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22章
曹雪芹
(10)
《雙官誥》──傳奇劇名。清·陳二白著。也是一部吉慶戲,說的是馮三娘(名碧蓮)守節教子,終於苦盡甘來,因丈夫和兒子的飛黃騰達而得到了被封的兩份官誥(雙官誥)。地方戲常演的《三娘教子》即由此傳奇改編而成。
誥:以皇帝的名義頒發的詔令或榮銜。這裡指誥命夫人銜。
(11)
沖──星相術語。《張果星宗·入門看例》說:「沖者,對宮衝剋也。如火在子、水在午,又如木在丑、金在未,對照衝剋,乃為不吉。餘可類推也。」原意是有些事物具有相互抵消(沖)的作用,如水與火、木與金相衝,是為「不吉」,因而應該避免。民間反用其意,為瀕死的人舉行婚禮或預備後事,以為可以逢凶化吉,使病人轉危為安,故又稱為「沖喜」。這裡指為病人預備後事。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話說鳳姐正與平兒說話,只見有人回說:「瑞大爺來了。」鳳姐命:「請進來罷。」賈瑞見請,心中暗喜。見了鳳姐,滿面陪笑,連連問好。鳳姐兒也假意殷勤,讓坐讓茶。賈瑞見鳳姐如此打扮,越發酥倒,因餳了眼問道:「二哥哥怎麼還不回來?」鳳姐道:「不知什麼緣故。」賈瑞笑道:「別是路上有人絆住了腳,捨不得回來了罷?」鳳姐道:「可知男人家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賈瑞笑道:「嫂子這話錯了,我就不是這樣人。」鳳姐笑道:「像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里也挑不出一個來。」
賈瑞聽了,喜的抓耳撓腮。又道:「嫂子天天也悶的很?」鳳姐道:「正是呢,只盼個人來說話解解悶兒。」賈瑞笑道:「我倒天天閒着。若天天過來替嫂子解解悶兒,可好麼?」鳳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裡肯往我這裡來?」賈瑞道:「我在嫂子面前若有一句謊話,天打雷劈!只因素日聞得人說嫂子是個利害人,在你跟前一點也錯不得,所以唬住我了。我如今見嫂子是個有說有笑極疼人的,我怎麼不來?死了也情願。」鳳姐笑道:「果然你是個明白人,比蓉兒兄弟兩個強遠了。我看他們那樣清秀,只當他們心裡明白,誰知竟是兩個糊塗蟲,一點不知人心。」
賈瑞聽了這話,越發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湊一湊,覷着眼看鳳姐的荷包。又問:「戴着什麼戒指?」鳳姐悄悄的道:「放尊重些,別叫丫頭們看見了。」賈瑞如聽綸音(1)、佛語一般,忙往後退。鳳姐笑道:「你該去了。」賈瑞道:「我再坐一坐兒。好狠心的嫂子!」鳳姐兒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來人往,你就在這裡,也不方便。你且去,等到晚上起了更你來,悄悄的在西邊穿堂兒等我。」賈瑞聽了,如得珍寶,忙問道:「你別哄我。但是那裡人過的多,怎麼好躲呢?」鳳姐道:「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廝們都放了假,兩邊門一關,再沒別人了。」
賈瑞聽了,喜之不盡,忙忙的告辭而去,心內以為得手。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榮府,趁掩門時鑽入穿堂。果見漆黑,無一人來往,賈母那邊去的門已倒鎖了,只有向東的門未關。賈瑞側耳聽着,半日不見人來。忽聽咯噔一聲,東邊的門也關上了。賈瑞急的也不敢則聲,只得悄悄出來,將門撼了撼,關得鐵桶一般。此時要出去亦不能了,南北俱是大牆,要跳也無攀援。這屋內又是過堂風,空落落的,現是臘月天氣,夜又長,朔風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幾乎不曾凍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見一個老婆子先將東門開了進來,去叫西門。賈瑞瞅他背着臉,一溜煙抱了肩跑出來。幸而天氣尚早,人都未起,從後門一徑跑回家去。
原來賈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養。那代儒素日教訓最嚴,不許賈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業。今忽見他一夜不歸,只料定他在外非飲即賭,嫖娼宿妓,那裡想到這段公案,因此也氣了一夜。賈瑞也捻着一把汗,少不得回來撒謊,只說:「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來出門,非稟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據此也該打,何況是撒謊。」因此發狠,按倒打了三四十板,還不許他吃飯,叫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定要補出十天功課來方罷。賈瑞先凍了一夜,又挨了打,又餓着肚子,跪在風地里念文章,其苦萬狀。
此時賈瑞邪心未改,再不想到鳳姐捉弄他。過了兩日,得了空兒,仍找尋鳳姐。鳳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賈瑞急的起誓。鳳姐因他自投羅網,少不的再尋別計,令他知改,故又約他道:
「今日晚上,你別在那裡了,你在我這房後小過道兒裡頭那間空屋子裡等我。可別冒撞了。」賈瑞道:「果真麼?」鳳姐道:「你不信,就別來。」賈瑞道:「必來,必來,死也要來的。」鳳姐道:「這會子你先去罷。」賈瑞料定晚間必妥,此時先去了。鳳姐在這裡便點兵派將,設下圈套。
那賈瑞只盼不到晚,偏偏家裡親戚又來了,吃了晚飯才去,那天已有掌燈時候。又等他祖父安歇,方溜進榮府,往那夾道中屋子裡來等着,熱鍋上螞蟻一般。只是左等不見人影,右聽也沒聲響。心中害怕,不住猜疑道:「別是不來了,又凍我一夜不成?」
正自胡猜,只見黑魆魆的進來一個人(2)。賈瑞便斷定是鳳姐,不管青紅皂白,那人剛到面前,便如餓虎撲食、貓兒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親嫂子,等死我了!」說着,抱到屋裡炕上,就親嘴扯褲子,滿口裡親爹親娘的亂叫起來。那人只不做聲。賈瑞便扯下自己的褲子來,硬幫幫就想頂入。忽然燈光一閃,只見賈薔舉着個蠟台,照道:「誰在這屋裡呢?」只見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肏我呢!」
賈瑞不看則已,看了時,真臊的無地可入。你道是誰?卻是賈蓉。賈瑞回身要跑,被賈薔一把揪住道:「別走!如今璉二嬸子已經告到太太跟前,說你調戲他,他暫時穩住你在這裡。太太聽見氣死過去了,這會子叫我來拿你。快跟我走罷。」賈瑞聽了,魂不附體,只說:「好侄兒,你只說沒有我,我明日重重的謝你。」賈薔道:「放你不值什麼,只不知你謝我多少?況且口說無憑,寫一張文契才算。」賈瑞道:「這怎麼落紙呢?」賈薔道:「這也不妨,寫個賭錢輸了,借銀若干兩,就完了。」賈瑞道:「這也容易。」賈薔翻身出來,紙筆現成,拿來叫賈瑞寫。他兩個做好做歹,只寫了五十兩銀子,畫了押,賈薔收起來。然後撕擄賈蓉。賈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說:「明日告訴族中的人評評理。」賈瑞急的至於磕頭。賈薔做好做歹的,也寫了一張五十兩欠契才罷。
賈薔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擔着不是。老太太那邊的門早已關了;老爺正在廳上看南京來的東西,那一條路定難過去。如今只好走後門。要這一走,倘或遇見了人,連我也不好。等我先去探探,再來領你。這屋裡你還藏不住,少時就來堆東西,等我尋個地方。」說畢,拉着賈瑞,仍熄了燈,出至院外,摸着大台階底下,說道:「這窩兒里好。只蹲着,別哼一聲。等我來再走。」說畢,二人去了。
賈瑞此時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台階下。正要盤算,只聽頭頂上一聲響,嘩喇喇一淨桶尿糞從上面直潑下來,可巧澆了他一身一頭。賈瑞撐不住,「噯喲」一聲。忙又掩住口,不敢聲張。滿頭滿臉皆是尿屎,渾身冰冷打戰。只見賈薔跑來叫:「快走,快走!」賈瑞方得了命,三步兩步從後門跑到家中,天已三更,只得叫開了門。家人見他這般光景,問:「是怎麼了?」少不得撒謊說:「天黑了,失腳掉在茅廁里了。」一面即到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鳳姐玩他,因此發一回狠;再想想鳳姐的模樣兒標緻,又恨不得一時摟在懷裡:胡思亂想,一夜也不曾合眼。自此雖想鳳姐,只不敢往榮府去了。
賈蓉等兩個常常來要銀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難禁,況又添了債務,日間功課又緊;他二十來歲的人,尚未娶親,想着鳳姐不得到手,自不免有些指頭兒告了消乏(3);更兼兩回凍惱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夾攻,不覺就得了一病:心內發膨脹,口內無滋味;腳下如綿,眼中似醋;黑夜作燒,白日常倦;下溺遺精,嗽痰帶血……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於是不能支持,一頭躺倒。合上眼,還只夢魂顛倒,滿口胡話,驚怖異常。百般請醫療治,諸如肉桂、附子、鱉甲、麥冬、玉竹等藥,吃了有幾十斤下去,也不見個動靜。
倏又臘盡春回,這病更加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處請醫療治,皆不見效。因後來吃獨參湯(4),代儒如何有這力量,只得往榮府里來尋。王夫人命鳳姐稱二兩給他。鳳姐回說:「前兒新近替老太太配了藥;那整的,太太又說留着送楊提督的太太配藥,偏偏昨兒我已經叫人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們這邊沒了,你叫個人,往你婆婆那裡問問,或是你珍大哥哥那裡有,尋些來,湊着給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們的好處。」鳳姐應了,也不遣人去尋,只將些渣末湊了幾錢,命人送去,只說:「太太叫送來的,再也沒了。」然後向王夫人說:「都尋了來了,共湊了二兩多,送去了。」
那賈瑞此時要命心急,無藥不吃,只是白花錢不見效。忽然這日有個跛足道人來化齋,口稱專治冤孽之症(5)。賈瑞偏偏在內聽見了,直着聲叫喊,說:「快去請進那位菩薩來救命!」一面在枕頭上磕頭。眾人只得帶進那道士來。賈瑞一把拉住,連叫:「菩薩救我!」那道士嘆道:「你這病非藥可醫。我有個寶貝與你,你天天看時,此命可保矣。」說畢,從搭褳中取出個正面反面皆可照人的鏡子來,背上鏨着「風月寶鑑」四字,遞與賈瑞道:「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他到世上來,單與那些聰明俊秀、風雅王孫等照看。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緊,要緊!三日後我來收取,管叫你病好。」說畢,徉長而去。眾人苦留不住。
賈瑞接了鏡子,想道:「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試試?」想畢,拿起那寶鑑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兒立在裡面。賈瑞忙掩了,罵那道士:「混賬!如何嚇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麼?」想着,便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裡面點手兒叫他。賈瑞心中一喜,盪悠悠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到了床上,「噯喲」了一聲,一睜眼,鏡子從新又掉過來,仍是反面立着一個骷髏。賈瑞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只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只說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
旁邊伏侍的人只見他先還拿着鏡子照,落下來,仍睜開眼拾在手內。末後鏡子掉下來,便不動了。眾人上來看時,已經咽了氣了,身子底下冰涼精濕,遺下了一大灘精。這才忙着穿衣抬床。
代儒夫婦哭的死去活來,大罵道士:「是何妖道!」遂命人架起火來燒那鏡子。只聽空中叫道:「誰叫他自己照了正面呢?你們自己以假為真,為何燒我此鏡?」忽見那鏡從房中飛出。代儒出門看時,卻還是那個跛足道人,喊道:「還我的風月寶鑑來!」說着,搶了鏡子,眼看着他飄然去了。
當下代儒沒法,只得料理喪事,各處去報。三日起經(6),七日發引(7),寄靈鐵檻寺後(8),一時賈家眾人齊來弔問。榮府賈赦贈銀二十兩,賈政也是二十兩;寧府賈珍亦有二十兩;其餘族中人貧富不一,或一二兩、三四兩不等;外又有各同窗家中分資,也湊了二三十兩。代儒家道雖然淡薄,得此幫助,倒也豐豐富富完了此事。
誰知這年冬底,林如海因為身染重疾,寫書來特接黛玉回去。賈母聽了,未免又加憂悶,只得忙忙的打點黛玉起身。寶玉大不自在,爭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攔阻。於是賈母定要賈璉送他去,仍叫帶回來。一應土儀、盤費,不消絮說,自然要妥貼的。作速擇了日期,賈璉同着黛玉,辭別了眾人,帶領僕從,登舟往揚州去了。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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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綸(lún倫)音──即帝王的詔書,聖旨。典出《禮記·緇衣》:「王言如絲,其出如綸;王言如綸,其出如綍。」意思是帝王的話猶如繩索束物般不可更改。後即以「綸音」代指聖旨。這裡是不敢不聽之意。
綸:束印璽或帷幕的帶子。
綍(fú弗):粗繩。
(2)
黑魆魆(xū虛)──形容極其黑暗。
魆魆:黑暗貌。
(3)
指頭兒告了消乏──指頭兒:暗指手淫。
告了:作為,權當。
消乏:減輕,減少。
語出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三本第三折紅娘唱《折桂令》曲文:「他是個嬌滴謫美玉無暇,粉臉生春,雲鬢堆鴉。恁的般受怕擔驚,又不圖甚浪酒閒茶。則你那夾被兒時當奮發,指頭兒告了消乏。打疊起嗟呀,畢罷了牽掛,收拾了憂愁,準備着撐達。」意謂用手淫的辦法減輕單相思的痛苦。
(4)
獨參湯──是一劑傳統的中藥滋補湯藥。因為此藥只用人參一味藥,且須一二兩,不配其他藥,故稱。常見藥典中均可找到此藥方,如清·吳謙《醫宗金鑒》卷二六:「獨參湯,治元氣大虛、昏厥、脈微欲絕,及婦人崩產、脫血、血暈。」
(5)
冤孽之症──指由於前生的冤讎或罪孽而造成的病,意即報應。
(6)
起經──舊俗以人死後第三天開始請和尚、道士念經。
(7)
發引──典出漢·應劭《風俗通義·十反·豫章太守汝南封祈》:「今李氏獲保首領,以天年終,而諸君各懷進退,未肯發引。妾幸有三孤,足統喪紀。」意謂發喪或出殯。因出殯時由親屬(一般是孝子)用繩索或白布條在前牽引靈柩(俗稱「拉靈」),故稱。
引:牽引靈柩的繩索。《禮記·檀弓下》:「吊於喪者必執引。」
(8)
寄靈──即把靈柩寄放於某個地方,暫不埋葬。
鐵檻寺──此寺名或本唐·王梵志無題詩:「世無百年人,強作千年調。打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笶。」又宋·范成大《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鐵檻」即「鐵門檻」、「鐵門限」,比喻鬼門關;「土饅頭」可簡稱「饅頭」,比喻墳墓。因此「鐵檻寺」與第十五回的「饅頭庵」恰好為一對,隱寓人無論怎樣千方謀慮,百計經營,終究要過那道鬼門關,變成一個「土饅頭」。極具戲謔意味。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話說鳳姐兒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後,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同平兒說笑一會,就胡亂睡了。這日夜間,和平兒燈下擁爐,早命濃熏繡被,二人睡下,屈指計算行程,該到何處。不知不覺,已交三鼓,平兒已睡熟了。
鳳姐方覺睡眼微矇,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進來,含笑說道:「嬸娘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捨不得嬸娘,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訴嬸娘,別人未必中用。」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愿?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嬸娘,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1),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
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2),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3),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鳳姐聽了此話,心胸不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道:「嬸娘好痴也!否極泰來(4),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所能常保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以長遠保全了。即如今日諸事俱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後日可保無患了。」
鳳姐便問道:「什麼事?」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5),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也沒有典賣諸弊。便是有罪,己物可以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6)。若不早為後慮,只恐後悔無益了。」鳳姐忙問:「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機不可泄漏。只是我與嬸娘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記着。」因念道:
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7)。
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出雲板連叩四下,正是喪音(8),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會神,只得忙穿衣服,往王夫人處來。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悶(9),都有些傷心。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愛老慈幼之恩:莫不悲號痛哭。
閒言少敘。卻說寶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落單,也不和人玩耍,每到晚間,便索然睡了。如今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覺的哇的一聲,直噴出一口血來(10)。襲人等慌慌忙忙上來扶着,問是怎麼樣了;又要回賈母去請大夫。寶玉道:「不用忙,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說着便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見賈母,即時要過去。襲人見他如此,心中雖放不下,又不敢攔阻,只得由他罷了。賈母見他要去,因說:「才咽氣的人,那裡不乾淨;二則,夜裡風大:等明早再去不遲。」寶玉那裡肯依。賈母命人備車,多派跟從人役,擁護前來。
一直到了寧國府前,只見府門大開,兩邊燈火,照如白晝。亂烘烘人來人往,裡面哭聲搖山振岳。寶玉下了車,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然後見過尤氏,誰知尤氏正犯了胃氣疼的舊症,睡在床上。然後又出來見賈珍。彼時賈代儒、代修、賈敕、賈效、賈敦、賈赦、賈政、賈琮、賈、賈珩、賈珖、賈琛、賈瓊、賈璘、賈薔、賈菖、賈菱、賈芸、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藍、賈菌、賈芝等都來了。賈珍哭的淚人一般,正和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近親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說着又哭起來。眾人勸道:「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
正說着,只見秦邦業、秦鍾、尤氏幾個眷屬尤氏姊妹也都來了。賈珍便命賈瓊、賈琛、賈璘、賈薔四個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請欽天監陰陽司來擇日。擇准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後開喪、送訃聞(11)。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零八眾僧人,在大廳上拜大悲懺(12),超度前亡後死鬼魂(13);另設一壇於天香樓,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14),打四十九日解冤洗業醮(15);然後停靈於會芳園中,靈前
另外五十眾高僧、五十位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16)。
那賈敬聞得長孫媳婦死了,因自為早晚就要飛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紅塵,將前功盡棄呢?故此並不在意,只憑賈珍料理。
且說賈珍恣意奢華,看板時,幾副杉木板皆不中意。可巧薛蟠來吊,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我們木店裡有一副板,說是鐵網山上出的(17),作了棺材,萬年不壞的。這還是當年先父帶來的,原系忠義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用。現在還封在店裡,也沒有人買得起。你若要,就抬來看看。」
賈珍聽說甚喜,即命抬來。大家看時,只見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叩之,聲如玉石:大家稱奇。賈珍笑問道:「價值幾何?」薛蟠笑道:「拿着一千兩銀子,只怕沒處買。什麼價不價,賞他們幾兩銀子作工錢就是了。」賈珍聽說,連忙道謝不盡,即命解鋸造成。賈政因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殮以上等杉木也罷了。」賈珍如何肯聽。
忽又聽見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見秦氏死了,也觸柱而亡(18)。此事更為可罕,合族都稱嘆。賈珍遂以孫女之禮殯殮之,一併停靈於會芳園之登仙閣。又有小丫鬟名寶珠的,因秦氏無出,乃願為義女,請任摔喪駕靈之任(19)。賈珍甚喜,即時傳命,從此皆呼寶珠為「小姑娘」。那寶珠按未嫁女之禮,在靈前哀哀欲絕。於是合族人並家下諸人都各遵舊制行事,自不得錯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