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29章

曹雪芹



(45)

玉蕗藤──或即「菎蕗」的別名。香草名。見漢·東方朔《七諫·謬諫》(見《楚辭》):「菎蕗雜於黀蒸兮,機蓬矢以射革。」(黀蒸:麻稭,麻杆。)王逸註:「言持菎蕗香直之草,雜於黀蒸,燒而燃之,則不識於物也。」意思是將香草菎蕗與麻杆放在一起燃燒,是因分不清好壞。

(46)

紫芸──「芸」為香草名。《禮記·月令》:「(仲冬之月)芸始生,荔挺出,蚯蚓結,麋角解,水泉動。」鄭玄註:「芸,香草也。」「紫芸」當是「芸」的一種。

(47)

青芷──亦作「白芷」、「白茝」(「青」以葉名,「白」以花名)。香草名。夏季開白花,葉可作香料。戰國楚·宋玉《招魂》(見《楚辭》):「獻歲發春兮汩吾南征,菉蘋齊葉兮白芷生。」明·李時珍《本草綱目·草部三·白芷》:「〔集解〕引頌曰:所在有之,吳地尤多。根長尺餘,粗細不等,白色。枝幹去地五寸以上。春生葉,相對婆娑,紫色,闊三指許。花白微黃。入伏後結子,立秋後苗枯。」

(48)

有叫作……《吳都賦》──左太虛即左思,字太虛,西晉文學家。其代表作為《三都賦》,即《魏都賦》、《蜀都賦》、《吳都賦》。從「霍蒳」至「扶留」等花草皆出於其《吳都賦》:「草則藿蒳豆蔻,薑匯非一,江蘺之屬,海苔之類,綸組紫絳,食葛香茅,石帆水松,東風扶留。」

霍蒳:即「藿蒳」(「霍」通「藿」),亦即「藿香」。多年生草本植物。莖葉有香味,可入藥,嫩葉可食。劉逵注引漢·楊孚《異物志》曰:「藿香,交趾有之……蒳,草樹也,葉如棕櫚而小,三月采其葉,細破,陰乾之,味近苦而有甘,並雞舌香食之,益美。」

薑匯非一:薑:塊莖植物。匯:類。非一:不止一種。劉逵註:「匯,類也。《易》曰:『拔茅連茹,以其匯,征吉。』所謂『薑匯非一』也。」「薑匯,大如累,氣猛,近於臭,南土人搗之以為齏。(又有)菱,一名亷薑,生沙石中,薑類也。其果大,辛而香,削皮,以黑梅並鹽汁漬之則成也。」劉逵注謂「薑匯非一」就是薑類不止一種,而有多種,他舉了一種普通生薑和一種廉薑,其味道不同。賈寶玉卻把「薑匯」當作了植物名,這顯然是曹雪芹的失誤。

綸組:兩種水草。劉逵註:「《爾雅》曰:『綸,似綸;組,似組。東海有之。』」呂延濟註:「綸、組、紫、絳四者,北海中草。」

紫絳──兩種水草。劉逵註:「紫,紫菜也。生海水中,正青,附石生,取干之,則紫色。臨海常獻之。絳,絳草也。出臨賀郡。可以染。」呂延濟註:「綸、組、紫、絳四者,北海中草。」

石帆:珊瑚的一種。以其生於海底石上而得名。劉逵註:「石帆,生海嶼石上,草類也,無葉,高尺許,其華(花)離婁相貫連。雖無所用,然異物也。死則浮水中。人於海邊得之,希有見其生者。」明·李時珍《本草綱目·草部八·石帆》〔集解〕引藏器曰:「石帆,生海底,高尺餘,根如漆色,至梢上漸軟,作交羅紋。」又引大明曰:「石帆,素色,根大有如筯,見風漸硬,色如漆,人以飾作珊瑚裝。」又《本草綱目·石部二·珊瑚》:「珊瑚,生海底,五七株成林,謂之珊瑚林。居水中直而軟,見風日則曲而硬。變紅色者為上。」

水松:藻類植物。劉逵註:「水松,藥草,生水中,出南海交趾。」明·李時珍《本草綱目·草部八·水松》〔集解〕引陶弘景曰:「水松狀如松。」又引頌曰:「出南海及交趾,生海水中。」

扶留:藤類植物。劉逵註:「扶留,藤也,緣木而生。味辛,可食檳榔者:斷破之長寸許,以合石賁灰,與檳榔共咀之,口中赤如血。始興以南皆有之。」晉·張勃《吳錄·地理志》(見《齊民要術》引):「始興有扶留藤,緣木而生,味辛,可以食檳榔。」

按:賈寶玉所說的草木,如綸草、組草、絳草、水松均為水生植物,紫菜、珊瑚更是以海水為生,怎麼可能種植於北京的庭院?曹雪芹如此寫,當另有深意:一則暗示賈寶玉並非貪玩不讀書,而是博覽群書,且才智過人,記憶力極強;二則也暗指賈政及其清客不學無術,竟聽不出賈寶玉話中的漏洞,賈政只會斷喝,清客只會拍馬。

(49)

又有叫作……《蜀都賦》──綠荑、丹椒、蘼蕪、風蓮皆出於《蜀都賦》:「或豐綠荑,或蕃丹椒,蘼蕪布濩於中阿,風蓮莚蔓於蘭皋。」劉逵註:「綠荑、辛荑、蘼蕪,皆香草也。蘼蕪,出岷山替陵山。風蓮,出岷山,一曰出廣都山。岷山特多藥草,其椒尤好,異於天下。」

綠荑:香草。丹椒:即花椒。以其色紅,故稱。《樂府詩集·清商曲辭一·子夜四時歌·春歌二》:「綠荑帶長路,丹椒重紫荊。」

蘼蕪──香草。漢·劉向《九嘆·怨思》:「菀蘼蕪與蘭若兮,漸藁本於污瀆。」明·李時珍《本草綱目·草部三·蘼蕪》:「其莖葉靡弱而繁蕪,故以名之。當歸名蘄,白芷名蘺;其葉似當歸,其香似白芷,有蘄芷、江蘺之名。」

風蓮:劉逵只注其產地,未注為何物。未詳。

(50)

象形奪名──只留下實物,名稱卻失傳了。這裡指只留下奇花異草,而它們的具體情況卻無人知道了。

(51)

「五間清廈」兩句──清廈:明亮高大的房子。這裡指正房。

卷棚:建築術語。即屋脊成自然弧形,不再加高。參見本回前文「筒瓦泥鰍脊」注。

出廊:屋前都有走廊。

這兩句的意思是五間明亮高大的正房兩側連着弧形屋脊的東房和西房,而東房和西房之間又有一座弧形屋脊的南房,而正房、東房、南房、西房前都有走廊,從而使走廊連成一體。

(52)

蘭風蕙露──蘭、蕙:蘭草和蕙草,都是香草。

「蘭風蕙露」是說風和露水都帶有蘭草和蕙草的香氣。因此處多奇花異草,故以此題匾。

(53)

「麝蘭芳靄」對聯──麝:麝香。

蘭、杜若:兩種香草。

靄:濃烈。

洲:水中的陸地。

這副對聯的意思是無論在傍晚還是夜晚,這裡都飄散着香氣。此聯與匾額題字「蘭風蕙露」意思相同,都是突出這裡的奇花異草。但「斜陽」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蕭索衰敗氣象,與「省親別墅」相悖,故眾人說「不妥」。又這裡與「麝」、「洲」毫不相干,故遭到了賈寶玉的嘲諷。

(54)

蘼蕪滿院泣斜陽──語出唐·魚玄機(女)《閨怨》詩而略有不同(可能是曹雪芹誤記),原詩全文八句:「蘼蕪盈手泣斜暉,聞道鄰家夫婿歸。別日南鴻才北去,今朝北雁又南飛。春來秋去相思在,秋去春來信息稀(一作「違」)。扃閉朱門人不到,砧聲何事透羅幃?」這是一首少婦思夫的「閨怨」詩,全詩哀感頑艷,情調悲涼,而「蘼蕪滿院泣斜陽」更與「省親別墅」相悖謬,故眾人都說「頹喪」。

(55)

「三徑香風」對聯──三徑:三條小路。典出漢·趙岐《三輔決錄·逃名》:「蔣詡歸鄉里,荊棘塞門,舍中有三徑,不出,唯求仲、羊仲與之游。」後即以「三徑」代指歸隱者的家園或庭院小路。

玉蕙:指白色蕙草花。

金蘭:指蘭草。因蘭草俗名「千金草」,故稱。

此聯是說滿院子飄散着蕙草的香氣,月光照耀着蘭草。雖無大錯,卻淡而無味,故其他清客一言不發;賈政也想「題一聯」,卻想不出,故又令寶玉題。

(56)

蘅芷清芬──蘅:「蘅蕪香」的簡稱。典出晉·王嘉《拾遺記》卷五:「漢武帝思懷往者李夫人不可復得,時始穿昆靈之池,泛翔禽之舟……帝息於延涼室,臥夢李夫人授帝蘅蕪之香。帝驚起,而香氣猶着席、枕,歷月不歇。帝彌思求,終不復見,涕泣洽衣,遂改延涼室為遺芳夢室。」這裡用作香草名。

芷:「白芷」的簡稱。香草名。清歸薛寶釵居住。

清芬:清香。

「蘅芷清芬」表面上是說這裡散發着蘅蕪和白芷的香氣,而實際上卻暗藏深意:因這裡將被命名為「蘅蕪院」,將被薛寶釵居住,故「蘅芷清芬」即隱寓薛寶釵表面上香艷動人,實際上人品骯髒。

(57)

「吟成豆蔻」對聯──豆蔻:草本植物,詩文中多代指少女。這裡暗用了唐·杜牧《贈別》詩:「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隱寓薛寶釵正當豆蔻年華,嬌艷動人。

荼蘼:有刺灌木,白花清香,可供觀賞。這裡暗用了宋·陸游《滿江紅》詞:「點火櫻桃,照一架,荼蘼如雪。」「荼蘼如雪」即「荼蘼如薛」(「雪」與「薛」諧音),隱寓薛寶釵像清香而帶刺的荼蘼,表面上嫵媚動人,內心裡冷酷無情,不時傷人乃至害人。

此聯表面上是說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或吟詩,或酣睡,悠閒自在;暗中卻隱寓着蘅蕪院未來的主人薛寶釵年輕貌美而冷酷無情。

(58)

書成蕉葉文猶綠──語出宋·黃庭堅《戲答史應之》詩其三:「更展芭蕉看學書,書成蕉葉文猶綠。」意思是在巴蕉葉上學寫字,字寫完了而巴蕉葉還是綠色。賈寶玉的「吟成豆蔻詩猶艷」只是套用了「書成蕉葉文猶綠」的句式,以鑄自己的新意,猶如借舊瓶裝新醋。但黃詩與賈詩都有語病:黃詩中的「猶綠」本該形容「蕉葉」,卻變成了「文」的形容詞;賈詩中的「猶艷」本該形容「豆蔻」,卻變成了「詩」的形容詞。

(59)

「李太白」二句──黃鶴樓:古代著名樓觀。故址在今湖北省武昌蛇山之下的黃鶴磯頭。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江南道三·鄂州》:「城西臨大江,西南角因磯為樓,名黃鶴樓。」而黃鶴樓的得名更有神奇的傳說。宋·樂史《太平寰宇記》說:「昔費禕登仙,每乘黃鶴於此憩駕,故號為黃鶴樓。」宋·陸游《入蜀記》卷五也說:「黃鶴樓,舊傳費禕升仙於此,後忽乘黃鶴來歸,故以名樓,號為天下絕景。」

李太白:即唐代詩仙李白之字。

《鳳凰台》:《登金陵鳳凰台》之簡稱。

《黃鶴樓》:為唐代詩人崔顥的名篇。

崔顥的《黃鶴樓》詩原題於黃鶴樓的牆壁上,詩曰:「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相傳李白游至黃鶴樓,見了崔顥的題壁詩,嘆為觀止,未敢題詩。後游金陵鳳凰台,作《登金陵鳳凰台》詩。詩曰:「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縱)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白詩與崔詩雖所寫對象不同,但崔詩確為千古絕唱,以至於李白仍不由自主,在詩韻與意境上模仿了崔詩。但李白畢竟是大詩仙,故仍能自出新意,成為佳篇:崔詩重在黃鶴樓的傳說上着筆,最後歸于思鄉之情;白詩則重在詠史,最後歸於關心朝政。故眾清客說「套得妙」。

(60)

面面琳宮合抱——意謂四面都由仙宮環抱。

琳宮:道教用語。即仙宮。《空洞靈章經》(見唐·徐堅《初學記》卷二三引)說:「紫微煥七台,騫樹秀玉霞;眾聖集琳宮,金母命清歌。」又唐·吳筠《遊仙》詩其三○:「上元降玉闥,王母開琳宮。」這裡借喻大觀園猶如仙宮般富麗堂皇。

(61)

迢迢復道縈紆——迢迢:形容很高。晉·陸機《擬西北有高樓詩》:「高樓一何峻,迢迢峻而安。」

復道——懸空建於樓閣之間或懸崖間的多層通道。《墨子·號令》:「守宮三雜,外環隅為之樓,內環為樓,樓入葆宮丈五尺為復道。」

此句是說高高的層層懸空通道紆迴曲折。

(62)

彩煥螭頭——意謂庭柱、殿柱等上面有放射光彩的鍍金螭(古代傳說中的無角龍)頭形裝飾。

(63)

龍蟠螭護——指石牌坊上面雕刻着盤龍和螭形圖案。

(64)

蓬萊仙境──傳說中的東海三神山之一。見於《史記·封禪書》:「自威(齊威王)、宣(齊宣王)、燕昭(王)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渤)海中,去人不遠,患且至,則船風引而去。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其物禽獸盡白,而黃金銀為宮闕。未至,望之如雲;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能至雲。世主莫不甘心焉。及至秦始皇並天下,至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藥,不得,還至沙丘崩。」

(65)

幽尼佛寺——指尼姑庵。幽尼:尼姑的別稱。以其幽居靜修而得名。佛寺:寺廟(包括尼庵)。

(66)

女道丹房——指女道觀。丹房:道士煉丹的房間。代指道觀。

按:「幽尼佛寺」和「女道丹房」皆暗指妙玉靜修的櫳翠庵。

(67)

西府海棠——海棠名品之一。明·於世懋《學圃餘疏·花譜》:「海棠種類甚多,曰垂絲,曰西府……就中西府最佳,而西府之名『紫綿』者尤佳,以其色重而瓣多。」賈政說「西府海棠」又「叫做『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出『女兒國』,故花最繁盛」,也有根據。唐·李德裕《平泉山居草木記》(見《說郛》)說:「凡花以『海』為名者,悉從海外來,如海棠之類是也。」

(68)

女兒國——亦稱「女子國」、「女國」。傳說中只有女子而無男子的國度,也指以女子為王的國度。可能起源於以女子為主的氏族社會,故有關記載甚多。如:《山海經·海外西經》:「女子國在巫咸北,兩女子居,水周之。一曰居一門中。」《後漢書·東夷傳·樂沃沮》:「又說海中有女國,無男人。」晉·張華《博物志·卷二·外國》:「有一國亦在海中,純女無男。」《隋書·西域傳·女國》:「女國,在蔥嶺之西,其國代以女為王。」明·陳繼儒《珍珠船》卷三:「女國用鳥卜,入山祝之,有一鳥如雌雉,來集掌上。」

(69)

蕉鶴——因院中植有芭蕉,而高大的芭蕉在群花中猶如鶴立雞群,故以「蕉鶴」題額。因這裡將是賈寶玉居住的怡紅院,故隱寓賈寶玉在賈府男子中才能出眾,如鶴立雞群。

(70)

崇光泛彩──崇光:高懸空中的月光。

泛彩:放射光彩。

語本宋·蘇軾《海棠》詩:「東風渺渺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蝕照紅妝。」(紅妝:喻指海棠。)意謂在月光和燭光照耀下的海棠花流光溢彩,嬌艷奪目。

(71)

紅香綠玉──紅香:紅花的代稱。這裡指海棠花。

綠玉:芭蕉的美稱。清·吳偉業《題石田畫芭蕉》詩其一:「平生枉用藤溪紙,綠玉窗前好寫書。」

賈寶玉因「蕉鶴」只着眼於芭蕉而冷落了海棠,「崇光泛彩」又只着眼於海棠而冷落了芭蕉,故欲以「紅香綠玉」兼顧海棠和芭蕉,使二者兩全其美。

(72)

流雲百蝠──以流動的雲彩和許多蝙蝠構成的吉祥圖案。

流云:與「流運」諧音,隱寓流年好運。

百蝠:與「百福」諧音,隱寓百福俱全。

(73)

萬福萬壽──即卍卍圖案,象徵多福多壽。

卍(wàn萬):梵字,義同「萬」,吉祥符號。

(74)

貝葉遺文──是古代印度佛教徒刻寫在貝多羅樹(產於印度)葉子上的經文。因其刻工精細,年代久遠,被佛教徒視為珍品。

(75)

先天神數──宋代理學家邵雍根據《周易》和道家學說,創造了一個「先天八卦圖」,用以解釋宇宙和人事的變化。因其以為八卦在天地產生之前即存在,故稱。邵雍《觀物外篇》說:「先天之學,心法也。故圖(指「先天八卦圖」)皆自中起,萬化萬物生乎心也。」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

話說彼時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東西的紗綾,請鳳姐去開庫。又有人來回:請鳳姐收金銀器皿。連王夫人並上房丫鬟等皆不得空兒。寶釵因說道:「咱們別在這裡礙手礙腳。」說着,和寶玉等便往迎春房中來。

王夫人日日忙亂,直到十月里才全備了:監辦的都交清賬目;各處古董文玩,俱已陳設齊備;採辦鳥雀,自仙鶴、鹿、兔以及雞、鵝等,亦已買全,交於園中各處飼養;賈薔那邊也演出二三十齣雜戲來(1);一班小尼姑、道姑也都學會念佛誦經。於是賈政略覺心中安頓,遂請賈母到園中,色色斟酌,點綴妥當,再無些微不合之處,賈政才敢題本。本上之日,奉旨:「於明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貴妃省親。」賈府奉了此旨,一發日夜不閒,連年也不能好生過了。

轉眼元宵在邇。自正月初八,就有太監出來先看方向:何處更衣,何處燕坐,何處受禮,何處開宴,何處退息。又有巡察地方總理關防太監帶了許多小太監,來各處關防擋圍幕(2),指示賈宅人員何處出入、何處進膳、何處啟事種種儀注(3)。外面又有工部官員並五城兵馬司打掃街道,攆逐閒人。賈赦等監督匠人扎花燈、煙火之類,至十四日,俱已停妥。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賈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大妝。此時園內:帳舞蟠龍,簾飛繡鳳;金銀煥彩,珠寶生輝;鼎焚百合之香(4),瓶插長春之蕊(5);靜悄悄無一人咳嗽。賈赦等在西街門外,賈母等在榮府大門外。街頭巷口,用圍幕擋嚴。

正等的不耐煩,忽見一個太監騎着匹馬來了。賈政接着,問其消息。太監道:「早多着哩!未初用晚膳,未正還到寶靈宮拜佛,酉初進大明宮領宴看燈,方請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

鳳姐聽了道:「既這樣,老太太和太太且請回房,等到了時候再來,也還不遲。」於是賈母等自便去了。園中俱賴鳳姐照料:執事人等帶領太監們去吃酒飯;一面傳人挑進蠟燭,各處點起燈來。

忽聽外面馬跑之聲不一,有十來個太監喘吁吁跑來拍手兒。這些太監都會意,知道是來了,各按方向站立。賈赦領合族子弟在西街門外、賈母領合族女眷在大門外迎接,半日靜悄悄的。忽見兩個太監騎馬緩緩而來,至西街門下了馬,將馬趕出圍幕之外,便面西站立;半日,又是一對,亦是如此。少時便來了十來對,方聞隱隱鼓樂之聲。一對對鳳翣龍旌,雉羽宮扇,又有銷金提爐焚着御香;然後一把曲柄七鳳金黃傘過來,便是冠袍帶履,又有執事太監捧着香巾、繡帕、漱盂、拂塵等物(6)。一隊隊過完,後面方是八個太監抬着一頂金頂鵝黃繡鳳鑾輿緩緩行來。

賈母等連忙跪下。早有太監過來,扶起賈母等來。將那鑾輿抬入大門,往東一所院落門前,有太監跪請下輿更衣。於是入門,太監散去,只有昭容、彩嬪等引着元春下輿。只見苑內各色花燈熌灼,皆系紗綾紮成,精緻非常。上面有一燈匾,寫着「體仁沐德」四個字(7)。元春入室更衣,復出上輿進園。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影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景象,富貴風流。

卻說賈妃在轎內看了此園內外光景,因點頭嘆道:「太奢華過費了!」忽又見太監跪請登舟。賈妃下輿登舟,只見清流一帶,勢若游龍;兩邊石欄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的如銀光雪浪;上面柳杏諸樹雖無花葉,卻用各色綢綾紙絹及通草為花,粘於枝上,每一株懸燈萬盞;更兼池中荷荇鳧鷺諸燈,亦皆系螺蚌羽毛做就的:上下爭輝,水天煥彩,真是玻璃世界,珠寶乾坤。船上又有各種盆景,珠簾繡幕,桂楫蘭橈(8),自不必說了。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燈(9),明現着「蓼汀花漵」四字。

看官聽說:這「蓼汀花漵」及「有鳳來儀」等字,皆系上回賈政偶試寶玉之才,何至便認真用了?想賈府世代詩書,自有一二名手題詠,豈似暴富之家,竟以小兒語搪塞了事呢?只因當日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系賈母教養。後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姊,寶玉為幼弟,賈妃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獨愛憐之;且同侍賈母,刻不相離;那寶玉未入學之先,三四歲時,已得元妃口傳,教授了幾本書,識了數千字在腹中:雖為姊弟,有如母子。自入宮後,時時帶信出來與父兄說:「千萬好生扶養: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且致祖母之憂。」眷念之心,刻刻不忘。前日賈政聞塾師贊他盡有才情,故於遊園時聊一試之,雖非名公大筆,卻是本家風味;且使賈妃見之,知愛弟所為,亦不負其平日切望之意:因此故將寶玉所題用了。那日未題完之處,後來又補題了許多。

且說賈妃看了四字,笑道:

「『花漵』二字便好,何必『蓼汀』?」侍坐太監聽了,忙下舟登岸,飛傳與賈政,賈政即刻換了。彼時舟臨內岸,去舟上輿,便見琳宮綽約,桂殿巍峨(10),石牌坊上寫着「天仙寶境」四大字。賈妃命換了「省親別墅」四字。於是進入行宮,只見庭燎繞空(11),香屑布地;火樹琪花(12),金窗玉檻。說不盡簾卷蝦須(13),毯鋪魚獺;鼎飄麝腦之香(14),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

賈妃乃問:「此殿何無匾額?」隨侍太監跪啟道:「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擬。」賈妃點頭。

禮儀太監請升座受禮,兩階樂起。二太監引赦、政等於月台下排班上殿,昭容傳諭曰:「免。」乃退。又引榮國太君及女眷等自東階升月台上排班,昭容再諭曰:「免。」於是亦退。

茶三獻,賈妃降座,樂止,退入側室更衣,方備省親車駕出園。至賈母正室,欲行家禮,賈母等俱跪止之。賈妃垂淚,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挽賈母,一手挽王夫人。三人滿心皆有許多話,但說不出,只是嗚咽對泣而已。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春、探春、惜春等,俱在旁垂淚無言。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這時不說不笑,反倒哭個不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見呢!」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