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42章
曹雪芹
(12)
吃了我們家的茶──俗謂女子受聘訂婚為「吃茶」,意思是訂婚猶如「種茶下子,不可移植,移植則不復生也」(明·郎瑛《七修類稿·事物·未見得吃茶》),故稱。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既受了我們家的聘禮,就該做我們家的媳婦,難怪林黛玉聽後「漲紅了臉」。
(13)
送祟──迷信治病方法之一。即由巫師燒符念咒,以為可以送走鬼魅,治療疾病。
祟:鬼魅。
(14)
符水──迷信治病方法之一。即由巫師或道士將符籙焚化之灰放入水中,或直接向水畫符念咒,然後讓病人喝下此水,以為可以治病。《後漢書·黃甫嵩傳》:「初,鉅鹿張角自稱『大賢良師』,奉事黃、老道,畜養弟子,跪拜首過,符水咒說以療病,病者頗愈,百姓信向之。」
(15)
南無(nā
mò那謨)──梵文音譯,意譯為「致敬」或「皈依」。佛教用以表示對佛尊敬或皈依。多在稱佛或菩薩之前作為冠語。
(16)
衲──僧衣。因其常用許多碎布拼湊而成,如同補衲破衣,故稱。
芒鞋──本指用芒草編成的鞋,引申為草鞋的泛稱。舊時僧人多穿草鞋,故指僧鞋。
無住跡──意謂四海為家,並無固定住處。
(17)
弱水──這裡指神話傳說中西方的惡水。見於漢·東方朔《海內十洲記·鳳麟洲》:「鳳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繞之,鴻毛不浮,不可越也。」
(18)
塵緣未斷──佛教、道教用語。意謂與塵世的因緣還未斷絕,也就是還留戀塵世生活。
(19)
天不拘兮地不羈──意謂在天地間無拘無束,逍遙自在。
拘、羈:拘束。
(20)
鍛煉──這裡是修煉之意。
(21)
「粉漬脂痕」一聯──房櫳:即房屋。
鴛鴦:代指男女,此指賈寶玉和眾姐妹、丫頭。
此聯意謂賈寶玉晝夜與女子們在一起廝混,以致通靈寶玉被脂粉所污染,故失了靈氣。
(22)
「沉酣一夢」一聯──隱寓賈寶玉與賈府及寶釵、黛玉的因緣猶如大夢一場,終將有散夥的一天。
(23)
上檻──門框上的橫木,也就是門楣。
(24)
陰人沖犯──即女人(陰人)可以破解神物法器的靈性之意。迷信習俗以為女人(陰人)為五漏之軀,不乾不淨,故神物法器等一旦遇到女人,就會失去靈性。
(25)
如來佛──佛祖釋迦牟尼十大法號之一,意思是:「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稱如來。」(《金剛經·威儀寂靜分》)也就是與天齊壽,無所不在。
第二十六回
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話說寶玉養過了三十三天之後,不但身體強壯,亦且連臉上瘡痕平復,仍回大觀園去。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近日寶玉病的時節,賈芸帶着家下小廝坐更看守,晝夜在這裡;那小紅同眾丫鬟也在這裡守着寶玉:彼此相見日多,漸漸的混熟了。小紅見賈芸手裡拿着塊絹子,倒像是自己從前掉的,待要問他,又不好問。不料那和尚、道士來過,用不着一切男人,賈芸仍種樹去了。這件事待放下又放不下,待要問去又怕人猜疑。
正是猶豫不決、神魂不定之際,忽聽窗外問道:「姐姐在屋裡沒有?」小紅聞聽,在窗眼內望外一看,原來是本院的個小丫頭佳蕙,因答說:「在家裡呢,你進來罷。」佳蕙聽了跑進來,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在院子裡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裡送茶葉,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他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是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絹子打開,把錢倒出來,交給小紅。小紅就替他一五一十的數了收起。
佳蕙道:「你這兩日心裡到底覺着怎麼樣?依我說,你竟家去住兩日,請一個大夫來瞧瞧,吃兩劑藥,就好了。」小紅道:「那裡的話,好好兒的,家去做什麼?」佳蕙道:「我想起來了:林姑娘生的弱,他時常吃藥,你就和他要些來吃,也是一樣。」小紅道:「胡說,藥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這也不是個長法兒,又懶吃懶喝的,終久怎麼樣?」小紅道:「怕什麼?還不如早些死了倒乾淨!」佳蕙道:「好好兒的,怎麼說這些話?」小紅道:「你那裡知道我心裡的事?」
佳蕙點頭,想了一會道:「可也怨不得你,這個地方,本也難站。就像昨兒老太太因寶玉病了這些日子,說伏侍的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處還香了願,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兒賞他們。我們算年紀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麼也不算在裡頭?我心裡就不服。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句良心話,誰還能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就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只可氣晴雯、綺霞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寶玉疼他們,眾人就都捧着他們,你說可氣不可氣?」
小紅道:「也犯不着氣他們。俗語說的:『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1)。』誰守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這兩句話,不覺感動了佳蕙心腸,由不得眼圈兒紅了,又不好意思無端的哭,只得勉強笑道:「你這話說的是。昨兒寶玉還說:明兒怎麼收拾房子,怎麼做衣裳,倒像有幾百年熬煎似的。」
小紅聽了,冷笑兩聲。方要說話,只見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走進來,手裡拿着些花樣子並兩張紙,說道:「這兩個花樣子,叫你描出來呢。」說着,向小紅撂下,迴轉身就跑了。小紅向外問道:「到底是誰的?也等不的說完就跑。誰蒸下饅頭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頭在窗外只說得一聲:「是綺大姐姐的。」抬起腳來,咕咚咕咚又跑了。
小紅便賭氣把那樣子撂在一邊,向抽屜內找筆。找了半天,都是禿的,因說道:「前兒一枝新筆放在那裡了?怎麼想不起來?」一面說,一面出神。想了一會,方笑道:「是了,前兒晚上鶯兒拿了去了。」因向佳蕙道:「你替我取了來。」佳蕙道:「花大姐姐還等着我替他拿箱子,你自己取去罷。」小紅道:「他等着你,你還坐着閒磕牙兒?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你了。壞透了的小蹄子!」
說着,自己便出房來,出了怡紅院,一徑往寶釵院內來。剛至沁芳亭畔,只見寶玉的奶娘李嬤嬤從那邊來。小紅立住,笑問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裡去了?怎麼打這裡來?」李嬤嬤站住,將手一拍道:「你說好好兒的,又看上了那個什麼雲哥兒雨哥兒的,這會子逼着我叫了他來。明兒叫上屋裡聽見,可又是不好。」小紅笑道:「你老人家當真的就信着他去叫麼?」李嬤嬤道:「可怎麼樣呢?」小紅笑道:「那一個要是知好歹,就不進來才是。」李嬤嬤道:「他又不傻,為什麼不進來?」小紅道:「既是進來,你老人家該別和他一塊兒來,回來叫他一個人混碰,看他怎麼樣?」李嬤嬤道:「我有那樣大工夫和他走?不過告訴了他,回來打發個小丫頭子,或是老婆子,帶進他來就完了。」說着,拄着拐一徑去了。
小紅聽說,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筆。不多時,只見一個小丫頭跑來,見小紅站在那裡,便問道:「紅姐姐,你在這裡作什麼呢?」小紅抬頭見是小丫頭子墜兒,小紅道:「那裡去?」墜兒道:「叫我帶進芸二爺來。」說着,一徑跑了。
這裡小紅剛走至蜂腰橋門前,只見那邊墜兒引着賈芸來了。那賈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小紅一溜;那小紅只裝着和墜兒說話,也把眼去一溜賈芸:四目恰好相對。小紅不覺把臉一紅,一扭身往蘅蕪院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賈芸隨着墜兒逶迤來至怡紅院中,墜兒先進去回明了,然後方領賈芸進去。賈芸看時,只見院內略略有幾點山石,種着芭蕉;那邊有兩隻仙鶴,在松樹下剔翎;一溜迴廊上吊着各色籠子,籠着仙禽異鳥;上面小小五間抱廈,一色雕鏤新鮮花樣槅扇,上面懸着一個匾,四個大字題道是「怡紅快綠」。賈芸想道:「怪道叫『怡紅院』,原來匾上是這四個字。」
正想着,只聽裡面隔着紗窗子笑說道:「快進來罷,我怎麼就忘了你兩三個月?」賈芸聽見是寶玉的聲音,連忙進入房內。抬頭一看,只見金碧輝煌,文章熌爍(2),卻看不見寶玉在那裡。一回頭,只見左邊立着一架大穿衣鏡,從鏡後轉出兩個一對兒十五六歲的丫頭來,說:「請二爺裡頭屋裡坐。」
賈芸連正眼也不敢看,連忙答應了。又進一道碧紗廚,只見小小一張填漆床上,懸着大紅銷金撒花帳子。寶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書。看見他進來,將書擲下,早帶笑立起身來。賈芸忙上前請了安,寶玉讓坐,便在下面一張椅子上坐了。
寶玉笑道:「只從那個月見了你,我叫你往書房裡來,誰知接接連連許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賈芸笑道:「總是我沒造化,偏又遇着叔叔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寶玉道:「大好了。我倒聽見說你辛苦了好幾天。」賈芸道:「辛苦也是該當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們一家子的造化。」
說着,只見有個丫鬟端了茶來與他。那賈芸嘴裡和寶玉說話,眼睛卻瞅那丫鬟:細挑身子,容長臉兒;穿着銀紅襖兒,青緞子坎肩,白綾細褶兒裙子。那賈芸自從寶玉病了,他在裡頭混了兩天,都把有名人口記了一半,他看見這丫鬟,知道是襲人。他在寶玉房中比別人不同,如今端了茶來,寶玉又在旁邊坐着,便忙站起來笑道:「姐姐怎麼給我倒起茶來?我來到叔叔這裡,又不是客,等我自己倒罷了。」寶玉道:「你只管坐着罷,丫頭們跟前也是這麼着。」賈芸笑道:「雖那麼說,叔叔屋裡的姐姐們,我怎麼敢放肆呢!」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
那寶玉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又說道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標緻,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那賈芸口裡只得順着他說。說了一會,見寶玉有些懶懶的了,便起身告辭。寶玉也不甚留,只說:「你明兒閒了只管來。」仍命小丫頭子墜兒送出去了。
賈芸出了怡紅院,見四顧無人,便慢慢的停着些走,口裡一長一短和墜兒說話。先問他:幾歲了?名字叫什麼?你父母在那行上?在寶叔屋裡幾年了?一個月多少錢?共總寶叔屋內有幾個女孩子?那墜兒見問,便一樁樁的都告訴他了。賈芸又道:「剛才那個和你說話的,他可是叫小紅?」墜兒笑道:「他就叫小紅。你問他作什麼?」賈芸道:「方才他問你什麼絹子,我倒揀了一塊。」墜兒聽了,笑道:「他問了我好幾遍,可有看見他的絹子的,我那有那麼大工夫管這些事。今兒他又問我,他說我替他找着了,他還謝我呢。才在蘅蕪院門口兒說的,二爺也聽見了,不是我撒謊。好二爺,你既揀了,給我罷,我看他拿什麼謝我?」
原來上月賈芸進來種樹之時,便揀了一塊羅帕,知是這園內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個人的,故不敢造次。今聽見小紅問墜兒,知是他的,心內不勝喜幸。又見墜兒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內將自己的一塊取出來,向墜兒笑道:「我給是給你,你要得了他的謝禮,可不許瞞着我。」墜兒滿口裡答應了,接了絹子,送出賈芸,回來找小紅,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打發賈芸去後,意思懶懶的,歪在床上,似有矇矓之態。襲人便走上來,坐在床沿上推他,說道:「怎麼又要睡覺?你悶的很,出去逛逛不好?」寶玉見說,攜着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捨不得你。」襲人笑道:「你沒別的說了?」一面說,一面拉起他來。寶玉道:「可往那裡去呢?怪膩膩煩煩的。」襲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這麼委瑣,越發心裡膩煩了。」
寶玉無精打彩,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門,在迴廊上調弄了一會雀兒。出至院外,順着沁芳溪,看了一會金魚。只見那邊山坡上兩隻小鹿兒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解何意,正自納悶,只見賈蘭在後面拿着一張小弓兒趕來。一見寶玉在前,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裡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呢。」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兒的,射他做什麼?」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閒着做什麼?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寶玉道:「磕了牙,那時候兒才不演呢。」
說着,便順腳一徑來至一個院門前,看那鳳尾森森,龍吟細細(3):正是瀟湘館。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嘆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4)。」寶玉聽了,不覺心內癢將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寶玉在窗外笑道:「為什麼『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一面說,一面掀帘子進來了。
黛玉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里裝睡着了。寶玉才走上來,要扳他的身子,只見黛玉的奶娘並兩個婆子卻跟進來了,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來再請罷。」剛說着,黛玉便翻身坐起來,笑道:「誰睡覺呢?」那兩三個婆子見黛玉起來,便笑道:「我們只當姑娘睡着了。」說着,便叫紫鵑說:「姑娘醒了,進來伺候。」一面說,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鬢髮,一面笑向寶玉道:「人家睡覺,你進來做什麼?」寶玉見他星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盪,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說什麼?」黛玉道:「我沒說什麼。」寶玉笑道:「給你個榧子吃呢(5)!我都聽見了。」
二人正說話,只見紫鵑進來。寶玉笑道:「紫鵑,把你們的好茶沏碗我喝。」紫鵑道:「我們那裡有好的?要好的,只好等襲人來。」黛玉道:「別理他,你先給我舀水去罷。」紫鵑道:「他是客,自然先沏了茶來,再舀水去。」說着,倒茶去了。
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叫你疊被鋪床(6)。』」黛玉登時急了,撂下臉來說道:「你說什麼?」寶玉笑道:「我何嘗說什麼?」黛玉便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賬書,也拿我取笑兒。我成了替爺們解悶兒的了!」一面哭,一面下床來,往外就走。寶玉心下慌了,忙趕上來說:「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好歹別告訴去。我再敢說這些話,嘴上就長個疔,爛了舌頭!」
正說着,只見襲人走來,說道:「快回去穿衣裳去罷,老爺叫你呢。」寶玉聽了,不覺打了個焦雷一般,也顧不得別的,疾忙回來穿衣服。出園來,只見焙茗在二門前等着。寶玉問道:「你可知道老爺叫我是為什麼?」焙茗道:「爺快出來罷,橫豎是見去的,到那裡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催着寶玉。
轉過大廳,寶玉心裡還自狐疑,只聽牆角邊一陣呵呵大笑,回頭見薛蟠拍着手跳出來,笑道:「要不說姨夫叫你,你那裡肯出來的這麼快?」焙茗也笑着跪下了。寶玉怔了半天,方想過來:是薛蟠哄他出來。薛蟠連忙打恭作揖賠不是,又求:「別難為了小子,都是我央求他去的。」寶玉也無法了,只好笑問道:「你哄我也罷了,怎麼說是老爺呢?我告訴姨娘去,評評這個理,可使得麼?」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為求你快些出來,就忘了忌諱這句話;改日你要哄我,也說我父親,就完了。」寶玉道:「噯喲!越發的該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雜種!還跪着做什麼?」焙茗連忙叩頭起來。
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驚動;只因明兒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誰知老胡和老程他們不知那裡尋了來的這麼粗、這麼長粉脆的鮮藕,這麼大的西瓜,這麼長、這麼大的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羅豬(7)、魚。你說這四樣禮物,可難得不難得?那魚、豬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麼種出來的?我先孝敬了母親,趕着就給你們老太太、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可巧唱曲兒的一個小子又來了,我和你樂一天何如?」
一面說,一面來到他書房裡,只見詹光、程日興、胡斯來、單聘仁等並唱曲兒的小子都在這裡。見他進來,請安的,問好的,都彼此見過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擺酒來。」話猶未了,眾小廝七手八腳擺了半天,方才停當歸坐。
寶玉果見瓜、藕新異,因笑道:「我的壽禮還沒送來,倒先擾了。」薛蟠道:「可是呢,你明兒來拜壽,打算送什麼新鮮物兒?」寶玉道:「我沒有什麼送的。若論銀錢吃穿等類的東西,究竟還不是我的;惟有寫一張字,或畫一張畫,這才是我的。」薛蟠笑道:「你提畫兒,我才想起來了:昨兒我看見人家一本春宮兒(8),畫的很好,上頭還有許多的字。我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原來是什麼『庚黃』的。真好的了不得。」
寶玉聽說,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畫也都見過些,那裡有個『庚黃』?」想了半天,不覺笑將起來,命人取過筆來,在手心裡寫了兩個字,又問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黃』麼?」薛蟠道:「怎麼沒看真?」寶玉將手一撒,給他看道:「可是這兩個字罷?其實和『庚黃』相去不遠。」眾人都看時,原來是「唐寅」兩個字(9),都笑道:「想必是這兩個字,大爺一時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自覺沒趣,笑道:「誰知他是『糖銀』,是『果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