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38章

曹雪芹

(27)

法嗣──即繼承祖師衣缽而主持禪宗事務的僧人,也就是傳承禪宗法統的人。

(28)

上座神秀──上座:佛教中對有德行僧人的尊稱。

神秀(606~706):唐代尉氏(今屬河南)人,俗姓李。少年出家,師從禪宗五祖弘忍學佛,深為師父讚賞,成為上座弟子。但因「身是菩提樹」四句偈語不及惠能,未能繼承弘忍衣缽,遂創北宗,成為該宗之祖。他備受朝廷敬重,成為皇帝之師、京城法主。他有偈語說:「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將心外求,舍父逃走。」可知與惠能的主張近似。區別在於惠能主張「頓悟」說,他主張「漸悟」說,即認為人不可能不受塵世的薰染,因此只有刻苦修煉,才能大徹大悟,達到佛理的最高境界。故北宗也稱「漸悟派」。著有《觀心論》、《大乘無生方便門》。其小傳見於《傳法寶記》、《楞伽師資記》、唐·張說《唐玉泉寺大通禪師碑》、宋·釋普濟《五燈會元》卷二(二○卷本)。

(29)

「身是菩提樹」四句偈語──語出《壇經·行由品》、宋·釋普濟《五燈會元·卷一·東土祖師·五祖弘忍大滿禪師》(據二○卷本)等。

菩提樹:即印度的蓽缽羅樹,因釋迦牟尼在此樹下大徹大悟(即「菩提」),故稱。

明鏡台:典出漢·劉歆、晉·葛洪)《西京雜記》卷三:秦代的咸陽宮裡有一面寬四尺、高五尺九寸的巨鏡,能將人的五臟六腑照得一清二楚。「有女子邪心,則膽張心動。秦始皇常以照宮人,膽張心動者則殺之。」這裡借喻僧人心地光明磊落,表里如一。

拂拭:比喻參禪修煉可以消除人的塵世雜念。

這四句偈語即北宗「漸悟」說的註解。大意是:僧人雖像菩提樹一般具有佛性,像高懸的明鏡一般心地光明,但也必須經常參禪修煉,才能避免為塵世雜念所污染。

(30)

「美則美矣」二句──語出《壇經·行由品》、宋·釋普濟《五燈會元·卷一·東土祖師·五祖弘忍大滿禪師》(據二○卷本)等。

了:理解,明白。

這兩句是說神秀的偈語雖然說得很漂亮,卻說明神秀並沒有完全理解禪宗的經義。

(31)

「菩提本非樹」四句──語出《壇經·行由品》、宋·釋普濟《五燈會元·卷一·東土祖師·五祖弘忍大滿禪師》(據二○卷本)等。

這四句偈語即南宗「頓悟」說的註解。大意是:僧人的佛性為自身所稟賦,與菩提樹、明鏡台毫不相干。況且僧人本來目空一切,視有如無,何慮塵世的污染?

(32)

語錄──文體之一。即某人的談話或多人問答的記錄或摘錄。這裡指佛教師徒問答的記錄,如宋代李遵勖《天聖廣燈錄》、釋道源《景德傳燈錄》、釋惟白《建中靖國續燈錄》、釋悟明《聯燈會要》、釋普濟《五燈會元》、釋正受《嘉泰普燈錄》、賾藏主《古尊宿語錄》等。

(33)

四角平頭白紗燈──即以白紗為燈罩的方形竹籠。因其個頭較大,四面平整,又為白罩,可使字跡明顯,故多供粘貼燈謎之用。

(34)

茶筅(xiǎn險)——洗滌茶具的竹製刷子。

(35)

「大哥有角」燈謎——

一、三兩句的謎底為枕頭(舊時的枕頭如長方形木樁),二、四兩句的謎底為房脊上的獸頭。

(36)

圍屏燈──即多面體筒形罩子的燈。以其形似圈放的圍屏,故稱。因它有多個平面,面積又大,裡面有燈光照明,故可粘貼很多燈謎,燈謎上的字跡也特別明顯。

(37)

拑口禁語──意謂閉口不言。

拑口:封口,閉口。《史記·秦始皇本紀》:「秦俗多忌諱之禁,忠言未卒於口而身為戮沒矣。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重足而立,拑口而不言。」

禁語:本義為禁止人聚集談論。《史記·秦始皇本紀》:「丞相李斯曰:『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制曰:『可。』」裴駰集解:「禁民聚語,畏其謗己。」引申為因有所顧忌而不說話。

(38)

賈母的燈謎──書中已點明謎底是荔枝。

試解如下:「站樹梢」義同「立枝」,而「立枝」又與「荔枝」諧音,故謎底為荔枝。又「荔枝」與「離枝」諧音,故脂觀齋批語謂隱寓賈府「樹倒猢猻散」的悲慘結局。

(39)

賈政的燈謎──書中已點明謎底是硯台。

試解如下:端方:正方。泛指方形。

必應:「筆應」的諧音。用筆作出反應,即用筆記錄或寫出來。

因硯台多為方形,故首句指硯台的形狀。硯台為石質,自然堅硬,故次句指硯台的質地。最後兩句指硯台的功能,即硯台雖不能說話,但能與筆合作而將人的話寫出來。三者合一,只能是硯台。此謎語還有兩層寓意:一者,隱寓賈政品格端方,脾氣僵硬,許諾必踐;二者,末句「有言必應」,又隱寓賈母等人的謎語猶如讖語,必將應驗。

(40)

元春的燈謎──書中已點明謎底是爆竹。

試解如下:能使妖魔膽盡摧:古人以為爆竹能驅除妖魔鬼怪。如南朝梁·宗懍《荊楚歲時記》:「正月一日……雞鳴而起……先於庭前(燃)爆竹,以辟山臊(妖怪)惡鬼。」唐·劉禹錫《畬田行》:「照潭出老蛟,爆竹驚山鬼。」故首句指爆竹的功能。

身如束帛:形容爆竹的形狀。

氣如雷:形容爆竹的氣勢與響聲。

最後兩句形容爆竹隨着一聲巨響,便灰飛煙滅,化為烏有。

此謎語不乏寓意:前兩句隱寓元春入宮為妃,一路高升,身價百倍,且使賈府隨榮隨貴,進入爆竹轟鳴般的鼎盛時期。後兩句隱寓元春如曇花一現,不久死亡;賈府如爆竹一聲,灰飛煙滅。

(41)

迎春的燈謎──書中已點明謎底是算盤。

試解如下:天運:即天數,天命。

人功:人力,指人打算盤。

難逢:指算盤珠子以橫板條隔為上下兩個部分,永遠不能碰在一起。

陰陽:指算盤下面的珠子和上面的珠子。

鎮日紛紛亂:指人整天忙着打算盤。

首句的意思是無論怎樣的算盤高手,也算不過天數。後三句的意思是任憑怎樣的算盤高手,任憑你怎樣整天忙碌地撥弄算盤珠子,也無法使上下的珠子碰到一起。

此謎語隱寓迎春與丈夫就像算盤的上下珠子一般合不攏,勢必「鎮日紛紛亂」吵架,這是「天運」所註定,絕非「人功」所能改變。故脂硯齋批曰:「此迎春一生遭際,惜不得其夫何!」

(42)

探春的燈謎──書中已點明謎底是風箏。

試解如下:清明:指清明節。

遊絲:指風箏線。

渾無力:毫力力量。

首句指明愛放風箏的是兒童。次句指明最宜放風箏的時間是清明時節。最後兩句是說風箏忽然斷了線,卻與東風無關。

此謎語隱寓探春將遠嫁,如斷線的風箏般一去不返。故脂硯齋批曰:「此探春遠適之讖也。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致流散也。」

(43)

惜春的燈謎──書中已點明謎底是佛前海燈。

試解如下:佛前海燈:即佛像前的長明大油燈。

前身:前生,前世。

色相:佛教用語。指萬物的表象。《涅槃經·德王品四》:「(菩薩)示現一色,一切眾生各各皆見(觀)種種色相。」

無成:指沒有修成正果。

菱歌:采菱之歌。多為情歌。南朝宋·鮑照《采菱歌》其一:「簫弄澄湘北,菱歌清漢南。」

沉黑海:比喻沉淪於苦難的塵世。

性:指佛性。《壇經·決疑品三》:「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壞。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

大光明:釋迦牟尼的前生曾為閻浮提國王,號「大光明」,故以代指佛。

前兩句是說我前生因沒有徹底擺脫紅塵而未能修成正果,故今生絕決於男女之情,專心於佛經。後兩句是說別看我今生沉淪於苦難的塵世,但我天生自有佛性,心中不忘佛祖。

此謎語隱寓惜春將出家為尼,像海燈一樣終生守在佛前,即使淪落到乞食的地步,也在所不惜。故脂硯齋批語曰:「此惜春為尼之讖也。公府千金至緇衣乞食,寧不悲夫!」

按:高鶚的續書刪掉了惜春的這一謎語,可能是有意的,因為這一謎語暗指惜春將「緇衣乞食」,意味着賈府將一敗塗地,這與高鶚設計的賈府雖然敗落,還將「蘭桂齊芳」,重掁家業相矛盾,故以刪掉為妙。現據「庚辰本」補入。

(44)

寶玉的燈謎──書中已點明謎底是鏡子。

試解如下:南面而坐,北面而朝:字面含意是鏡子背朝北而面朝南蹲在那裡,人則背朝南而面朝北照鏡子。語意雙關:一者活畫出人照鏡子的形態;再者活托出賈府的「小皇帝」寶玉的身份,眾人對他的寵愛就像群臣對那個坐北面南的皇帝的敬畏。

象:大舜胞弟之名。

象憂亦憂,象喜亦喜:語出《孟子·萬章上》。原意是舜的弟弟象雖然一再要害死舜,但舜卻有超人的寬廣胸懷,不僅不記弟仇,反而極盡手足之情,象不開心他也不開心,象歡樂時他也歡樂。這裡將人名「象」借用為形象的「象」,便活畫出了人照鏡子的形態;同時又暗點出了寶玉對黛玉的真摯愛情:黛玉憂愁他也憂愁,黛玉高興他也高興。

按:在曹雪芹原作中,寶玉並未作謎語,這是高鶚加寫的。應該說加得有理,加得高明,因為寶玉既為書中首屈一指的男主人公,缺之不當;而且此謎極為精彩,形象逼真,用典巧妙。連賈政也極口連贊:「好,好!」「妙極!」

(45)

寶釵的燈謎──書中未點明謎底,當為竹夫人。

試解如下:竹夫人:古代消暑用具。初名「青奴」、「竹奴」、「竹夾膝」、「竹几」,至宋始稱「竹夫人」。即以青竹篾編為筒狀,或取一段粗竹並挖孔,使其可以通風。此物可枕可抱,可夾可靠,夏天用以取涼。宋·蘇軾《送竹几與謝秀才》詩:「留我同行木上坐,贈君無語竹夫人。」

荷花出水:語本「芙蕖出淥波」,出自三國魏·曹植《洛神賦》:「遠而望之(代指洛神),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迫:近。淥:清澈。)比喻嬌艷的美女,亦代指夏天。

梧桐葉落:典出《廣群芳譜·木譜六·桐》:「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故以「梧桐一葉落」代指秋天的到來。這裡因詩句字數的限制,省掉了「一」字。

「有眼無珠腹內空」

一語雙關:一者活畫出竹夫人的形態是四周有孔,中間全空;再者「腹」可作容納、接納解,「內」又通「納」,亦容納、接納之意,故此句隱寓寶釵譏諷寶玉不愛她是「有眼無珠」。

「荷花出水兩相逢」

亦一語雙關:一者點出只有在「荷花出水」的夏天,竹夫人才被人所用(喜相逢);再者隱寓寶釵這位出水芙蓉般的美人與寶玉的婚姻,猶如竹夫人與人的關係一般短暫。

「梧桐葉落」一聯亦有雙關之意:一者點出了一到「梧桐葉落」的秋天,竹夫人便被人拋棄(分離別),猶如「恩愛夫妻不到頭」;再者隱寓寶釵婚後不久,便因寶玉出家而被拋棄,更是名副其實的「恩愛夫妻不到頭」。

按:高鶚給寶釵編制的謎語,其寓意完全符合寶釵的身份、性格和結局,也不失為好謎。

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1)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2)

話說賈母次日仍領眾人過節。那元妃卻自幸大觀園回宮去後,便命將那日所有的題詠,命探春抄錄妥協,自己編次優劣,又令在大觀園勒石(3),為千古風流雅事。因此賈政命人選拔精工,大觀園磨石鐫字。賈珍率領賈蓉、賈薔等監工;因賈薔又管着文官等十二個女戲子並行頭等事,不得空閒,因此又將賈菖、賈菱、賈萍喚來監工。一日,燙蠟釘朱(4),動起手來。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那玉皇廟並達摩庵兩處,一班的十二個小沙彌並十二個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觀園來,賈政正想發到各廟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賈芹之母楊氏,正打算到賈政這邊謀一個大小事件與兒子管管,也好弄些銀錢使用,可巧聽見這件事,便坐車來求鳳姐。鳳姐因見他素日嘴頭兒乖滑,便依允了。想了幾句話,便回了王夫人說:「這些小和尚、小道士,萬不可打發到別處去:一時娘娘出來,就要應承的;倘或散了,若再用時,可又費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將他們都送到家廟鐵檻寺去,月間不過派一個人,拿幾兩銀子去買柴米就是了。說聲用,走去叫一聲就來,一點兒不費事。」王夫人聽了,便商之於賈政。賈政聽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這樣。」即時喚賈璉。

賈璉正同鳳姐吃飯,一聞呼喚,放下飯便走。鳳姐一把拉住,笑道:「你先站住,聽我說話:要是別的事,我不管;要是為小和尚、小道士們的事,好歹你依着我這麼着。」如此這般,教了一套話。賈璉搖頭笑道:「我不管。你有本事,你說去。」鳳姐聽說,把頭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帶笑不笑的瞅着賈璉道:「你是真話,還是玩話兒?」賈璉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兒子芸兒求了我兩三遭,要件事管管,我應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來這件事,你又奪了去。」鳳姐兒笑道:「你放心。園子東北角上,娘娘說了,還叫多多的種松柏樹,樓底下還叫種些花草兒。等這件事出來,我包管叫芸兒管這工程就是了。」賈璉道:「這也罷了。」因又悄悄的笑道:「我問你:我昨兒晚上不過要改個樣兒,你為什麼就那麼扭手扭腳的呢?」鳳姐聽了,把臉飛紅,嗤的一笑,向賈璉啐了一口,依舊低下頭吃飯。

賈璉笑着,一徑去了。走到前面,見了賈政,果然為小和尚的事。賈璉便依着鳳姐的話,說道:「看來芹兒倒出息了,這件事竟交給他去管,橫豎照裡頭的規例,每月支領就是了。」賈政原不大理論這些小事,聽賈璉如此說,便依允了。賈璉回房,告訴鳳姐。鳳姐即命人去告訴楊氏。賈芹便來見賈璉夫妻,感謝不盡。鳳姐又做情,先支三個月的費用,叫他寫了領字,賈璉畫了押。登時發了對牌出去,銀庫上按數發出三個月的供給來:白花花三百兩。賈芹隨手拈了一塊與掌平的人,叫他們喝了茶罷。於是命小廝拿了回家,與母親商議。登時僱車坐上,又雇了幾輛車子,至榮國府角門前,喚出二十四個人來,坐上車子,一徑往城外鐵檻寺去了。當下無話。

如今且說那元妃在宮中編次《大觀園題詠》,忽然想起:那園中的景致,自從幸過之後,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叫人進去,豈不辜負此園?況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們,何不命他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卻又想:寶玉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又怕冷落了他,恐賈母、王夫人心上不喜,須得也命他進去居住方妥。想畢,遂命太監夏忠到榮府下一道諭:命寶釵等在園中居住,不可封錮;命寶玉也隨進去讀書。賈政、王夫人接了諭命,夏忠去後,便回明賈母,遣人進去各處收拾打掃,安設簾幔床帳。

別人聽了,還自猶可,惟寶玉喜之不勝。正和賈母盤算要這個,要那個,忽見丫鬟來說:「老爺叫寶玉。」寶玉呆了半晌,登時掃了興,臉上轉了色,便拉着賈母,扭的扭股兒糖似的,死也不敢去。賈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寶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況你做了這篇好文章,想必娘娘叫你進園去住,他吩咐你幾句話,不過是怕你在裡頭淘氣。他說什麼,你只好生答應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喚了兩個老嬤嬤來,吩咐:「好生帶了寶玉去,別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嬤嬤答應了。寶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

可巧賈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議事情,金釧兒、彩雲、彩鳳、繡鸞、繡鳳等眾丫鬟都在廊檐下站着呢,一見寶玉來,都抿着嘴兒笑他。金釧兒一把拉住寶玉,悄悄的說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香甜甜的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彩雲一把推開金釧兒,笑道:「人家心裡發虛,你還慪他。趁這會子喜歡,快進去罷。」寶玉只得挨門進去。原來賈政和王夫人都在裡間呢。趙姨娘打起帘子來,寶玉挨身而入,只見賈政和王夫人對坐在炕上說話兒;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賈環四人都坐在那裡。一見他進來,探春、惜春和賈環都站起來。

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又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粗糙;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鬍鬚將已蒼白。因此上把平日嫌惡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分。半晌說道:「娘娘吩咐說:你日日在外游嬉,漸次疏懶了功課,如今叫禁管你和姐妹們在園裡讀書。你可好生用心學習;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細着!」寶玉連連答應了幾個「是」。

王夫人便拉他在身邊坐下。他姊弟三人依舊坐下。王夫人摸索着寶玉的脖項,說道:「前兒的丸藥都吃完了沒有?」寶玉答應道:「還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兒再取十丸來,天天臨睡時候,叫襲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寶玉道:「從太太吩咐了,襲人天天臨睡打發我吃的。」

賈政便問道:「誰叫襲人?」王夫人道:「是個丫頭。」賈政道:「丫頭不拘叫個什麼罷了,是誰起這樣刁鑽名字?」王夫人見賈政不喜歡了,便替寶玉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賈政道:「老太太如何曉得這樣的話?一定是寶玉。」寶玉見瞞不過,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句詩云:『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丫頭姓花,便隨意起的。」王夫人忙向寶玉說道:「你回去改了罷。老爺也不用為這小事生氣。」賈政道:「其實也無妨礙,不用改。只可見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艷詩上做工夫。」說畢,斷喝了一聲:「作孽的畜生,還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罷,去罷,怕老太太等吃飯呢。」

寶玉答應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釧兒笑着伸伸舌頭,帶着兩個老嬤嬤,一溜煙去了。剛至穿堂門前,只見襲人倚門而立,見寶玉平安回來,堆下笑來,問道:「叫你做什麼?」寶玉告訴他:「沒有什麼,不過怕我進園淘氣,吩咐吩咐。」一面說,一面回至賈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見黛玉正在那裡,寶玉便問他:「你住在那一處好?」黛玉正盤算這事,忽見寶玉一問,便笑道:「我心裡想着瀟湘館好:我愛那幾竿竹子,隱着一道曲欄,比別處幽靜些。」寶玉聽了,拍手笑道:「合了我的主意了:我也要叫你那裡住,我就住怡紅院,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

二人正計議着,賈政遣人來回賈母,說是:「二月二十二日是好日子,哥兒、姐兒們就搬進去罷。這幾日便遣人進去分派收拾。」寶釵住了蘅蕪院,黛玉住了瀟湘館,迎春住了綴錦樓,探春住了秋掩書齋,惜春住了蓼風軒,李紈住了稻香村,寶玉住了怡紅院。每一處添兩個老嬤嬤,四個丫頭;除各人的奶娘、親隨丫頭外,另有專管收拾打掃的。至二十二日,一齊進去,登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閒言少敘。且說寶玉自進園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鬥草簪花(5),低吟悄唱,拆字猜枚(6),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他曾有幾首四時即事詩,雖不算好,卻是真情真景。《春夜即事》云:

霞綃雲幄任鋪陳,隔巷蛙聲聽未真。

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

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

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7)。

《夏夜即事》云:

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

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雲品御香。

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

水亭處處齊紈動,簾卷朱樓罷晚妝(8)。

《秋夜即事》云:

絳芸軒里絕喧譁,桂魄流光浸茜紗。

苔鎖石紋容睡鶴,井飄桐露濕棲鴉。

抱衾婢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

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9)。

《冬夜即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