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20章
曹雪芹
李貴勸道:「哥兒不要性急。太爺既有事回家去了,這會子為這點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顯的咱們沒禮似的。依我的主意,那裡的事情那裡了結,何必驚動老人家?這都是瑞大爺的不是:太爺不在這裡,你老人家就是這學裡的頭腦了,眾人看你行事。眾人有了不是,該打的打,該罰的罰,如何等鬧到這步田地還不管呢?」賈瑞道:「我吆喝着都不聽。」李貴道:「不怕你老人家惱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是,所以這些兄弟不聽。就鬧到太爺跟前去,連你老人家也脫不了的。還不快作主意撕擄開了罷。」
寶玉道:「撕擄什麼?我必要回去的。」秦鍾哭道:「有金榮在這裡,我是要回去的了。」寶玉道:「這是為什麼?難道別人家來得,咱們倒來不得的?我必回明白眾人,攆了金榮去!」又問李貴:「這金榮是那一房的親戚?」李貴想一想道:「也不用問了,若說起那一房親戚,更傷了兄弟們的和氣了。」茗煙在窗外道:「他是東府里璜大奶奶的侄兒。什麼硬掙仗腰子的(16),也來嚇我們!璜大奶奶是他姑媽。你那姑媽只會打旋磨兒(17),給我們璉二奶奶跪着借當頭(18),我眼裡就看不起他那樣主子奶奶麼。」李貴忙喝道:「偏這小狗攮知道,有這些蛆嚼!」
寶玉冷笑道:「我只當是誰的親戚,原來是璜嫂子的侄兒!我就去向他問問。」說着便要走,叫茗煙進來包書。茗煙進來包書,又得意洋洋的道:「爺也不用自己去見他。等我去找他,就說老太太有話問他呢,雇上一輛車子拉進去,當着老太太問他,豈不省事?」李貴忙喝道:「你要死啊!仔細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後回老爺、太太,就說寶哥兒全是你調唆。我這裡好容易勸哄的好了一半,你又來生了新法兒。你鬧學堂,不說變個法兒,壓息了才是,還往火里奔。」茗煙聽了,方不敢做聲。
此時賈瑞也生恐鬧不清,自己也不乾淨,只得委屈着來央告秦鍾,又央告寶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後來寶玉說:「不回去也罷了,只叫金榮賠不是便罷。」金榮先是不肯,後來經不得賈瑞也來逼他權賠個不是,李貴等只得好勸金榮說:「原來是你起的頭,你不這樣,怎麼了局呢?」金榮強不過,只得與秦鍾作了個揖。寶玉還不依,定要磕頭。賈瑞只要暫息此事,又悄悄的勸金榮說:「俗語說的:『忍得一時忿,終身無惱悶。』」
未知金榮從也不從,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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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毛兒衣服──泛指可御嚴寒的長毛皮裘,如用狐、貂、猞猁等貴重皮毛中毛長者所做的皮裘。
(2)
腳爐──冬天用以暖腳的用具。多用銅製,呈扁圓形,有提梁,內燒木炭、鋸末、谷糠等。清·周生《揚州夢》卷三:「手爐、腳爐,用上白銅鏤山水,填石藍;或用紫銅。男子則有袖爐,球大,中置小炭圓,布裹放袖中。」
(3)
「攸攸」二句——本指《詩經·小雅·鹿鳴》中以下兩句:「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意思是鹿在原野上呦呦鳴叫,悠閒地吃草。「蘋」為草名,又稱「四葉草」、「田字草」,泛指野草。)李貴不懂,將「食野之蘋」誤聽為「荷葉浮萍」,又向賈政學舌,以致鬧了個笑話,引起鬨堂大笑。
(4)
掩耳盜鈴——本作「掩耳盜鐘」。典出《呂氏春秋·自知》、《淮南子·說山訓》:某人慾盜范氏之鐘而扛不動,即謀用錘砸碎,不料鐘聲大響,因恐人聽見,急忙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以為這樣一來別人就聽不見了。宋·朱熹《答江德功書十三首》其一○易「鍾」為「鈴」:「今承見語,欲成書而不出姓名,以避近名之譏,此與掩耳盜鈴之見何異?」後人即以「掩耳盜鈴」比喻自己欺騙自己。
(5)
蟾宮折桂——由「蟾宮」與「折桂」二典組合而成。「蟾宮」原作「月宮」,出自漢·東方朔《海內十洲記》:「(東)方朔云:『臣學仙者耳,非得道之人……曾隨師主履行,比至朱陵扶桑蜃海……月宮之間,內游七丘,中旋十洲。』」至唐代,始有人據嫦娥奔月而月中有蟾蜍的神話傳說,稱「月宮」為「蟾宮」,如唐·許晝《中秋月》詩:「應是蟾宮別有情,每逢秋半倍澄清。」
「折桂」典出《晉書·郤詵傳》:「武帝於東堂會送,問詵曰:『卿自以為何如?』詵對曰:『臣舉賢良對策,為天下第一,猶桂林之一枝,崑山之片玉。』」唐人又將「折桂」之「桂」傅會為神話傳說中月宮之「桂」,遂產生了「蟾宮折掛」這一成語。此說見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世以登科為『折桂』,此謂郤詵對策東堂,自雲『桂林一枝』也。自唐以來用之……其後以月中有桂,故又謂之『月桂』。而月中又言有蟾,故又改桂為蟾,以登科為『登蟾宮』。」
(6)
一龍九種,種種各別──相傳龍生九子,各有所好:或好文事,或好音樂,或好歷險,或好鬥殺,或好靜坐,或好負重,等等。這裡借喻賈府子弟眾多,良莠不齊。參見第三回「赤金九龍青地大匾」注。
(7)
詬誶(gòu
suī夠碎)謠諑(zhuó濁)
──詬誶:辱罵呵斥。「詬」與「誶」為同義詞,「詬誶」為重疊結構詞。
謠諑:造謠誹謗。戰國楚·屈原《離騷》:「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
(8)
龍陽之興——典出《戰國策·魏策四》:魏王好男色,龍陽君以男色事魏王而得寵。龍陽君擔心眾人議論,魏王下令曰:「有敢言美人者族!」(族:族誅,滅族,即殺掉全家。)泛指嗜好男色。
興:有興趣,喜歡,愛好,嗜好。
(9)
束脩──本義為捆在一起的十條干肉。典出《禮記·少儀》:「其以乘壺酒、束脩、一犬賜人。」遂以「束脩」代指饋贈的禮物。又《論語·述而》:「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遂又以「束脩」代指塾師的酬金。這裡取後一義。
(10)
不利於孺子──語出《尚書·周書·金滕》:周武王死後,因其子成王年幼,由成王之叔周公旦攝政。管叔等散布流言說:「公將不利於孺子。」意思是周公旦將篡奪王位。
這裡因香憐和玉愛都是小孩子,故借喻眾學生都對他們打壞主意。
孺子:小孩子。
(11)
出小恭——小便。典出科舉考試:考生上廁所須持「出恭」牌,以防作弊。後遂稱入廁為「出恭」,並分大小便為「出大恭」、「出小恭」。
(12)
貼燒餅——髒話。形容兩人貼身的猥褻行為。
(13)
助紂為虐──語出南朝宋·謝靈運《晉書武帝紀論》:「昔武王伐紂,歸傾宮之女,不可助紂為虐。」(歸傾宮之女:把全部宮女放回故鄉。)意謂幫助暴君紂王實行殘暴統治。比喻幫助惡人作惡事。
紂:商末暴君。
虐:殘暴,兇殘。
(14)
正派——嫡系,本支。
玄孫──從本人算起的第五代。《爾雅·釋親》:「父之子為孫,孫之子為曾孫,曾孫之子為玄孫。」郭璞註:「玄者,言親屬微昧也。」《說文》:「玄,幽遠也。」賈薔屬草頭輩,從寧國公算起為第五代。
(15)
太平拳——指在別人相打時,趁機打幾拳。因無被打的危險,故稱「太平拳」。
(16)
硬掙仗腰子的——亦作「硬正仗腰子的」。即強有力的撐腰人或靠山。
(17)
打旋磨兒——亦稱「打旋磨子」。比喻圍着別人轉,獻殷勤,以求好處。
(18)
借當頭——借了別人之物去典當,以解燃眉之急。表示很窮。
當頭:即押在當鋪中的物品。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話說金榮因人多勢眾,又兼賈瑞勒令賠了不是,給秦鍾磕了頭,寶玉方才不吵鬧了。大家散了學。金榮自己回到家中,越想越氣,說:「秦鐘不過是賈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賈家的子孫,附學讀書,也不過和我一樣。因他仗着寶玉和他相好,就目中無人。既是這樣,就該幹些正經事,也沒的說;他素日又和寶玉鬼鬼祟祟的,只當人家都是瞎子看不見。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撞在我眼裡,就是鬧出事來,我還怕什麼不成?」
他母親胡氏聽見他咕咕唧唧的,說:「你又要管什麼閒事?好容易我和你姑媽說了,你姑媽又千方百計的和他們西府里璉二奶奶跟前說了,你才得了這個念書的地方兒。若不是仗着人家,咱們家裡還有力量請的起先生麼?況且人家學裡茶飯都是現成的,你這二年在那裡念書,家裡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來的,你又愛穿件體面衣裳。再者,你不在那裡念書,你就認得什麼薛大爺了?那薛大爺一年也幫了咱們七八十兩銀子。你如今要鬧出了這個學房,再想找這麼個地方兒,我告訴你說罷,比登天的還難呢。你給我老老實實的玩一會子,睡你的覺去,好多着呢。」於是金榮忍氣吞聲,不多一時,也自睡覺去了。次日,仍舊上學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他姑媽原給了賈家「玉」字輩的嫡派,名喚賈璜。但其族人,那裡皆能像寧、榮二府的家勢,原不用細說。這賈璜夫妻守着些小小的產業,又時常到寧、榮二府里去請安,又會奉承鳳姐兒並尤氏,所以鳳姐兒、尤氏也時常資助資助他,方能如此度日。
今日正遇天氣晴明,又值家中無事,遂帶了一個婆子,坐上車,來家裡走走,瞧瞧嫂子和侄兒。說起話兒來,金榮的母親偏提起昨日賈家學房裡的事,從頭至尾,一五一十,都和他小姑子說了。這璜大奶奶不聽則已,聽了,怒從心上起,說道:「這秦鍾小雜種是賈門的親戚,難道榮兒不是賈門的親戚?也別太勢利了。況且都做的是什麼有臉的事!就是寶玉也不犯向着他到這個田地。等我到東府里瞧瞧我們珍大奶奶,再和秦鐘的姐姐說說,叫他評評理。」金榮的母親聽了,急的了不得,忙說道:「這都是我的嘴快,告訴了姑奶奶,求姑奶奶快別去說罷。別管他們誰是誰非,倘或鬧出來,怎麼在那裡站的住?要站不住,家裡不但不能請先生,還得他身上添出許多嚼用來呢。」璜大奶奶說道:「那裡管的那些個?等我說了,看是怎麼樣。」也不容他嫂子勸,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車,坐上,竟往寧府里來。
到了寧府,進了東角門,下了車,進去見了尤氏,那裡還有大氣兒,殷殷勤勤敘過了寒溫,說了些閒話兒,方問道:「今日怎麼沒見蓉大奶奶?」尤氏說:「他這些日子不知怎麼了,經期有兩個多月沒有來。叫大夫瞧了,又說並不是喜。那兩日,到下半日就懶怠動了,話也懶怠說,神也發涅。我叫他:『你且不必拘禮,早晚不必照例上來,你竟養養兒罷。就有親戚來,還有我呢;別的長輩怪你,等我替你告訴。』連蓉哥兒我都囑咐了,我說:『你不許累掯他,不許招他生氣,叫他靜靜兒的養幾天就好了。他要想什麼吃,只管到我屋裡來取。倘或他有個好歹,你再要娶這麼一個媳婦兒,這麼個模樣兒,這麼個性格兒,只怕打着燈籠兒也沒處找去呢。』他這為人行事兒,那個親戚、長輩兒不喜歡他?所以我這兩日心裡很煩。偏偏兒的早起他兄弟來瞧他,誰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見他姐姐身上不好,這些事也不當告訴他,就受了萬分委屈,也不該向着他說;誰知昨日學房裡打架,不知是那裡附學的學生倒欺負他,裡頭還有些不乾不淨的話,都告訴了他姐姐。嬸子你是知道的,那媳婦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的,他可心細,不拘聽見什麼話兒,都要忖量個三日五夜才算。這病就是打這用心太過上得的。今兒聽見有人欺負了他的兄弟,又是惱,又是氣:惱的是那狐朋狗友,搬弄是非,調三窩四;氣的是為他兄弟不學好,不上心念書,才弄的學房裡吵鬧。他為這件事,索性連早飯還沒吃。我才到他那邊解勸了他一會子;又囑咐了他的兄弟幾句,我叫他兄弟到那邊府里找寶玉兒去了;我又瞧着他吃了半鍾兒燕窩湯:我才過來了。嬸子,你說我心焦不心焦?況且目今又沒個好大夫,我想到他病上,我心裡如同針扎的一般。你們知道有什麼好大夫沒有?」
金氏聽了這一番話,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氣,早嚇的丟在爪窪國去了(1)。聽見尤氏問他好大夫的話,連忙答道:「我們也沒聽見人說什麼好大夫。如今聽起大奶奶這個病來,定不得還是喜呢。嫂子倒別教人混治,倘若治錯了,可了不得!」尤氏道:「正是呢。」
說話之間,賈珍從外進來,見了金氏,便問尤氏道:「這不是璜大奶奶麼?」金氏向前給賈珍請了安。賈珍向尤氏說:「你讓大妹妹吃了飯去。」賈珍說着話,便向那屋裡去了。金氏此來原要向秦氏說秦鍾欺負他侄兒的事,聽見秦氏有病,連提也不敢提了。況且賈珍、尤氏又待的甚好,因轉怒為喜的,又說了一會子閒話,方家去了。
金氏去後,賈珍方過來坐下,問尤氏道:「今日他來,又有什麼說的?」尤氏答道:「倒沒說什麼。一進來,臉上倒像有些個惱意似的;及至說了半天話兒,又提起媳婦的病,他倒漸漸的氣色平和了。你又叫留他吃飯,他聽見媳婦這樣的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說了幾句話就去了,倒沒有求什麼事。如今且說媳婦這病,你那裡尋一個好大夫,給他瞧瞧要緊,可別耽誤了。現今咱們家走的這群大夫,那裡要得:一個個都是聽着人的口氣兒,人怎麼說,他也添幾句文話兒說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個人,一日輪流着,倒有四五遍來看脈;大家商量着立個方兒,吃了也不見效。倒弄的一日三五次換衣裳,坐下起來的見大夫,其實於病人無益。」
賈珍道:「可是這孩子也糊塗,何必又脫脫換換的?倘或又着了涼,更添一層病,還了得!任憑什麼好衣裳,又值什麼呢?孩子的身體要緊,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麼。我正要告訴你:方才馮紫英來看我,他見我有些心裡煩,問我怎麼了。我告訴他媳婦身子不大爽快,因為不得個好大夫,斷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礙沒妨礙,所以我心裡實在着急。馮紫英因說他有一個幼時從學的先生,姓張名友士,學問最淵博,更兼醫理極精,且能斷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給他兒子捐官,現在他家住着呢。這樣看來,或者媳婦的病,該在他手裡除災,也未可定。我已叫人拿我的名帖去請了。今日天晚,或未必來,明日想一定來的。且馮紫英又回家親替我求他,務必請他來瞧的。等待張先生來瞧了再說罷。」
尤氏聽說,心中甚喜,因說:「後日是太爺的壽日,到底怎麼個辦法?」賈珍說道:「我方才到了太爺那裡去請安,兼請太爺來家受一受一家子的禮。太爺因說道:『我是清淨慣了的,我不願意往你們那是非場中去。你們必定說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些眾人的頭,你莫如把我從前注的《陰騭文》(2),給我好好的叫人寫出來刻了,比叫我無故受眾人的頭,還強百倍呢。倘或明日後日這兩天一家子要來,你就在家裡好好的款待他們就是了。也不必給我送什麼東西來,連你後日也不必來。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給我磕了頭去。倘或後日你又跟許多人來鬧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說了,後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賴升來,吩咐他預備兩日的筵席。」
尤氏因叫了賈蓉來:「吩咐賴升照例預備兩日的筵席,要豐豐富富的。你再親自到西府里請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璉二嬸子來逛逛。你父親今日又聽見一個好大夫,已經打發人請去了,想明日必來。你可將他這些日子的病症細細的告訴他。」
賈蓉一一答應着出去了。正遇着剛才到馮紫英家去請那先生的小子回來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馮大爺家,拿了老爺名帖請那先生去,那先生說是:『方才這裡大爺也和我說了。但只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時精神實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脈。須得調息一夜,明日務必到府。』他又說:『醫學淺薄,本不敢當此重薦;因馮大爺和府上既已如此說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着實不敢當。』還叫奴才拿回來了。哥兒替奴才回一聲兒罷。」賈蓉復轉身進去,回了賈珍、尤氏的話,方出來叫了賴升,吩咐預備兩日的筵席的話。賴升答應,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話下。
且說次日午間,門上人回道:「請的那張先生來了。」賈珍遂延入大廳坐下。茶畢,方開言道:
「昨日承馮大爺示知老先生人品學問,又兼深通醫學,小弟不勝欽敬。」張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知識淺陋。昨因馮大爺示知大人家第,謙恭下士,又承呼喚,不敢違命。但毫無實學,倍增汗顏。」賈珍道:「先生不必過謙,就請先生進去看看兒婦,仰仗高明,以釋下懷。」
於是賈蓉同了進去,到了內室,見了秦氏,向賈蓉說道:「這就是尊夫人了?」賈蓉道:「正是。請先生坐下,讓我把賤內的病症說一說,再看脈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意下,竟先看脈,再請教病源為是。我初造尊府,本也不知道什麼,但我們馮大爺務必叫小弟過來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來。如今看了脈息,看小弟說得是不是,再將這些日子的病勢講一講,大家斟酌一個方兒,可用不可用,那時大爺再定奪就是了。」賈蓉道:「先生實在高明,如今恨相見之晚。就請先生看一看脈息,可治不可治,得以使家父母放心。」於是家下媳婦們捧過大迎枕來(3),一面給秦氏靠着,一面拉着袖口,露出手腕來。這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脈上,調息了至數,凝神細診了半刻工夫;換過左手,亦復如是。診畢了,說道:「我們外邊坐罷。」
賈蓉於是同先生到外邊屋裡炕上坐了。一個婆子端了茶來,賈蓉道:「先生請茶。」茶畢,問道:「先生看這脈息還治得治不得?」先生說:「看得尊夫人脈息,左寸沉數,左關沉伏;右寸細而無力,右關虛而無神。其左寸沉數者,乃心氣虛而生火;左關沉伏者,乃肝家氣滯血虧。右寸細而無力者,乃肺經氣分太虛;右關虛而無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氣虛而生火者,應現今經期不調,夜間不寐;肝家血虧氣滯者,應脅下痛脹,月信過期,心中發熱;肺經氣分太虛者,頭目不時眩暈,寅卯間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定不思飲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軟。據我看這脈,當有這些症候才對。或以這個的為喜脈,則小弟不敢聞命矣。」(4)
旁邊一個貼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嘗不是這樣呢!真正先生說得如神,倒不用我們說了。如今我們家裡現有好幾位太醫老爺瞧着呢,都不能說得這樣真切。有的說道是喜,有的說道是病;這位說不相干,這位又說怕冬至前後:總沒有個真着話兒。求老爺明白指示指示。」
那先生說:「大奶奶這個症候,可是眾位耽擱了。要在初次行經的時候就用藥治起,只怕此時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誤到這地位,也是應有此災。依我看起來,病倒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這藥看,若是夜間睡的着覺,那時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據我看這脈息,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但聰明太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大奶奶從前行經的日子問一問,斷不是常縮,必是常長的(5),是不是?」這婆子答道:「可不是,從沒有縮過,或是長兩日三日,以至十日不等,都長過的。」
先生聽了道:「是了,這就是病源了。從前若能以養心調氣之藥服之,何至於此!這如今明顯出一個水虧火旺的症候來。待我用藥看。」於是寫了方子,遞與賈蓉。上寫的是:
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
人參二錢
白朮二錢(土炒)
雲苓三錢
熟地四錢
歸身二錢
白芍二錢
川芎一錢五分
黃芪三錢
香附米二錢
醋柴胡八分
淮山藥二錢(炒)
阿膠二錢(蛤粉炒)
延胡索錢半(酒炒)
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蓮子七粒去心
大棗二枚
賈蓉看了說:「高明的很。還要請教先生:這病與性命終久有妨無妨?」先生笑道:「大爺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吃了這藥,也要看醫緣了。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賈蓉也是個聰明人,也不往下細問了。
於是賈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將這藥方子並脈案都給賈珍看了(6),說的話也都回了賈珍並尤氏了。尤氏向賈珍道:「從來大夫不像他說的痛快,想必用藥不錯的。」賈珍笑道:「他原不是那等混飯吃久慣行醫的人,因為馮紫英我們相好,他好容易求了他來的。既有了這個人,媳婦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參,就用前日買的那一斤好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