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34章
曹雪芹
彼時黛玉、寶釵等也過來勸道:「媽媽,你老人家擔待他們些就完了。」李嬤嬤見他二人來了,便訴委屈,將當日吃茶,茜雪出去,和昨日酥酪等事,嘮嘮叨叨說個不了。
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了輸贏賬,聽見後面一片聲嚷,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了;又值他今兒輸了錢,遷怒於人,排揎寶玉的丫頭。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媽媽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剛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吵,你還要管他們才是;難道你倒不知規矩,在這裡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你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屋裡燒的滾熱的野雞,快跟了我喝酒去罷。」一面說,一面拉着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淚的絹子。」那李嬤嬤腳不沾地,跟了鳳姐兒走了。一面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索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了沒臉,強似受那些娼婦的氣。」後面寶釵、黛玉見鳳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虧他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
寶玉點頭嘆道:「這又不知是那裡的賬,只揀軟的欺負。又不知是那個姑娘得罪了,上在他賬上了。」一句未完,晴雯在旁說道:「誰又沒瘋了,得罪他做什麼?既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犯不着帶累別人。」襲人一面哭,一面拉着寶玉道:「為我得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為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的,還只是拉扯人?」
寶玉見他這般病勢,又添了這些煩惱,連忙忍氣吞聲,安慰他仍舊睡下出汗。又見他湯燒火熱,自己守着他,歪在旁邊,勸他只養病,別想那些沒要緊的事。襲人冷笑道:「要為這些事生氣,這屋裡一刻還住得了?但只是天長日久,盡着這麼鬧,可叫人怎麼過呢!你只顧一時為我得罪了人,他們都記在心裡,遇着坎兒,說的好說不好聽的,大家什麼意思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流淚;又怕寶玉煩惱,只得又勉強忍着。
一時雜使的老婆子端了二和藥來。寶玉見他才有點汗兒,便不叫他起來,自己端着,給他就枕上吃了,即令小丫鬟們鋪炕。襲人道:「你吃飯不吃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和姑娘們玩一會子,再回來。我就靜靜的躺一躺也好啊。」寶玉聽說,只得依他,看着他去了簪環躺下,才去上屋裡,跟着賈母吃飯。
飯畢,賈母猶欲和那幾個老管家的嬤嬤鬥牌。寶玉惦記襲人,便回至房中,見襲人矇矓睡去。自己要睡,天氣尚早。彼時晴雯、綺霞、秋紋、碧痕都尋熱鬧,找鴛鴦、琥珀等耍戲去了。見麝月一人在外間屋裡燈下抹骨牌,寶玉笑道:「你怎麼不和他們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床底下堆着錢,還不夠你輸的?」麝月道:「都樂去了,這屋子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滿屋裡上頭是燈,下頭是火。那些老婆子們都老天拔地伏侍了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兒了;小丫頭們也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玩玩兒去嗎?所以我在這裡看着。」
寶玉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襲人了,因笑道:「我在這裡坐着,你放心去罷。」麝月道:「你既在這裡,越發不用去了,咱們兩個說話兒不好?」寶玉道:「咱們兩個做什麼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起你說頭上痒痒,這會子沒什麼事,我替你篦頭罷。」麝月聽了道:「使得。」說着,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鐶,打開頭髮。寶玉拿了篦子,替他篦。
只篦了三五下兒,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盞兒還沒吃,就上了頭了(3)。」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篦篦。」晴雯道:「我沒這麼大造化。」說着,拿了錢,摔了帘子,就出去了。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而笑。寶玉笑着道:「滿屋裡就只是他磨牙。」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兒。寶玉會意,忽聽唿一聲帘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我怎麼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拌嘴兒了。」晴雯也笑道:「你又護着他了。你們瞞神弄鬼的,打量我都不知道呢。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說着,一徑去了。這裡寶玉通了頭,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驚動襲人。一宿無話。
次日清晨,襲人已是夜間出了汗,覺得輕鬆了些,只吃些米湯靜養。寶玉才放了心,因飯後走到薛姨媽這邊來閒逛。
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年學(4),閨閣中忌針黹(5),都是閒時,因此賈環也過來玩。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兒三個趕圍棋作耍,賈環見了也要玩。寶釵素日看他也如寶玉,並沒他意;今兒聽他要玩,讓他上來,坐在一處玩。一注十個錢。頭一回,自己贏了,心中十分喜歡。誰知後來接連輸了幾盤,就有些着急。趕着這盤正該自己擲骰子:若擲個七點便贏了,若擲個六點也該贏,擲個三點就輸了。因拿起骰子來,狠命一擲:一個坐定了二,那一個亂轉。鶯兒拍着手兒叫:「幺!」賈環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轉出幺來。賈環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就要拿錢,說是個四點。鶯兒便說:「明明是個幺。」
寶釵見賈環急了,便瞅了鶯兒一眼,說道:「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放下錢來呢!」鶯兒滿心委屈,見姑娘說,不敢出聲,只得放下錢來,口內嘟囔說:「一個做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瞧不起。前兒和寶二爺玩,他輸了那些也沒着急,下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寶釵不等說完,連忙喝住了。賈環道:「我拿什麼比寶玉?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說着便哭。寶釵忙勸他:「好兄弟,快別說這話,人家笑話。」又罵鶯兒。
正值寶玉走來,見了這般景況,問:「是怎麼了?」賈環不敢則聲。寶釵素知他家規矩:凡做兄弟的怕哥哥。卻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兄弟們一併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饒這樣看待,還有人背後談論,還禁得轄治了他?」更有個呆意思存在心裡。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姐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湘雲、黛玉、寶釵等人,他便料定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鍾於女子,男兒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人都看成濁物,可有可無。只是父親、伯叔、兄弟之倫,因是聖人遺訓,不敢違忤。所以弟兄間亦不過盡其大概就罷了,並不想自己是男子,須要為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甚怕他,只因怕賈母不依,才只得讓他三分。
現今寶釵生怕寶玉教訓他,倒沒意思,便連忙替賈環掩飾。寶玉道:「大正月里哭什麼?這裡不好,到別處玩去。你天天念書,倒念糊塗了?譬如這件東西不好,橫豎那一件好,就舍了這件取那件。難道你守着這件東西哭會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要取樂兒,倒招的自己煩惱。還不快去呢。」
賈環聽了,只得回來。趙姨娘見他這般,因問:「是那裡墊了踹窩來了?」賈環便說:「同寶姐姐玩來着。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了我來了。」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台盤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裡玩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這沒意思?」
正說着,可巧鳳姐在窗外過,都聽到耳內,便隔着窗戶說道:「大正月里怎麼了?兄弟們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他,說這樣話做什麼?憑他怎麼着,還有老爺、太太管他呢,就大口家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干?──環兄弟,出來,跟我玩去。」
賈環素日怕鳳姐比怕王夫人更甚,聽見叫他,便趕忙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出聲。鳳姐向賈環道:「你也是個沒性氣的東西呦!時常說給你:你要吃要喝盡可隨意,你愛和那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和那個玩。你總不聽我的話,倒叫這些人教的你歪心邪意、狐媚魘道的(6)。自己又不尊重,要往下流里走,安着壞心,還只怨人家偏心呢。輸了幾個錢,就這麼個樣兒。」因問賈環:「你輸了多少錢?」賈環見問,只得諾諾的說道:「輸了一二百錢。」鳳姐啐道:「虧了你還是個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麼着。」回頭叫:「豐兒,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後頭玩呢,把他送了去。──你明兒再這麼狐媚子,我先打了你,再叫人告訴學裡,皮不揭了你的。為你這不尊貴,你哥哥恨得牙痒痒,不是我攔着,窩心腳把你的腸子還窩出來呢(7)。」喝令:「去罷!」賈環諾諾的跟了豐兒,得了錢,自去和迎春等玩去,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正和寶釵玩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寶玉聽了,連忙就走。寶釵笑道:「等着,咱們兩個一齊兒走,瞧瞧他去。」說着,下了炕,和寶玉來至賈母這邊。只見史湘雲大說大笑的,見了他兩個,忙站起來問好。正值黛玉在旁,因問寶玉:「打那裡來?」寶玉便說:「打寶姐姐那裡來。」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了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寶玉道:「只許和你玩,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到他那裡,就說這些閒話。」黛玉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麼事?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還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着,便賭氣回房去了。
寶玉忙跟了來,問道:「好好兒的又生氣了?就是我說錯了,你到底也還坐坐兒,合別人說笑一會子啊。」黛玉道:「你管我呢!」寶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你自己糟蹋壞了身子呢。」黛玉道:「我作踐了我的身子,我死我的,與你何干?」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黛玉道:「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活着,好不好?」寶玉笑道:「要像只管這麼鬧,我還怕死嗎?倒不如死了乾淨。」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這樣鬧,不如死了乾淨。」寶玉道:「我說自家死了乾淨,別錯聽了話,又賴人。」正說着,寶釵走來,說:「史大妹妹等你呢。」說着,便拉寶玉走了。這黛玉越發氣悶,只向窗前流淚。
沒兩盞茶時,寶玉仍來了。黛玉見了,越發抽抽搭搭的哭個不住。寶玉見了這樣,知難挽回,打疊起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不料自己沒張口,只聽黛玉先說道:「你又來作什麼?死活憑我去罷了,橫豎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會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哄着你。你又來作什麼呢?」寶玉聽了,忙上前悄悄的說道:「你這麼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隔疏,後不僭先』也不知道?我雖糊塗,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姐妹,寶姐姐是兩姨姐妹,論親戚,也比你遠。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為他遠你的呢?」黛玉啐道:「我難道叫你遠他?我成了什麼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你難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黛玉聽了,低頭不語,半日說道:「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你,你再不知道你慪的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冷些,怎麼你倒脫了青肷披風呢(8)?」寶玉笑道:「何嘗沒穿?見你一惱,我一暴燥,就脫了。」黛玉嘆道:「回來傷了風,又該訛着吵吃的了」。
二人正說着,只見湘雲走來,笑道:「愛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玩,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理兒。」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上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幺愛三』了。」寶玉笑道:「你學慣了,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湘雲道:「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是。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見一個打趣一個。我指出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便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個好的。」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可那裡敢挑他呢!」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岔開。湘雲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兒得一個咬舌兒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呀『厄』的去。阿彌陀佛!那時才現在我眼裡呢。」說的寶玉一笑,湘雲忙回身跑了。
要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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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排揎——數落、責難之意。
(2)
作起耗來——即「作耗」,義同「作祟」。即興風作浪,任意胡為。
(3)
「交杯盞」兩句──這是晴雯開玩笑說寶玉與麝月尚未成親,麝月就改成了小媳婦的髮式。
交杯盞:舊婚俗之一。即在舉行婚禮時,將兩杯酒用紅絲相連,令新郎、新娘相互交換而飲。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五·娶婦》:「用兩盞以彩結連之,互飲一盞,謂之交杯酒。飲訖,擲盞並花冠子於床下,盞一仰一合,俗雲大吉,則眾喜賀,然後掩帳訖。」又宋·王得臣《麈史·卷三·風俗》:「四方不同風,甚至京師尤可笑。古者婚禮合卺也,以雙杯彩絲連足,夫婦傳飲,謂之交杯。媒氏祝之,擲杯於地,驗其俯仰,以為男女(指新婚夫婦將來所生子女)多寡之卜,即懷之而去。」
上頭:亦舊婚俗之一。即在成婚時將頭髮改梳髮髻,以示由姑娘變成了新婦。
(4)
放年學──舊時私塾從臘月二十日左右至來年正月二十日左右放假過年,猶今之放寒假。見清·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放年學》:「兒童之讀書者,於封印之後,塾師解館,謂之放年假。」
(5)
忌針黹——簡稱「忌針」,亦稱「忌作」。即婦女在正月里忌諱做針線活,否則將大不吉利。如說正月使針將生瞎眼孩子,使剪刀將生豁嘴孩子等。無非是為操勞一年的婦女找個休息的藉口而已。此俗始於唐代,至今在某些農村仍然流行。宋·張邦基《墨莊漫錄》卷九:「今人家閨房,遇春秋社日,不作組紃,謂之忌作。故周美成《秋葉香詞·乳鴨》:『……聞知社日停針線,采新燕,寶釵落枕夢春遠……』張籍《吳楚詞》云:『庭前春鳥啄林聲,紅夾羅襦縫未成。今朝社日停針線,起向朱櫻樹下行。』乃知唐時已有此忌,循習至今也。」
(6)
狐媚魘(yǎn演)道──以邪魔外道迷惑人或陷害人。
魘:俗謂使人做噩夢的鬼怪。
(7)
窩心腳──對準心口用腳踢。表示狠狠地教訓對方一頓。
(8)
青肷(qiǎn淺)──青狐腋下的皮毛。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話說史湘雲說着笑着跑出來,怕黛玉趕上。寶玉在後忙說:「別絆倒了,那裡就趕上了?」黛玉趕到門前,被寶玉叉手在門框上攔住,笑道:「饒他這一遭兒罷。」黛玉拉着手說道:「我要饒了雲兒,再不活着。」湘雲見寶玉攔着門,料黛玉不能出來,便立住腳,笑道:「好姐姐,饒我這遭兒罷。」卻值寶釵來至湘雲身背後,也笑道:「我勸你們兩個看寶兄弟面上,都撂開手罷。」黛玉道:「我不依。你們是一氣的,都來戲弄我。」寶玉勸道:「罷呦!誰敢戲弄你?你不打趣他,他就敢說你了?」
四人正難分解,有人來請吃飯,方往前邊來。那天已掌燈時分,王夫人、李紈、鳳姐,迎、探、惜姊妹等,都往賈母這邊來。大家閒話了一會,各自歸寢。湘雲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寶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了,襲人來催了幾次方回。次早,天方明時,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來了,卻不見紫鵑、翠縷二人,只有他姊妹兩個尚臥在衾內。那黛玉嚴嚴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湘雲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一幅桃紅綢被只齊胸蓋着,襯着那一彎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顯着兩個金鐲子。寶玉見了,嘆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膀疼了。」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替他蓋上。
黛玉早已醒了,覺得有人,就猜是寶玉,翻身一看,果然是他。因說道:「這早晚就跑過來作什麼?」寶玉說道:「這還早呢?你起來瞧瞧罷。」黛玉道:「你先出去,讓我們起來。」寶玉出至外間。黛玉起來,叫醒湘雲,二人都穿了衣裳。
寶玉又復進來,坐在鏡台旁邊。只見紫鵑、翠縷進來伏侍梳洗。湘雲洗了臉,翠縷便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着,我就勢兒洗了就完了,省了又過去費事。」說着,便走過來,彎着腰洗了兩把。紫鵑遞過香肥皂去,寶玉道:「不用了,這盆里就不少了。」又洗了兩把,便要手巾。翠縷撇嘴笑道:「還是這個毛病兒。」寶玉也不理他,忙忙的要青鹽擦了牙,漱了口(1)。完畢,見湘雲已梳完了頭,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梳呢。」湘雲道:「這可不能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時候兒怎麼替我梳了呢?」湘雲道:「如今我忘了,不會梳了。」寶玉道:「橫豎我不出門,不過打幾根辮子就完了。」說着,又千妹妹萬妹妹的央告。湘雲只得扶過他的頭來梳篦。
原來寶玉在家,並不戴冠,只將四圍短髮編成小辮,往頂心發上歸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絛結住。自發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面又有金墜腳兒(2)。湘雲一面編着,一面說道:「這珠子只三顆了,這一顆不是了。我記得是一樣的,怎麼少了一顆?」寶玉道:「丟了一顆。」湘雲道:「必定是外頭去掉下來,叫人揀了去了,倒便宜了揀的了。」黛玉旁邊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丟,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麼戴去了呢。」寶玉不答。因鏡台兩邊都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拈起了一盒子胭脂,意欲往口邊送,又怕湘雲說。正猶豫間,湘雲在身後伸過手來,拍的一下,將胭脂從他手中打落,說道:「不長進的毛病兒!多早晚才改呢?」
一語未了,只見襲人進來,見這光景,知是梳洗過了,只得回來自己梳洗。忽見寶釵走來,因問:「寶兄弟那裡去了?」襲人冷笑道:「『寶兄弟』那裡還有在家的工夫!」寶釵聽說,心中明白。襲人又嘆道:「姐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兒,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麼勸,都是耳旁風。」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見。」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閒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
一時寶玉來了,寶釵方出去。寶玉便問襲人道:「怎麼寶姐姐和你說的這麼熱鬧,見我進來就跑了?」問一聲不答。再問時,襲人方道:「你問我嗎?我不知道你們的原故。」寶玉聽了這話,見他臉上氣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麼又動了氣了呢?」襲人冷笑道:「我那裡敢動氣呢?只是你從今別進這屋子了,橫豎有人伏侍你,再不必來支使我。我仍舊還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說,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寶玉見了這般景況,深為駭異,禁不住趕來央告。那襲人只管合着眼不理。寶玉沒了主意,因見麝月進來,便問道:「你姐姐怎麼了?」麝月道:「我知道麼?問你自己就明白了。」寶玉聽說,呆了一會,自覺無趣,便起身噯道:「不理我罷,我也睡去。」說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睡下。
襲人聽他半日無動靜,微微的打齁,料他睡着,便起來拿了一領斗篷來替他蓋上。只聽唿的一聲,寶玉便掀過去,仍合着眼裝睡。襲人明知其意,便點頭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氣。從今兒起,我也只當是個啞吧,再不說你一聲兒了,好不好?」寶玉禁不住起身問道:「我又怎麼了,你又勸我?你勸也罷了,剛才又沒勸,我一進來,你就不理我,賭氣睡了,我還摸不着是為什麼。這會子你又說我惱了。我何嘗聽見你勸我的是什麼話呢?」襲人道:「你心裡還不明白,還等我說呢?」
正鬧着,賈母遣人來叫他吃飯,方往前邊來胡亂吃了一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見襲人睡在外頭炕上,麝月在旁抹牌。寶玉素知他兩個親厚,並連麝月也不理,揭起軟簾,自往裡間來。麝月只得跟進來。寶玉便推他出去,說:「不敢驚動。」麝月便笑着出來,叫了兩個小丫頭進去。
寶玉拿了本書,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頭見兩個小丫頭在地下站着。一個大些的,生得十分清秀,寶玉問他道:「你不是叫什麼『香』嗎?」那丫頭答道:「叫蕙香。」寶玉又問:「是誰起的名字?」蕙香道:「我原叫芸香,是花大姐姐改的。」寶玉道:「正經叫『晦氣』也罷了,又『蕙香』咧!你姐兒幾個?」蕙香道:「四個。」寶玉道:「你第幾個?」蕙香道:「第四。」寶玉道:「明日就叫四兒,不必什麼蕙香蘭氣的。那一個配比這些花兒?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的。」一面說,一面叫他倒了茶來。襲人和麝月在外間聽了半日,只管悄悄的抿着嘴兒笑。
這一日,寶玉也不出房,自己悶悶的,只不過拿書解悶,或弄筆墨;也不使喚眾人,只叫四兒答應。誰知這四兒是個乖巧不過的丫頭,見寶玉用他,他就變盡方法兒籠絡寶玉。至晚飯後,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餘,若往日則有襲人等大家嘻笑有興;今日卻冷清清的,一人對燈,好沒興趣。待要趕了他們去,又怕他們得了意,以後越來勸了;若拿出作上人的光景鎮唬他們,似乎又太無情了。說不得橫着心:「只當他們死了,橫豎自家也要過的。」如此一想,卻倒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因命四兒剪燭烹茶,自己看了一會《南華經》。至《外篇·胠篋》一則(3),其文曰:
……故絕聖棄智,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4)。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5);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6)。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7);滅文章,散五彩,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8);毀絕鈎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9)。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興,不禁提筆續曰: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10);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11)。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12);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13),所以迷惑纏陷天下者也。
續畢,擲筆就寢。頭剛着枕,便忽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14),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時,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寶玉將昨日的事,已付之度外(15),便推他說道:「起來好生睡,看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