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39章
曹雪芹
梅魂竹夢已三更,錦罽鸘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
女兒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
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10)。
不說寶玉閒吟。且說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做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再有等輕薄子弟,愛上那風流妖艷之句,也寫在扇頭、壁上,不時吟哦賞讚。因此上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這寶玉一發得意了,每日家做這些外務。
誰想靜中生動,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發悶。園中那些女孩子正是混沌世界,天真爛熳之時,坐臥不避,嬉笑無心,那裡知寶玉此時的心事。那寶玉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想外頭鬼混,卻痴痴的又說不出什麼滋味來。茗煙見他這樣,因想與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寶玉玩煩了的,只有一件不曾見過。想畢,便走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則天、玉環的外傳(11),與那傳奇角本(12),買了許多,孝敬寶玉。寶玉一看,如得珍寶。茗煙又囑咐道:「不可拿進園去,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寶玉那裡肯不拿進去,踟躕再四,單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揀了幾套進去,放在床頂上,無人時方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於外面書房內。
那日正當三月中浣(13),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14),走到沁芳閘橋那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着,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看。正看到「落紅成陣」(15),只見一陣風過,樹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花片。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兒,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兒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花瓣。
寶玉正踟躕間,只聽背後有人說道:「你在這裡做什麼?」寶玉一回頭,卻是黛玉來了,肩上擔着花鋤,花鋤上掛着紗囊,手內拿着花帚。寶玉笑道:「來的正好,你把這些花瓣兒都掃起來,撂在那水裡去罷。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裡了。」黛玉道:「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兒,什麼沒有?仍舊把花糟蹋了。那畸角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埋在那裡,日久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寶玉聽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黛玉道:「什麼書?」寶玉見問,慌的藏了,便說道:「不過是《中庸》、《大學》。」黛玉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兒給我瞧瞧,好多着呢。」寶玉道:「妹妹,要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人。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一面說,一面遞過去。黛玉把花具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不頓飯時,已看了好幾齣了。但覺詞句警人,餘香滿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
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黛玉笑着點頭兒。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16)。」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的通紅了,登時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雙似睜非睜的眼,桃腮帶怒,薄面含嗔,指着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了!好好兒的把這些淫詞艷曲弄了來,說這些混賬話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二字,就把眼圈兒紅了,轉身就走。寶玉急了,忙向前攔住道:「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兒罷。要有心欺負你,明兒我掉在池子裡,叫個癩頭黿吃了去,變個大忘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兒,我往你墳上替你駝一輩子碑去(17)。」說的黛玉撲嗤的一聲笑了,一面揉着眼,一面笑道:「一般唬的這麼個樣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也『是個銀樣蠟槍頭』(18)。」寶玉聽了,笑道:「你說說,你這個呢?我也告訴去。」黛玉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了(19)?」寶玉一面收書,一面笑道:「正經快把花兒埋了罷,別提那些個了。」二人便收拾落花。
剛才掩埋妥協,只見襲人走來,說道:「那裡沒找到?摸在這裡來了。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們都過去請安去了,老太太叫打發你去呢。快回去換衣裳罷。」寶玉聽了,忙拿了書,別了黛玉,同襲人回房換衣不提。
這裡黛玉見寶玉去了,聽見眾姐妹也不在房中,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外,只聽見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雖未留心去聽,偶然兩句吹到耳朵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步側耳細聽。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20)!」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再聽時,恰唱到「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21),越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22);再詞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23);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之句(24):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正沒個開交處,忽覺身背後有人拍了他一下。及至回頭看時……
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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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西廂記──全名《崔鶯鶯待月西廂記》,亦稱《張君瑞待月西廂記》。元代雜劇,王實甫撰。全劇五本二十折。該劇是在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的基礎上改寫而成的,而《西廂記諸宮調》又是取材於唐·元稹的傳奇小說《鶯鶯傳》(又名《會真記》)。該劇寫已故宰相之女崔鶯鶯與書生張君瑞邂逅相遇,一見鍾情,在丫鬟紅娘的幫助下,詩書傳情,西廂幽會,海誓山盟,欲成百年之好。但因鶯鶯之母崔老夫人以為門不當戶不對而堅決反對,致使婚姻不諧。後因張君瑞狀元及第,官授府尹,二人才終成眷屬。由於該劇描寫了崔、張二人對戀愛和婚姻自由的大膽追求,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語言活潑生動,曲詞優美動人,遂成為我國文學史上最著名的戲曲之一,對後來的戲曲和小說都產生了巨大影響,明、清的大批才子佳人小說,就是在它的影響下產生的。本書一再提到《西廂記》,或引用其曲文,一者藉以暗示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二者也顯示了曹雪芹對包辦婚姻的不滿。
(2)
牡丹亭──全名《牡丹亭還魂記》,簡稱《牡丹亭》或《還魂記》。明代湯顯祖撰。是著名的傳奇劇本。全劇五十五出。說的是南宋南安太守杜寶之女杜麗娘,忽夢在自家後花園遊玩,與手持柳枝的男子在牡丹亭畔梅樹之下相遇,一見鍾情。從此相思成疾,一病不起。臨終前自畫肖像,並題一詩,囑父母將其安葬於後花園的梅樹之下,並囑丫鬟春香將其自畫像藏於後花園的太湖石下。此時恰值金人南侵,杜寶調任揚州安撫使。於是遵女兒之囑將其安葬,並在墓旁建造梅花觀,請石道姑住觀護墓。三年後,嶺南書生柳夢梅赴京應試,路經南安,借住於梅花觀,拾到了杜麗娘的自畫像,愛慕不已。當夜杜麗娘的鬼魂與之幽會,囑其開棺。柳夢梅得石道姑之助,遵囑開棺,杜麗娘復活,二人遂相偕至京城臨安,途中又與春香相遇。後柳夢梅狀元及第,又經過一番周折,杜寶才認柳為女婿,合家團聚。此劇一出,即轟動文壇,「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足見其影響之大。《牡丹亭》在本書出現的次數更多,其作用與《西廂記》相同。
(3)
勒石──即刻石碑。
勒:雕刻。
(4)
燙蠟釘(dìng定)朱──是刻碑的兩道工序。
燙蠟:即先用硃筆將碑文寫在石碑上,然後將白蠟熔化在石碑面上,以保護朱文。
釘朱:即按朱文雕刻。
釘:用錘子砸。這裡指用錘子砸鏨子,即雕刻。
(5)
鬥草──亦稱「鬥百草」。是一種以花草比勝負的遊戲,多在端午節玩此遊戲。其玩法是:各采多種花草,互相比賽,以優者、稀見者、吉祥者為勝。
簪花:把鮮花插在頭上。
(6)
拆字猜枚──是兩種遊戲。
拆字:即把一個字拆開組成一句話,讓人猜那個被拆的字。例如宋·黃庭堅《兩同心》:「你共人女邊著子,爭知我門裡挑心。」答案是「好」(「女邊著子」)字和「悶」(「門裡挑心」)字。
猜枚:即把棋子、錢幣、瓜子、石子等小物品握在手心,讓人猜個數、單雙、顏色等,猜中為勝,猜不中受罰。多用於酒令。
枚:數量,個數。
(7)
《春夜即事》詩──霞綃(xiāo消)雲幄(wò握):泛指色彩漂亮的絲綢被褥和簾帳。
霞、云:皆形容色彩。
綃:輕薄的絲織品。
幄:帳幕。
夢中人:指林黛玉。
燭淚:蠟燭燃燒時滴下的蠟液。化用了唐·李商隱《無題》詩中的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借喻林黛玉對他一往情深,至死不渝。
花:美女的代稱。這裡指林黛玉。
嗔:生氣,責備。
小鬟:小丫鬟。「鬟」為古代女子的一種髮式,成「丫」形,婢女多用此髮型,故稱婢女為丫鬟。
此詩寫春夜之景及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思念。首聯和次聯寫時當春夜,賈寶玉在裝飾華麗的房中,耳聽蛙聲和雨聲,思念着心上人林黛玉。三聯寫賈寶玉擬想林黛玉在春夜中的情態:既為我而悲泣,又為我而生氣。四聯寫小丫鬟們擁被說笑。
(8)
《夏夜即事》詩──幽夢:朦朦朧朧、顛三倒四的夢境。
麝月:月亮的美稱。典出南朝陳·徐陵《〈玉台新詠〉序》:「金星將(一作「與」)婺女爭華,麝月與(一作「共」)嫦娥競爽。」
開宮鏡:揭去覆蓋宮鏡(皇宮所用鏡子)的罩布或打開鏡匣。這裡的「宮鏡」比喻月亮。
靄:籠罩,繚繞。
檀云:檀香燃燒冒出的煙霧。
品:欣賞,體味。
御香:宮廷所用香料。泛指名貴香料。
琥珀:是一種半透明化石,可作小型器皿和裝飾品。
荷露:荷葉上的露珠。借喻美酒。
滑:清醇爽口。
玻璃:是一種類似水晶的天然透明物,而非現今人工燒制而成的玻璃。
檻:欄杆。
納:納涼,乘涼。
齊紈動:揮動團扇。
齊紈:亦稱「齊紈素」。出自漢·班倢伃的《怨歌行》:「新出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本指古代齊地出產的白色細絹,因班詩「裁為合歡扇」句而成為團扇的代稱。
此詩巧用鸚鵡、麝月、檀雲、琥珀、玻璃五個丫鬟的名字拼寫而成,泛寫大觀園女兒國的夏日生活。首聯寫姐妹們因白天忙於刺繡等女紅而疲倦,所以晚上都沉沉入睡,夢魂顛倒,而籠子裡的鸚鵡卻冒冒失失地大喊「端茶來」。次聯寫屋外是皓月當空,猶如揭去鏡罩的宮鏡,把窗戶照得雪亮;屋內是香煙繚繞,異香滿室。三聯寫用琥珀杯品味美酒,在玻璃欄杆下乘涼。四聯寫姐妹們傍晚在水亭上揮扇乘涼,然後回到閨房,卸妝休息。
(9)
《秋夜即事》詩──絳芸軒:賈寶玉在怡紅院的臥室名。代指怡紅院。
桂魄:月亮的代稱。因俗謂月宮有桂樹,故稱。
流光:形容月光如水。
此詩寫秋夜之景及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思念。首聯寫怡紅院秋夜寂靜無嘩,月光灑滿茜紅窗紗。次聯寫青苔遍布院中石縫,正好供白鶴睡眠;而井台上棲息的寒鴉,卻被飄落的梧葉露水弄濕了羽毛。三聯寫賈寶玉擬想瀟湘館秋夜的情景:丫鬟將晾曬的繡金鳳彩被抱回了臥室,靠在欄杆上的林黛玉也回到了臥室,卸下頭上的翠花首飾。四聯寫賈寶玉因思念林黛玉而夜不成眠,借酒澆愁而口渴,故命丫鬟將鼎香重新撥旺,將茶水端來。
(10)
《冬夜即事》詩──梅魂、竹夢:指梅、竹都進入夢鄉。
錦罽(jì季):泛指彩色毛毯之類的臥具。
鸘(shuāng霜)衾:泛指羽絨被子。
鸘:即鷫鸘,大雁的一種。這裡泛指羽絨。
鶴、梨花:皆為雪的代稱。
女兒:指林黛玉。
公子:賈寶玉自指。
試茗:即用頭場雪所化的水試着煎茶。
此詩寫冬夜之景及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思念。首聯寫梅、竹雖在寒冬野外,都已進入夢鄉,而賈寶玉在屋內蓋着溫暖的羽絨被子,卻至三更還難以入睡。隱寓其思念林黛玉。次聯寫大雪蓋滿了庭院,只有松樹傲然挺立,連黃鶯(又稱黃鸝)也怕冷不再鳴唱。形容天氣嚴寒。三聯寫賈寶玉擬想林黛玉因為怕冷,連詩也不做了;他自己雖然身穿貂皮衣,圍爐飲熱酒,也覺難以禦寒。也是形容嚴寒。四聯寫幸虧丫頭機靈,掃雪烹茗,使他(賈寶玉)能喝上熱茶。
(11)
飛燕、合德、則天、玉環的外傳──飛燕:即漢成帝皇后趙飛燕。其傳有漢·伶元《趙飛燕外傳》、宋·秦醇《趙飛燕別傳》。
合德:趙飛燕之妹。此人並無專傳,其身世見於《趙飛燕外傳》。
則天:即一度篡唐稱帝的武則天,亦未見其外傳。
玉環:即唐玄宗之妃楊貴妃,小名玉環,曾為女道士,號太真。其傳有宋·樂史《楊太真外傳》。
(12)
傳奇角本──這裡泛指明、清時盛行的愛情題材的傳奇劇本和雜劇劇本,如元·王實甫的《西廂記》、明·湯顯祖的《牡丹亭》、明·梁辰魚的《浣紗記》、清·洪昇的《長生殿》、清·孔尚任的《桃花扇》等。
(13)
中浣(huàn幻)──即每月的中旬。唐代規定官吏每十日休息洗沐(浣)一次,每月三次。後因稱每十日為浣,每月分為上浣、中浣、下浣,即上旬、中旬、下旬。
(14)
《會真記》──本為唐·元稹《鶯鶯傳》傳奇小說的別名,這裡實指元·王實甫的《西廂記》雜劇。蓋因《西廂記》取材於《會真記》,故仍稱《會真記》。
(15)
落紅成陣──形容落花成堆成片。
語出《西廂記》第二本第一折,為崔鶯鶯唱《混江龍》曲中的一句,其前半曲皆描寫落花:「落紅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池塘夢曉,蘭檻辭春。蝶粉輕沾飛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塵。」
(16)
多愁多病的身、傾國傾城的貌──傾:傾覆,覆滅。
語出《西廂記》第一本第四折,為張君瑞(張生)唱《雁兒塔》曲文:「我則道玉天仙離了碧霄,元來是可意種來清醮。小子多愁多病身,怎當他傾國傾城貌。」「他」指崔鶯鶯,故林黛玉聽了這兩句而惱羞成怒。
傾國傾城:典出《漢書·孝武李夫人傳》:「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顧:看,瞧,一瞥。)意思是只要美人看一眼就能使一城或一國滅亡。比喻絕代美人。
(17)
賈寶玉說變大忘八駝碑一段──事或本《列子·湯問》:傳說渤海之東有一無底深淵,五座仙山即漂浮其上,天帝恐其漂走,命十五隻巨鰲輪流馱山,五山才巋然不動。後人據此而以龜為碑座,謂之「龜趺」,以示永垂不朽。明·王三聘《古今事物考·喪禮·碑碣》:「唐葬令,五品以上,螭首龜趺。」唐·劉禹錫《吏部侍郎奚公神道碑》:「螭首龜趺,德輝是紀。」一說碑座下的龜形石雕為龍生九子之一,或謂名蠵龜,或謂名「贔屭」、「贔屓」,或謂名霸下,因其力大而好負重,故用作碑座。見明·焦竑《玉堂叢語·卷一·文學》:「俗傳龍生九子不成龍,各有所好……一曰贔屭,形似龜,好負重,今石碑下龜趺是也。」又見明·李時珍《本草綱目·介部一·蠵龜》:「贔屓者,有力貌,今碑蚨象之。」又見明·李東陽《記龍生九子》:「龍生九子不成龍,各有所好……霸下,平生好負重,今碑座獸是其遺像。」又見明·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七·內閣·龍子》:「長沙李文正公在閣,孝宗忽下御札,問龍生九子之詳。文正對云:『其子……霸下好負重,今為碑碣石趺。』」又見清·褚人獲《堅瓠十集·龍九子》:「龍生九子不成龍,各有所好……六曰霸下,好負重,碑座獸是。」賈寶玉據此而編造了自己變成大忘八替林黛玉馱碑的笑話,以釋黛玉之怒。
黿、鰲:皆巨型龜類動物。
(18)
是個銀樣蠟槍頭──蠟槍頭:蠟做的長矛頭。比喻中看不中用。「蠟」一作「鑞」,是一種鉛錫合金,表面似銀,質地很軟,與「蠟」性質類似,因此也通。
語出元·王實甫《西廂記》第四本第二折,為丫頭紅娘唱《小桃紅》曲文中的一句,全曲是:「既然泄漏怎干休?是我相投首。俺家裡陪酒陪茶到撋就,你休愁,何須約定通婚媾?我棄了部署不收,你元來苗而不秀。呸!你是個銀樣鑞槍頭。」
投首:自首。
俺家裡陪酒陪茶到撋就:意謂陪酒陪茶應該是男家要做的事,如今倒由女家來做。
到:通「倒」。撋就:遷就。
我棄了部署不收:意謂我放棄做你的師傅,不收你這個徒弟。
部署:元代教武功師傅的稱謂。
苗而不秀:語出《論語·子罕》:「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意謂禾苗長得很好卻不出穗。比喻中看不中用。
這段曲文的大意是:紅娘在崔鶯鶯與張君瑞的暗通中起了關鍵作用,不料事情敗露,崔老夫人大怒,紅娘供認不諱,而張君瑞卻不敢去見老夫人,所以紅娘罵他「是個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林黛玉藉以比喻賈寶玉,也很恰當。
(19)
一目十行──一目:一眼看去(實指二目看)。
語出宋·劉克莊《雜記六言五首》其二:「五更三點待漏,一目十行讀書。」而劉克莊又本於「五行俱下」,出自晉·華嶠《漢書》(見《三國志·魏志·應瑒傳》裴松之注引):「瑒祖奉,字世叔,才敏,善諷誦,故世稱『應世叔讀書,五行俱下。』」意謂能同時看十行文字。形容看書的速度極快。
(20)
「原來」二句和「良辰」二句──這四句皆出自明·湯顯祖《牡丹亭》傳奇第十齣《驚夢》杜麗娘唱《皂羅袍》曲文,而且四句相連。此段曲文極為著名,故錄全文如下:「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原文無「是」字。
奼紫嫣紅:形容百花爭艷,燦爛奪目。
斷井頹垣:形容久無人住、牆倒屋塌的殘破景象。
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本於東晉·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序》:「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並。」意謂天下沒有完美無缺的事。
朝飛暮卷:語本唐·王勃《滕王閣詩》:「畫棟朝飛南浦雲,朱簾暮卷西山雨。」
錦屏人:深閨中人。
韶光:美好的時光。
這段曲文是杜麗娘觸景傷情,感嘆世事無常,青春不再。這正與林黛玉的心情吻合,因而「不覺點頭自嘆」,流連忘返。
(21)
「只為你」二句和「你在幽閨自憐」等句──語出《牡丹亭》第十齣《驚夢》柳夢梅唱《山桃紅》曲文,原文與曹雪芹所引略有出入:「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
只:義同「則」,故可代替「則」。
眷:眷屬。這裡指妻子。
是答兒:到處。
這段曲文的大意是:你本來是我夢寐以求的美貌妻子,而你的青春年華卻像流水般白白浪費了,只落得在閨房中顧影自憐。林黛玉知道這正是賈寶玉欲向她傾訴而不敢出口的話,因此聽了「越發如醉如痴」。
(22)
水流花謝兩無情──出自唐·崔塗《春夕》詩:「水流花謝兩無情,送盡東風過楚城。蝴蝶夢中家萬里,子規(一作「杜鵑」)枝上月三更。故園書動經(一作「多」)年絕,華發春唯(一作「移」)滿鏡生。自是不歸歸便得,五湖煙景有誰爭?」此詩原是抒發作者思鄉之情。
(23)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出自五代南唐·後主李煜《浪淘沙》詞:「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暮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此詞原是李煜感嘆亡國之痛。
(24)
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出自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楔子崔鶯鶯唱《幺篇》曲文:「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無語怨東風。」
蕭寺:寺廟的代稱。因南朝梁武帝蕭衍篤信佛,下令蓋了許多廟,故稱。這裡指蒲州的普救寺,為崔鶯鶯之父所建,故寄柩於此廟,母女二人也暫住此廟。
這段曲文寫崔鶯鶯見落花隨水流去,不禁感嘆年華易逝,愁緒滿懷。
按:以上三家詩詞曲,曹雪芹各取其思鄉之情、亡國之痛、年華易逝,這完全符合林黛玉父母雙亡、寄人籬下、孤苦伶仃、青春漸逝、身無着落的淒涼身世,難怪她聽了「心痛神馳,眼中落淚」。曹雪芹真可謂化用前人名句之妙手。
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痴女兒遺帕惹相思
話說黛玉正在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後拍了一下,說道:「你作什麼一個人在這裡?」黛玉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黛玉道:「你這個傻丫頭,冒冒失失的唬我一跳。這會子打那裡來?」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找我們姑娘,總找不着。你們紫鵑也找你呢,說璉二奶奶送了什麼茶葉來了。回家去坐着罷。」一面說,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果然鳳姐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葉來。黛玉和香菱坐了,談講些這一個繡的好,那一個扎的精,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香菱便走了,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只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見寶玉來了,便說道:「你往那裡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的安去。還不快去換了衣裳走呢!」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
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着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坎肩兒,下面露着玉色綢襪,大紅繡鞋,向那邊低着頭看針線,脖子上圍着紫綢絹子。寶玉便把臉湊在脖項上,聞那香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以下。便猴上身去,涎着臉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他,還是這麼着。」襲人抱了衣裳出來,向寶玉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麼着?你再這麼着,這個地方兒可也就難住了。」一邊說,一邊催他穿衣裳,同鴛鴦往前面來。
見過賈母,出至外面,人馬俱已齊備。剛欲上馬,只見賈璉請安回來,正下馬,二人對面,彼此問了兩句話。只見旁邊轉過一個人來,說:「請寶叔安。」寶玉看時,只見這人生的容長臉兒,長挑身材,年紀只有十八九歲,着實斯文清秀。雖然面善,卻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麼名字。賈璉笑道:「你怎麼發呆,連他也不認得?他是廊下住的五嫂子的兒子芸兒。」寶玉笑道:「是了,我怎麼就忘了?」因問他:「你母親好?這會子什麼勾當?」賈芸指賈璉道:「找二叔說句話。」寶玉笑道:「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像我的兒子。」賈璉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五六歲呢,就給你作兒子了?」寶玉笑道:「你今年十幾歲?」賈芸道:「十八了。」
原來這賈芸最伶俐乖巧的,聽寶玉說像他的兒子,便笑道:「俗話說的好:『搖車兒里的爺爺,拄拐棍兒的孫子(1)。』雖然年紀大,山高遮不住太陽。只從我父親死了,這幾年也沒人照管。寶叔要不嫌侄兒蠢,認做兒子,就是侄兒的造化了。」賈璉笑道:「你聽見了?認了兒子,不是好開交的。」說着,笑着進去了。寶玉笑道:「明兒你閒了,只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的。這會子我不得閒兒,明日你到書房裡來,我和你說一天話兒,我帶你園裡玩去。」
說着,扳鞍上馬,眾小廝隨往賈赦這邊來。見了賈赦,不過是偶感些風寒。先述了賈母問的話,然後自己請了安。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問的話,便喚人來:「帶進哥兒去太太屋裡坐着。」寶玉退出來,至後面,到上房。邢夫人見了,先站了起來,請過賈母的安,寶玉方請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問別人,又命人倒茶。
茶未吃完,只見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那裡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弄的你黑眉烏嘴的,那裡還像個大家子念書的孩子?」正說着,只見賈環、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請安。邢夫人叫他兩個在椅子上坐着。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索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時,便向賈蘭使個眼色兒要走。賈蘭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寶玉見他們起身,也就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還和你說話。」寶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兩個道:「你們回去,各人替我問各人的母親好罷。你姑姑、姐姐們都在這裡呢,鬧的我頭暈,今兒不留你們吃飯了。」賈環等答應着便出去了。
寶玉笑道:「可是姐姐們都過來了,怎麼不見?」邢夫人道:「他們坐了會子,都往後頭,不知那屋裡去了。」寶玉說:「大娘說有話說,不知是什麼話?」邢夫人笑道:「那裡什麼話,不過叫你等着,同姐妹們吃了飯去;還有一個好玩的東西,給你帶回去玩兒。」
娘兒兩個說着,不覺又晚飯時候,請過眾位姑娘們來,調開桌椅,羅列杯盤。母女、姊妹們吃畢了飯,寶玉辭別賈赦,同眾姊妹們回家。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