是避難就易,這與注釋的宗旨完全背道而馳。那怕注為「《姬子》不詳」,也還不失為態度誠實。老實說,起初我對《姬子》也一頭霧水,因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但根據我自定的注釋原則,我不能迴避。於是我首先求助於《中國古典數字工程》,肯定了中國根本不存在《姬子》這麼一本書,完全是曹雪芹所杜撰,正如《古今人物通考》、《中國歷代文選》都是曹雪芹杜撰一樣。其次,我記得俞平伯先生有一篇專門解釋《姬子》的文章,但文章的題目、發表時間以及文章內容卻不記得了。經過兩天的翻箱倒櫃,我終於找到了這篇文章,它的題目是《讀〈紅樓夢〉隨筆》第九節《姬子》,初載於《文匯報》1954年1月25日;又收入《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選輯》第二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11月出版。據俞先生在文章中說:
姬子書到底是部什麼書呢,誰也說不上來。特別前些日子把這一回書選為高中國文的教材,教員講解時碰到問題,每來信相詢,我亦不能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