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32章
曹雪芹
「高柳」一聯──遷鶯出谷:遷:遷移,遷居。
典出《詩經·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喬木:高大的樹木。)意謂鳥(這裡以鶯代鳥)從深谷遷到大樹上築巢。比喻人的地位高升。這裡暗寓元春的高升。
修篁:高高的竹子。
鳳來儀:「有鳳來儀」的省稱,見第十七回「有鳳來儀」注。以鳳凰比喻元春。
此聯是說就連高高的柳樹都為元春升為鳳藻宮尚書和賢德妃而高興,修長的竹子也都期待元春回家省親。形容元春的省親使全家歡心鼓舞。
(33)
「文風」一聯──文風:文德教化之風。
著、隆:明顯,顯示。
宸游:本指帝王的游幸,引申為后妃的游幸。這裡指元春回家省親。
孝化:以孝道教化百姓,治理國家。
此聯是說元春的歸省,顯示了當今皇帝以文德和孝道教化百姓、治理國家的雄才大略。
(34)
「宸游」一聯──悅豫:愉悅,歡樂。
此聯是說元春的歸省,不僅為賈府增添了喜慶氣氛,而且使大觀園變得像世外仙境一般。
(35)
「借得」一聯──借得:指模仿。
此聯是說大觀園的假山水是模仿大自然而成,為大觀園增添了新氣象。
(36)
「香融」一聯──融:盛,更加。
金谷酒:典出晉·石崇《金谷園詩序》:石崇於金谷(今河南洛陽西北)築園,名金谷園,儲美酒無數,常邀人豪飲,命各賦詩,賦不出者「罰酒三斗」。後即以「金谷酒」代指美酒佳宴。這裡隱寓賈府為元春歸省而開宴,元春命寶玉等賦詩。
玉堂:漢代宮殿名。見《史記·孝武本紀》:「於是作建章宮……其南有玉堂、璧門、大鳥之屬。」
玉堂人:指后妃。這裡指貴妃元春。
此聯形容元春的歸省,使賈府的酒變得更香,使大觀園的花變得更艷。
(37)
「何幸」一聯──邀:逢,遇到。
宮車:帝王、后妃乘坐的車。這裡指元春乘車歸省。
頻:頻繁,經常。
此聯是說我有幸遇到元春歸省賜見,並希望元春經常歸省。
(38)
金殿對策──金殿:泛指宮殿。南朝齊·謝脁《奉和隨王殿下》詩其一三:「端儀穆金殿,敷教藻瓊宴。」唐朝則有以「金鑾殿」(亦作「金鸞殿」)命名的宮殿。見宋·沈括《夢溪筆談·故事一》:「唐翰林院在禁中,乃人主燕居之所,玉堂、承明、金鑾殿皆在其中。」元、明、清的戲曲、小說中則混用「金殿」、「金鑾殿」、「金鑾寶殿」。
對策:漢代起作為選拔人才的一種方式。即由朝廷出題,應試者對答。《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太常令所征儒士各對策,百餘人,弘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弘對為第一。」
清代已廢對策,全用科舉,故「金殿對策」實指殿試。即在禮部考試之後,皇帝親自出題(謂之策問)考試已經錄取的考生,以分出等第。
(39)
趙錢孫李──《百家姓》的首句,代指《百家姓》。
《百家姓》:北宋時所編,作者佚名。此後歷代皆作為學童的啟蒙課本。因宋朝為趙氏天下,史稱「趙宋」,故編者將趙姓列為首位,其實並非最大的姓氏。「將『趙錢孫李』都忘了」,就是連最簡單的啟蒙課本《百家姓》都忘了。
(40)
「唐朝韓翊」句──韓翊為魏晉時人。見晉·陳群《奏定歷》(見《晉書·律曆志》):「大魏受命,正歷明時,韓翊首建黃初,猶恐不審。」而「冷燭無煙綠蠟干」句則見於唐·錢珝《未展芭蕉》詩(見《全唐詩》卷七一二)。可知「韓翊」為「錢珝」之誤。《全唐詩》卷七一二收錢珝詩一卷,共七題一○八首。並有其小傳:「錢珝,字瑞文,吏部尚書徽之子。善文詞。宰相王溥薦為知制誥,進中書舍人,後貶撫州司馬。有《舟中錄》二十卷。」其《未展芭蕉》詩為絕句:「冷燭無煙綠蠟干,芳心猶卷怯春寒。一緘書札藏何事,會被東風暗拆看。」這是一首以擬人化手法描寫芭蕉的詩。大意是說初生的芭蕉嫩葉既怕春寒,又似羞怯,所以葉呈捲筒,不敢展開,既像蠟燭,又像封口的書札。即便如此,仍然擔心被東風吹得展開,露出真容。賈寶玉被薛寶釵提醒,茅塞頓開,故在下面的「怡紅快綠」詩中,不但避免了用元春不喜歡的「紅香」、「綠玉」,而且化用此詩描寫芭蕉,得心應手。
(41)
一字師──指為他人改正誤讀一兩字或改寫詩文一兩字的人。「一字師」的故事至少有七個,僅舉二例。其一見於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切磋》載:李相讀《春秋》,將其中人名「孫叔婼」之「婼」讀錯了音,小吏為之改正,李相「命小吏受北面之禮,號曰『一字師」。其二見於宋·魏慶之《詩人玉屑·一字師》載:唐代詩僧齊己《早梅》詩末二句曰:「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詩人鄭谷為其改「數枝」為「一枝」,並說:「『數枝』,非早也。不若改『一枝』。」齊己不禁下拜,而時人稱鄭谷為「一字師」。薛寶釵將賈寶玉的「綠玉」改為「綠蠟」,改了一個字,故賈寶玉說薛寶釵是其「一字師」。
(42)
「秀玉初成實」一聯──秀玉初成實:竹子剛剛結了果實。
秀玉:即「綠玉」。翠竹的美稱。唐·白居易《履道新居二十韻》:「籬菊黃金合,窗筠(竹)綠玉稠。」宋·楊萬里《竹床》詩:「已制青奴一壁寒,更搘綠玉兩頭安。」
待鳳凰:意謂等待鳳凰來吃竹實。這裡暗用了漢·韓嬰《韓詩外傳》卷八第八章的典實:「黃帝即位,施惠承天,一道修德,惟仁是行,宇內和平,未見鳳凰,惟思其象……於是黃帝服黃衣,帶黃紳,戴黃冠,致齋於中宮。鳳乃蔽日而至。黃帝降於東階,西面,再拜稽首曰:『皇天降祉,敢不承命。』鳳乃止帝東園,集帝梧桐,食帝竹實,沒身不去。」故後世相傳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
此聯是說瀟湘館的竹實剛剛成熟,正好等待鳳凰來享用。這裡隱寓賈府全家歡迎元春(以鳳凰比元春)歸省。
(43)
「竿竿」一聯──竿竿:一棵棵,一株株。
欲滴:形容露水好像就要滴下來。
個個:指一片片竹葉。竹葉形似「個」,故以代指竹葉。
此聯形容翠竹的露珠欲滴,濃密的竹葉陰涼,使人感到涼爽。
(44)
「迸砌」一聯──迸砌:指竹子從台階(砌)的縫隙中冒出來(迸)。
防、礙:這裡皆為擋住、阻擋之意。
此聯是說房前的翠竹既能擋住雨水從台階上濺入門內,又可擋住房中的香氣散到外面。
(45)
「蘅蕪」二聯──蘅蕪:泛指香草。
蘿薜:泛指藤蔓植物。
三春:春季的三個月,泛指春天。農曆正月稱「孟春」,二月稱「仲春」,三月稱「季春」,故春季合稱「三春」。
此二聯形容蘅蕪院遍地都是奇花異草,香氣瀰漫;藤蘿蔓延,與香花異草相得益彰。
(46)
「輕煙」一聯──輕煙:指早晨的霧氣。
冷翠:指早上花草藤蘿上的露水。
此聯形容蘅蕪院在早晨輕霧濛濛,露珠晶瑩,人一旦觸及,衣裳就會微濕。
(47)
「誰謂」一聯──典出《南史·謝惠連傳》:「惠連,年十歲,能屬文。族兄靈運嘉賞之,云:『每有佳章,對惠連輒得佳語。』嘗於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忽夢見惠連,即得『池塘生春草』,大以為工。常云:『此語有神功,非吾語也。』」按:「池塘生春草」為謝靈運《登池上樓》詩中的第十五句,此句及以下共八句:「池塘生春草,園柳共鳴禽。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持操豈獨古,無悶徵在今。」賈寶玉借用此典,隱寓元春與他的姐弟之情以及二人都才華出眾。
(48)
「怡紅快綠」詩──嬋娟:花木(這裡指芭蕉和海棠)美好貌。
綠蠟春猶卷:化用了前述唐·錢珝《未展芭蕉》詩中的「冷燭無煙綠蠟干,芳心猶卷怯春寒」。
綠蠟:比喻呈捲筒狀的初生芭蕉葉。以其嫩綠而形似蠟燭,故稱。引申以代指芭蕉。
紅妝:典出宋·蘇軾《海棠》詩:「東風渺渺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紅妝」遂成為海棠的代稱。
賈寶玉因怡紅院以芭蕉和海棠最為突出,故此詩專詠芭蕉和海棠。首、末聯是混寫芭蕉和海棠的情態:是說芭蕉和海棠對立於和風之中,爭芳競艷,難分高下,故主人同樣喜愛。二、三聯是對偶寫芭蕉和海棠:第二聯形容初生的芭蕉葉猶如蠟燭般可愛,深夜的海棠花則依然嬌艷;第三聯形容海棠花如紅衣少女憑欄垂袖,大芭蕉似翩翩少年倚石籠煙。
(49)
「菱荇(xìng性)」一聯──菱荇:菱角和荇菜。
此聯是說鵝兒在長滿菱角和荇菜的池塘中戲水,燕子從桑樹和榆樹林中銜泥至房樑上築巢。寫稻香村確有農家風味。
(50)
《豪宴》──明清間李玉《一捧雪》傳奇第五出。此劇寫明代莫懷古因「一捧雪」玉杯而被奸惡之徒害得家破人亡的故事。脂觀齋批「伏賈家之敗」。
(51)
《乞巧》──清初洪昇《長生殿》傳奇第二十二出《密誓》的演出本名稱。寫唐明皇與楊貴妃於乞巧節(七月初七)夜祭牽牛、織女二星,密誓彼此的愛情生死不渝。脂觀齋批「伏元妃之死」。
(52)
《仙緣》──明代湯顯祖《邯鄲夢》傳奇第三十齣《合仙》的演出本名稱。寫仙人呂洞賓下凡度化盧生升天,替代何仙姑在天門掃花的故事。脂觀齋批「伏甄寶玉送玉」。在高鶚的續書中未寫甄寶玉送玉事。
(53)
《離魂》──湯顯祖《牡丹亭》傳奇第二十齣《鬧殤》的演出本名稱。寫杜麗娘因久等夢中情人柳夢梅不至而死。脂觀齋批「伏黛玉之死」。
按:以上四出劇目,均與元春歸省的喜慶氣氛背道而馳,完全是曹雪芹有意安排,以隱寓賈府及其主要人物的命運。故脂批謂:「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
(54)
《遊園》、《驚夢》二出──即《牡丹亭》傳奇第十齣《驚夢》,演出本分為二出,寫杜麗娘春遊花園,於牡丹亭小憩,夢見與意中人柳夢梅幽會,夢醒悵然。本書多次提到這兩齣戲,如第二十三回、三十六回,足見曹雪芹大有用意,當隱寓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猶如空夢。
(55)
《相約》、《相罵》二出──即明代月榭主人《釵釧記》第八出、第十三出。《相約》寫史碧桃與皇甫吟約定婚姻之事。《相罵》寫史碧桃的丫鬟芸香責皇甫家負約,與皇甫吟之母爭吵之事。這是兩齣喜劇,脂觀齋批「總隱後文不盡風月等文」。
(56)
沉香──各家對沉香的解釋可謂眾說紛紜,僅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木部一·沉香》所舉即不下十家,多似是而非,或模稜兩可。唯晉·嵇含《南方草木狀》卷中所述清晰而簡略:「蜜香、沉香、雞骨香、黃塾香、棧香、青桂香、馬蹄香、雞舌香:案此八物,同出於一樹也。交趾有蜜香樹,干似柜柳,其花白而繁,其葉如橘。欲取香,伐之,經年,其根干枝節各有別色也。木心與節堅黑,沉水者為沉香;與水平者為雞骨香;其根為黃熟香;其干為棧香;細枝緊實未爛者為青桂香;其根節輕而大者為馬蹄香;其花不香,成實乃香,為雞舌香。珍異之木也。」可知沉香是指蜜香樹砍伐後經長時間風吹雨打而挑選出的樹心與樹節,因其木質堅硬而濃香,入水則沉,故名「沉香」。需要補充的是,沉香不僅產於交趾,而且廣泛生長於熱帶與亞熱帶。沉香木可以製作工藝品,沉香木及蜜香樹的樹脂又可製成香料。
(57)
伽楠──亦作「伽南」、「迦南」。是由佛經所稱「阿迦嚧香」演變而來。香木名。清·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木五·榕》:「榕樹,兩廣極多,不材之木……木歲久則成伽南香。」(參見清·屈大鈞《廣東新語·卷二六·香語·伽南》)
(58)
紫金「筆錠如意」錁──即刻有「筆錠如意」字樣的金錠。「筆錠如意」與
「必定如意」
諧音,取其吉祥的意思。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1)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2)
話說賈妃回宮,次日見駕謝恩,並回奏歸省之事。龍顏甚悅,又發內帑彩緞、金銀等物以賜賈政及各椒房等員,不必細說。
且說榮、寧二府中連日用盡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將園中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第一個鳳姐事多任重,別人或可偷閒躲靜,獨他是不能脫得的;二則本性要強,不肯落人褒貶,只扎掙着與無事的人一樣。第一個寶玉是極無事最閒暇的。偏這一早,襲人的母親又親來回過賈母,接襲人家去吃年茶,晚上才得回來,因此寶玉只和眾丫頭們擲骰子(3)、趕圍棋作戲。正在房內玩得沒興頭,忽見丫頭們來回說:「東府里珍大爺來請過去看戲,放花燈。」寶玉聽了,便命換衣裳。才要去時,忽又有賈妃賜出糖蒸酥酪來。寶玉想上次襲人喜吃此物,便命留與襲人了。自己回過賈母,過去看戲。
誰想賈珍這邊唱的是
《丁郎認父》(4)、
《黃伯央大擺陰魂陣》(5),更有
《孫行者大鬧天宮》(6)、《姜太公斬將封神》等類的戲文(7):倏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內中揚幡過會,號佛行香,鑼鼓、喊叫之聲,聞於巷外。弟兄子侄,互為獻酬(8);姊妹婢妾,共相笑語。獨有寶玉見那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處閒耍。先是進內去和尤氏並丫頭、姬妾鬼混了一回,便出二門來。尤氏等仍料他出來看戲,遂也不曾照管;賈珍、賈璉、薛蟠等只顧猜謎行令(9),百般作樂,縱一時不見他在座,只道在裡邊去了,也不理論。至於跟寶玉的小廝們,那年紀大些的知寶玉這一來了,必是晚上才散,因此偷空兒也有會賭錢的,也有往親友家去的,或賭或飲,都私自散了,待晚上再來;那些小些的,都鑽進戲房裡瞧熱鬧兒去了。
寶玉見一個人沒有,因想:「素日這裡有個小書房內曾掛着一軸美人,畫的很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裡自然無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着,便往那裡來。剛到窗前,聽見屋裡一片喘息之聲。寶玉倒唬了一跳,心想:「美人活了不成?」乃大着膽子,舚破窗紙,向內一看:那軸美人卻不曾活,卻是茗煙按着個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訓之事,正在得趣,故此呻吟。寶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腳踹進門去,將兩個唬的抖衣而顫。
茗煙見是寶玉,忙跪下哀求。寶玉道:「青天白日,這是怎麼說?珍大爺要知道了,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頭,倒也白白淨淨兒的,有些動人心處,在那裡羞的臉紅耳赤,低首無言。寶玉跺腳道:「還不快跑!」一語提醒,那丫頭飛跑去了。寶玉又趕出去叫道:「你別怕,我不告訴人。」急的茗煙在後叫:「祖宗,這是分明告訴人了。」
寶玉因問:「那丫頭十幾歲了?」茗煙道:「不過十六七了。」寶玉道:「連他的歲數也不問問,就作這個事,可見他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又問:「名字叫什麼?」茗煙笑道:「若說出名字來話長,真正新鮮奇文。他說他母親養他的時節做了一個夢,夢得了一匹錦,上面是五色富貴不斷頭的卍字花樣,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萬兒。」寶玉聽了,笑道:「想必他將來有些造化。等我明兒說了給你作媳婦,好不好?」
茗煙也笑了。因問:「二爺為何不看這樣的好戲?」寶玉道:「看了半日,怪煩的,出來逛逛,就遇見你們了。這會子作什麼呢?」茗煙微微笑道:「這會子沒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爺城外逛去,一會兒再回這裡來。」寶玉道:「不好,看仔細花子拐了去;況且他們知道了,又鬧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還可就來。」茗煙道:「就近地方,誰家可去?這卻難了。」寶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們竟找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麼呢?」茗煙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他們知道了,說我引着二爺胡走,要打我呢。」寶玉道:「有我呢。」茗煙聽說,拉了馬,二人從後門就走了。
幸而襲人家不遠,不過一半里路程,轉眼已到門前。茗煙先進去叫襲人之兄花自芳。此時襲人之母接了襲人與幾個外甥女兒、幾個侄女兒來家,正吃果茶,聽見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時,見是他主僕兩個,唬的驚疑不定,連忙抱下寶玉來,至院內嚷道:「寶二爺來了!」
別人聽見還可,襲人聽了,也不知為何,忙跑出來迎着寶玉,一把拉着問:「你怎麼來了?」寶玉笑道:「我怪悶的,來瞧瞧你作什麼呢?」襲人聽了,才把心放下來,說道:「你也胡鬧了,可作什麼來呢?」一面又問茗煙:「還有誰跟了來了?」茗煙笑道:「別人都不知道。」襲人聽了,復又驚慌道:「這還了得!倘或碰見人,或是遇見老爺;街上人擠馬碰,有個失閃:這也是玩得的嗎?你們的膽子比斗還大呢!都是茗煙調唆的,等我回去告訴嬤嬤們,一定打你個賊死!」茗煙撅了嘴道:「爺罵着打着叫我帶了來的,這會子推到我身上。我說別來罷。要不,我們回去罷。」花自芳忙勸道:「罷了,已經來了,也不用多說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不乾淨,爺怎麼坐呢?」
襲人的母親也早迎出來了。襲人拉着寶玉進去。寶玉見房中三五個女孩兒,見他進來,都低了頭,羞的臉上通紅。花自芳母子兩個恐怕寶玉冷,又讓他上炕,又忙另擺果子,又忙倒好茶。襲人笑道:「你們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亂給他東西吃的。」一面說,一面將自己的坐褥拿了來,鋪在一個杌子上,扶着寶玉坐下,又用自己的腳爐墊了腳;向荷包內取出兩個梅花香餅兒來,又將自己的手爐掀開焚上,仍蓋好,放在寶玉懷裡;然後將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與寶玉。彼時他母、兄已是忙着齊齊整整的擺上一桌子果品來。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因笑道:「既來了,沒有空回去的理,好歹嘗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趟。」說着,捻了幾個松瓤,吹去細皮,用手帕托着給他。
寶玉看見襲人兩眼微紅,粉光融滑,因悄問襲人道:「好好的哭什麼?」襲人笑道:「誰哭來着?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過了。因見寶玉穿着大紅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說道:「你特為往這裡來,又換新衣裳,他們就不問你往那裡去嗎?」寶玉道:「原是珍大爺請過去看戲換的。」
襲人點頭。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罷,這個地方兒不是你來得的。」寶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還替你留着好東西呢。」襲人笑道:「悄悄兒的罷,叫他們聽着作什麼?」一面又伸手從寶玉項上將通靈玉摘下來,向他姊妹們笑道:「你們見識見識。時常說起來都當稀罕,恨不能一見。今兒可盡力兒瞧瞧,再瞧什麼稀罕物兒,也不過是這麼着了。」說畢,遞與他們,傳看了一遍,仍與寶玉掛好。又命他哥哥去雇一輛乾乾淨淨、嚴嚴緊緊的車,送寶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騎馬也不妨了。」襲人道:「不為不妨,為的是碰見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輛車來。眾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寶玉出去。襲人又抓些果子給茗煙,又把些錢給他買花炮放,叫他:「別告訴人,連你也有不是。」一面說着,一直送寶玉至門前,看着上車,放下車簾。花、茗二人牽馬跟隨。來至寧府街,茗煙命住車,向花自芳道:「須得我和二爺還到東府里混一混,才過去得呢,看大家疑惑。」花自芳聽說有理,忙將寶玉抱下車來,送上馬去。寶玉笑說:「倒難為你了。」於是仍進了後門來,俱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自出了門,他房中這些丫鬟們都索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趕圍棋的,也有擲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兒。偏奶母李嬤嬤拄拐進來請安,瞧瞧寶玉,見寶玉不在家,丫鬟們只顧玩鬧,十分看不過,因嘆道:「只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沒了樣兒了,別的嬤嬤越不敢說你們了。那寶玉是個丈八的燈台——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己的,只知嫌人家腌臢。這是他的房子,由着你們糟蹋,越不成體統了。」這些丫頭們明知寶玉不講究這些;二則李嬤嬤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着他們:因此只顧玩笑,並不理他。那李嬤嬤還只管問:「寶玉如今一頓吃多少飯?什麼時候睡覺?」丫頭們總胡亂答應。有的說:「好個討厭的老貨!」
李嬤嬤又問道:「這蓋碗裡是酪,怎麼不送給我吃?」說畢,拿起就吃。一個丫頭道:「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着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李嬤嬤聽了,又氣又愧,便說道:「我不信他這麼壞了腸子。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該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麼長大了?我的血變了奶,吃的長這麼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他怎麼着!你們看襲人不知怎麼樣,那是我手裡調理出來的毛丫頭,什麼阿物兒!」一面說,一面賭氣把酪全吃了。又一個丫頭笑道:「他們不會說話,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氣。寶玉還送東西給你老人家去,豈有為這個不自在的?」李嬤嬤道:「你也不必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兒有了不是,我再來領。」說着,賭氣去了。
少時,寶玉回來,命人去接襲人。只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寶玉因問:「可是病了?還是輸了呢?」秋紋道:「他倒是贏的,誰知李老太太來了,混輸了,他氣的睡去了。」寶玉笑道:「你們別和他一般見識,由他去就是了。」
說着,襲人已來,彼此相見。襲人又問寶玉何處吃飯,多早晚回來;又代母、妹問諸同伴姊妹好。一時換衣卸妝。寶玉命取酥酪來,丫鬟們回說:「李奶奶吃了。」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忙笑說道:「原來留的是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因為好吃,吃多了,好肚子疼,鬧的吐了,才好了。他吃了倒好,擱在這裡白糟蹋了。我只想風乾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炕。」
寶玉聽了,信以為真,方把酥酪丟開,取了栗子來,自向燈下檢剝。一面見眾人不在房中,乃笑問襲人道:「今兒那個穿紅的是你什麼人?」襲人道:「那是我兩姨姐姐。」寶玉聽了,讚嘆了兩聲。襲人道:「嘆什麼?我知道你心裡的緣故,想是說他那裡配穿紅的?」寶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樣的人不配穿紅的,誰還敢穿?我因為見他實在好的很,怎麼也得他在咱們家就好了。」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們家來?」寶玉聽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說往咱們家來,必定是奴才不成,說親戚就使不得?」襲人道:「那也般配不上。」
寶玉便不肯再說,只是剝栗子。襲人笑道:「怎麼不言語了?想是我才冒撞沖犯了你?明兒賭氣花幾兩銀子,買進他們來就是了。」寶玉笑道:「你說的話,怎麼叫人答言呢?我不過是贊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宅大院裡,沒的我們這宗濁物倒生在這裡。」襲人道:「他雖沒這樣造化,倒也是嬌生慣養的,我姨父、姨娘的寶貝兒似的。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寶玉聽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兩聲。
正不自在,又聽襲人嘆道:「我這幾年,姊妹們都不大見;如今我要回去了,他們又都去了。」寶玉聽這話里有文章,不覺吃了一驚,忙扔下栗子,問道:「怎麼着,你如今要回去?」襲人道:「我今兒聽見我媽和哥哥商量,教我再耐一年,明年他們上來,就贖出我去呢。」寶玉聽了這話,越發忙了,因問:「為什麼贖你呢?」襲人道:「這話奇了。我又比不得是這裡的家生子兒(10),我們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裡,怎麼是個了手呢?」寶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難哪。」襲人道:「從來沒這個理。就是朝廷宮裡,也有定例:幾年一挑,幾年一放,沒有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