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36章
曹雪芹
吃了飯,點戲時,賈母一定先叫寶釵點。寶釵推讓一遍,無法,只得點了一出《西遊記》(9)。賈母自是喜歡。又讓薛姨媽。薛姨媽見寶釵點了,不肯再點。賈母便特命鳳姐點。鳳姐雖有邢、王二夫人在前,但因賈母之命,不敢違拗;且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10),便先點了一出,卻是《劉二當衣》(11)。賈母果真更又喜歡。然後便命黛玉點。黛玉又讓王夫人等先點。賈母道:「今兒原是我特帶着你們取樂,咱們只管咱們的,別理他們。我巴巴兒的唱戲擺酒,為他們呢?他們白聽戲白吃,已經便宜了,還讓他們點戲呢。」說着,大家都笑。黛玉方點了一出。然後寶玉、史湘雲、迎、探、惜、李紈等俱各點了。按出扮演。
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點了一出《山門》(12)。寶玉道:「你只好點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戲,那裡知道這齣戲排場詞藻都好呢!」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戲。」寶釵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更不知戲了。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齣戲是一套北《點絳唇》(13),鏗鏘頓挫,那音律不用說是好了;那詞藻中有支《寄生草》(14),極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給我聽聽。」寶釵便念給他聽道: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15)。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16)。
寶玉聽了,喜的拍膝搖頭,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黛玉把嘴一撇道:「安靜些看戲吧!還沒唱《山門》,你就《妝瘋》了(17)。」說的湘雲也笑了。於是大家看戲,到晚方散。
賈母深愛那做小旦的和那做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可憐見的。因問他年紀,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了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給他兩個,又另賞錢。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瞧不出來。」寶釵心內也知道,卻點頭不說;寶玉也點了點頭兒不敢說。湘雲便接口道:「我知道,是像林姐姐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眾人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像他。」一時散了。
晚間,湘雲便命翠縷把衣包收拾了。翠縷道:「忙什麼?等去的時候,包也不遲。」湘雲道:「明早就走,還在這裡做什麼?看人家的臉子?」寶玉聽了這話,忙近前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他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出來了,他豈不惱呢?我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了我,豈不辜負了我?要是別人,那怕他得罪了人,與我何干呢?」湘雲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望着我說。我原不及你林妹妹。別人拿他取笑兒都使得,我說了就有不是?我本也不配和他說話:他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頭麼!」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壞心,立刻化成灰,教萬人拿腳踹!」湘雲道:「大正月里,少信着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歪話!你要說,你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說着,進賈母裡間屋裡,氣忿忿的躺着去了。
寶玉沒趣,只得又來找黛玉。誰知才進門,便被黛玉推出來了,將門關上。寶玉又不解何故,在窗外只是低聲叫:「好妹妹!好妹妹!」黛玉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不語。紫鵑卻知端底,當此時料不能勸。那寶玉只呆呆的站着。
黛玉只當他回去了,卻開了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裡,黛玉不好再閉門。寶玉因跟進來,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惱,到底為什麼起的呢?」黛玉冷笑道:「問我呢?我也不知為什麼。我原是給你們取笑兒的:拿着我比戲子,給眾人取笑兒!」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也並沒有笑你,為什麼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寶玉聽說,無可分辯。黛玉又道:「這還可恕。你為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兒?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輕自賤了?他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民間的丫頭。他和我玩,設如我回了口,那不是他自惹輕賤?你是這個主意不是?你卻也是好心,只是那一個不領你的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人』。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呢?」
寶玉聽了,方知才和湘雲私談,他也聽見了。細想自己原為怕他二人惱了,故在中間調停,不料自己反落了兩處的數落;正合着前日所看《南華經》內「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蔬食而遨遊,汎若不系之舟」(18),又曰「山木自寇」(19)、「源泉自盜」等句(20)。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如今不過這幾個人,尚不能應酬妥協,將來猶欲何為?」想到其間,也不分辯,自己轉身回房。
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的,一言也不發。不禁自己越添了氣,便說:「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了,也別說話。」
那寶玉不理,竟回來,躺在床上,只是悶悶的。襲人雖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別事來解說,因笑道:「今兒聽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他還不還,與我什麼相干?」襲人聽這話不似往日,因又笑道:「這是怎麼說呢?好好兒的大正月里,娘兒們、姐兒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麼這個樣兒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姐兒們喜歡不喜歡,也與我無干?」襲人笑道:「大家隨和兒,你也隨點和兒,不好?」寶玉道:「什麼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條條無牽掛的。」說到這句,不覺淚下。襲人見這景況,不敢再說。
寶玉細想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站起來,至案邊,提筆立占一偈云: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雲證。
無可雲證,是立足境(21)。
寫畢,自己雖解悟,又恐人看了不解,因又填一支《寄生草》,寫在偈後。又念了一遍,自覺心中無有掛礙,便上床睡了。
誰知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假以尋襲人為由,來看動靜。襲人回道:「已經睡了。」黛玉聽了,就欲回去。襲人笑道:「姑娘請站着,有一個字帖兒,瞧瞧寫的是什麼話?」便將寶玉方才所寫的拿給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寶玉為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又可笑又可嘆。便向襲人道:「作的是個玩意兒,無甚關係的。」說畢,便拿了回房去。
次日,和寶釵、湘雲同看。寶釵念其詞曰: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22)!
看畢,又看那偈語,因笑道:「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兒一支曲子,把他這個話惹出來。這些道書機鋒(23),最能移性的。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存了這個念頭,豈不是從我這支曲子起的呢?我成了個罪魁了。」說着,便撕了個粉碎,遞給丫頭們,叫快燒了。黛玉笑道:「不該撕了,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痴心。」
三人說着,過來見了寶玉。黛玉先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這樣愚鈍,還參禪呢!」湘雲也拍手笑道:「寶哥哥可輸了。」黛玉又道:「你道『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來,還未盡善。我還續兩句云:『無立足境,方是乾淨(24)。』」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25),聞五祖弘忍在黃梅(26),他便充作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27),令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28):『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29)惠能在廚房舂米,聽了,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30)。』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31)五祖便將衣缽傳給了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了。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人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什麼禪呢?」
寶玉自己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32):此皆素不見他們所能的。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是一時的玩話兒罷了。」說罷,四人仍復如舊。
忽然,人報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來,命他們大家去猜,猜後每人也作一個送進去。四人聽說,忙出來。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33),專為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了一個,眾人都爭看亂猜。小太監又下諭道:「眾小姐猜着,不要說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了,一齊封送進去,候娘娘自驗是否。」寶釵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並無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讚,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早猜着了;寶玉、黛玉、湘雲、探春四個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寫了。一併將賈環、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心機猜了,寫在紙上。然後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掛於燈上。
太監去了。至晚出來,傳諭道:「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說着,也將寫的拿出來: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太監又將頒賜之物送與猜着之人,每人一個宮制詩筒,一柄茶筅(34);獨迎春、賈環二人未得。迎春自以為玩笑小事,並不介意;賈環便覺得沒趣。且又聽太監說:「三爺所作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個什麼?」眾人聽了,都來看他作的是什麼。寫道: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35)。
眾人看了,大發一笑。賈環只得告訴太監說:「是一個枕頭,一個獸頭。」太監記了,領茶而去。
賈母見元春這般有興,自己一發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緻圍屏燈來(36),設於堂屋,命他姊妹們各自暗暗的做了,寫出來,粘在屏上;然後預備下香茶細果以及各色玩物,為猜着之賀。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上面賈母、賈政、寶玉一席。王夫人、寶釵、黛玉、湘雲又一席,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又一席:俱在下面。地下老婆、丫鬟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裡間又一席。
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麼不見蘭哥兒?」地下女人們忙進裡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說方才老爺並沒叫他去,他不肯來。」女人們回復了賈政。眾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拐孤。」賈政忙遣賈環和個女人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邊坐了,抓果子給他吃。大家說笑取樂。
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裡,便唯唯而已。餘者,湘雲雖系閨閣弱質,卻素喜談論,今日賈政在席,也自拑口禁語(37);黛玉本性嬌懶,不肯多話;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拘束。
賈母亦知因賈政一人在此所致,酒過三巡,便攆賈政去歇息。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他去,好讓他姊妹、兄弟們取樂。因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裡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與兒子半點?」賈母笑道:「你在這裡,他們都不敢說話,沒的倒叫我悶的慌。你要猜謎兒,我說一個你猜,猜不着是要罰的。」賈政忙笑道:「自然受罰;若猜着了,也要領賞呢。」賈母道:「這個自然。」便念道:
猴子身輕站樹梢。
——打一果名(38)
賈政已知是荔枝,故意亂猜,罰了許多東西;然後方猜着了,也得了賈母的東西。然後也念一個燈謎與賈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
雖不能言,有言必應。
──打一用物(39)
說畢,便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會意,又悄悄的告訴了賈母。賈母想了一想,果然不差,便說:「是硯台。」賈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獻上來。」地下婦女答應一聲,大盤小盒,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燈節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心中甚喜,遂命:「給你老爺斟酒。」寶玉執壺,迎春送酒。賈母因說:「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姐兒們做的,再猜一猜我聽。」
賈政答應,起身走至屏前,只見第一個是元妃的,寫着道: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打一玩物(40)
賈政道:「這是爆竹嗎?」寶玉答道:「是。」賈政又看迎春的,道: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
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通。
──打一用物(41)
賈政道:「是算盤?」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探春的,道: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打一玩物(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