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43章
曹雪芹
薛蟠見他面上有些青傷,便笑道:「這臉上,又和誰揮拳來,掛了幌子了?」馮紫英笑道:「從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了,我記了,再不慪氣,如何又揮拳?這臉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網山叫兔鶻捎了一翅膀。」寶玉道:「幾時的話?」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兒也就回來了。」寶玉道:「怪道前兒初三四兒,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見你呢。我要問,不知怎麼忘了。單你去了,還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沒法兒,去罷了。難道我閒瘋了,咱們幾個人吃酒聽唱的不樂,尋那個苦惱去?這一次,大不幸之中卻有大幸。」
薛蟠眾人見他吃完了茶,都說道:「且入席,有話慢慢的說。」馮紫英聽說,便立起身來說道:「論理,我該陪飲幾杯才是;只是今兒有一件很要緊的事,回去還要見家父面回,實不敢領。」薛蟠、寶玉、眾人那裡肯依,死拉着不放。馮紫英笑道:「這又奇了:你我這些年,那一回有這個道理的?實在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喝,拿大杯來,我領兩杯就是了。」眾人聽說,只得罷了。薛蟠執壺,寶玉把盞,斟了兩大海。那馮紫英站着,一氣而盡。寶玉道:
「你到底把這個不幸之幸說完了再走。」馮紫英笑道:「今兒說的也不盡興,我為這個,還要特治一個東兒,請你們去細談一談;二則還有奉懇之處。」說着撒手就走。薛蟠道:「越發說的人熱剌剌的扔不下,多早晚才請我們?告訴了,也省了人打悶雷(10)。」馮紫英道:「多則十日,少則八天。」一面說,一面出門上馬去了。眾人回來,依席又飲了一會方散。
寶玉回至園中,襲人正惦記他去見賈政,不知是禍是福,只見寶玉醉醺醺回來,因問其原故。寶玉一一向他說了。襲人道:「人家牽腸掛肚的等着,你且高樂去,也到底打發個人來給個信兒。」寶玉道:「我何嘗不要送信兒,因馮世兄來了,就混忘了。」
正說着,只見寶釵走進來,笑道:「偏了我們新鮮東西了?」寶玉笑道:「姐姐家的東西,自然先偏了我們了。」寶釵搖頭笑道:「昨兒哥哥倒特特的請我吃,我不吃,我叫他留着送給別人罷。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個。」說着,丫鬟倒了茶來,吃茶說閒話兒,不在話下。
卻說那黛玉聽見賈政叫了寶玉去了,一日不回來,心中也替他憂慮。至晚飯後,聞得寶玉來了,心裡要找他問問是怎麼樣了。一步步行來,見寶釵進寶玉的院內去了,自己也隨後走了來。剛到了沁芳橋,只見各色水禽盡都在池中浴水,也認不出名色來,但見一個個文彩熌灼,好看異常,因而站住,看了一會。再往怡紅院來,門已關了,黛玉即便叩門。誰知晴雯和碧痕二人正拌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正把氣移在寶釵身上,偷着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着,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動了氣,也並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
黛玉素知丫頭們的性情,他們彼此玩耍慣了,恐怕院內的丫頭沒聽見是他的聲音,只當別的丫頭們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門麼?」晴雯偏偏還沒聽見,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進人來呢。」
黛玉聽了這話,不覺氣怔在門外。待要高聲問他,逗起氣來,自己又回思一番:「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11)。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若是認真慪氣,也覺沒趣。」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淚珠來了。真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
正沒主意,只聽裡面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黛玉心中越發動了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必竟是寶玉惱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去了?你也不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越想越覺傷感,便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
原來這黛玉秉絕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不期這一哭,把那些附近的柳枝花朵上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正是。
花魂點點無情緒(12),鳥夢痴痴何處驚(13)!
因又有一首詩道:
顰兒才貌世應稀,獨抱幽芳出繡闈。
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
那黛玉正自啼哭,忽聽吱嘍嘍一聲,院門開處,不知是那一個出來。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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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千里」兩句──語本古諺語「未有不散之筵」,見宋·倪思《經鉏堂雜誌·卷四·筵宴三感》:「今夫筵宴以酒十行為率……三杯亦散,五杯亦散,十杯亦散,至餘百杯亦散,諺曰:『未有不散之筵。』」比喻人與人有聚必有散,不可能永遠在一起;也比喻世事無常,變化不定。隱寓賈府盛極必衰,最終家敗人散。
(2)
文章熌爍──形容五彩繽紛,閃閃發光,令人眼花繚亂。
文章:錯雜的色彩或花紋。
熌爍:光華閃耀。
(3)
「鳳尾」二句──鳳尾:竹的代稱,以其葉似鳳尾而得名。
森森:茂盛貌。
龍吟:本形容簫笛之聲,因簫笛皆竹管所制,引申為風吹竹林發出的聲音。
細細:形容聲音輕微。
鳳尾森森:語出南宋·方士繇《斑竹》詩:「鳳尾森森半已舒,玳紋滴瀝畫難如。」
龍吟細細:語本元·郭鈺《和袁方茂才秋夜宴集》詩:「月明湖水龍吟細,雲度吳山雁到稀。」
這兩句是形容瀟湘館的翠竹茂盛,隨風發出輕微聲響,環境十分幽靜。
(4)
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語出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二本第一折崔鶯鶯唱《油葫蘆》曲文,「家」原作「價」,同義。全曲是:「翠被生寒壓繡裀,休將蘭麝薰;便將那蘭麝薰盡,則索自溫存。昨宵個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個玉堂人物難親近。這些時睡又不安,坐又不寧。我欲待登臨又不快,閒行又悶。每日價情思睡昏昏。」原形容崔鶯鶯自見了張君瑞之後,朝思暮想,情意綿綿,魂不守舍的心態。這裡既暗示林黛玉已將《西廂記》爛熟於胸,又暗示林黛玉的心態與崔鶯鶯相似。
(5)
榧(fěi匪)子──是一種調笑的動作。即用拇指和中指猛然相捻,發出清脆的聲音。
(6)
「若共你」二句──語出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第二折張君瑞唱《幺篇》,兩個「你」原文皆作「他」,曹雪芹根據需要而改動。全曲是:「若共他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他疊被鋪床。我將小姐央,夫人央,他不令許放,我親自寫與從良。」(從良:元代奴婢世代相承,只有主人出具「從良」契約,併到官府備案,才可解除奴婢身份。張君瑞因喜歡丫頭紅娘,故一旦與崔鶯鶯成親,他便是紅娘的主人,就可立契解除紅娘的奴婢身份。)這裡賈寶玉以張君瑞自比,以林黛玉比崔鶯鶯,以紫娟比紅娘,藉以向林黛玉表示愛情,因為太直白,故林黛玉「登時急了」。
(7)
靈柏香──似即「靈香」。傳說中能起死回生的仙藥。見漢·東方朔《海內十洲記·聚窟洲》:「靈香雖少,斯更生之神丸也。」這裡泛指珍奇的香。
(8)
春宮兒──即色情畫。
春宮:本為周代宮殿名,因宋代有色情畫《春宮秘戲圖》,後即以「春宮」代指淫畫、色情畫。
(9)
唐寅──字伯虎。明代著名畫家、書法家、文學家,本書第二回已被曹雪芹列為「逸士高人」之一。
(10)
打悶雷──本義為聲音低沉的雷。比喻因不明事情的底細而心中納悶。
(11)
客邊──即處於客人地位。
邊:某範圍之內。
(12)
花魂點點──指林黛玉嗚咽飲泣,點點落淚。
(13)
鳥夢痴痴──指鳥在睡夢中迷迷糊糊。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1)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2)
話說黛玉正自悲泣,忽聽院門響處,只見寶釵出來了,寶玉、襲人一群人都送出來。待要上去問着寶玉,又恐當着眾人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寶玉等進去關了門,方轉過來,尚望着門灑了幾點淚。自覺無味,轉身回來,無精打彩的卸了殘妝。
紫鵑、雪雁素日知道黛玉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着什麼,常常的便自淚不乾的。先時還有人解勸,或怕他思父母,想家鄉,受委屈,用話來寬慰。誰知後來一年一月的,竟是常常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了,也都不理論了。所以也沒人去理他,由他悶坐,只管外間自便去了。那黛玉倚着床欄杆,兩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無話。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3):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閨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干旄旌幢的(4),都用彩線系了,每一棵樹頭、每一枝花上都系了這些物事。滿園裡繡帶飄颻,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的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並大姐兒、香菱與眾丫鬟們,都在園裡玩耍,獨不見黛玉。迎春因說道:「林妹妹怎麼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難道還睡覺不成?」寶釵道:「你們等着,等我去鬧了他來。」說着,便撂下眾人,一直往瀟湘館來。正走着,只見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也來了,上來問了好,說了一會閒話兒才走開。寶釵回身指道:「他們都在那裡呢,你們找他們去,我找林姑娘去就來。」說着,逶迤往瀟湘館來。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一想:「寶玉和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不忌,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兒。此刻自己也跟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倒是回來的妙。」
想畢,抽身回來。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面前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將欲過河去了。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邊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寶釵也無心撲了,剛欲回來,只聽那亭裡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原來這亭子四面俱是遊廊曲欄,蓋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鏤槅子,糊着紙。
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裡細聽。只聽說道:「你瞧這絹子果然是你丟的那一塊,你就拿着;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個說:「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什麼謝我呢?難道白找了來不成?」又答道:「我已經許了謝你,自然是不哄你的。」又聽說道:「我找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那揀的人,你就不謝他麼?」那一個又說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叫我拿什麼謝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麼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半晌,又聽說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得起個誓。」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人,嘴上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喲!咱們只顧說,看仔細有人來悄悄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槅子都推開了,就是人見咱們在這裡,他們只當我們說玩話兒呢;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
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況且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的小紅。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丫頭,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5)。」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着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
那亭內的小紅、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着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裡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寶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着林姑娘在這裡蹲着弄水兒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裡頭了?」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又鑽在山子洞裡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怎麼樣?」
誰知小紅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裡,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了,也半日不言語。小紅又道:「這可怎麼樣呢?」墜兒道:「聽見了,管誰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小紅道:「要是寶姑娘聽見還罷了;那林姑娘嘴裡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怎麼樣呢?」二人正說着,只見香菱、臻兒、司棋、侍書等上亭子來了。二人只得掩住這話,且和他們玩笑。
只見鳳姐兒站在山坡上招手兒,小紅便連忙棄了眾人,跑至鳳姐前,堆着笑問:「奶奶使喚做什麼事?」鳳姐打量了一回,見他生的乾淨俏麗,說話知趣,因笑道:「我的丫頭們今兒沒跟進我來。我這會子想起一件事來,要使喚個人出去,不知你能幹不能幹?說的齊全不齊全?」小紅笑道:「奶奶有什麼話,只管吩咐我說去。要說的不齊全,誤了奶奶的事,任憑奶奶責罰就是了。」鳳姐笑道:「你是那位姑娘屋裡的?我使你出去,他回來找你,我好替你說。」小紅道:「我是寶二爺屋裡的。」鳳姐聽了,笑道:「噯喲!你原來是寶玉屋裡的,怪道呢。也罷了,等他問,我替你說。你到我們家告訴你平姐姐,外頭屋裡桌子上汝窯盤子架兒底下放着一卷銀子,那是一百二十兩,給繡匠的工價。等張材家的來,當面稱給他瞧了,再給他拿去。還有一件事:裡頭床頭兒上有個小荷包兒,拿了來。」
小紅聽說,答應着,撤身去了(6)。不多時回來,不見鳳姐在山坡上了。因見司棋從山洞裡出來,站着系帶子,便趕來問道:「姐姐可知道二奶奶往那裡去了?」司棋道:「沒理論。」小紅聽了,回身又往四下里一看,只見那邊探春、寶釵在池邊看魚。小紅上來,陪笑道:「姑娘們可知道二奶奶剛才那裡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裡找去。」
小紅聽了,再往稻香村來,頂頭見晴雯、綺霞、碧痕、秋紋、麝月、侍書、入畫、鶯兒等一群人來了。晴雯一見小紅,便說道:「你只是瘋罷!院子裡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喂,茶爐子也不弄,就在外頭逛!」小紅道:「昨兒二爺說了:今兒不用澆花兒,過一日澆一回。我餵雀兒的時候兒,你還睡覺呢。」碧痕道:「茶爐子呢?」小紅道:「今兒不該我的班兒,有茶沒茶,別問我。」綺霞道:「你聽聽他的嘴。你們別說了,讓他逛罷。」小紅道:「你們再問問,我逛了沒逛?二奶奶才使喚我說話取東西去。」說着,將荷包舉給他們看,方沒言語了,大家走開。
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就不服我們說了。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沒有,就把他興頭的這個樣兒。這一遭半遭兒的也算不得什麼,過了,後兒還得聽呵。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好的呢。」一面說着去了。
這裡小紅聽了,不便分證,只得忍氣來找鳳姐。到了李氏房中,果見鳳姐在這裡和李氏說話兒呢。小紅上來回道:「平姐姐說:奶奶剛出來了,他就把銀子收起來了;才張材家的來取,當面稱了給他拿了去了。」說着,將荷包遞上去。又道:「平姐姐叫我來回奶奶:才旺兒進來討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話,按着奶奶的主意打發他去了。」鳳姐笑道:「他怎麼按着我的主意打發去了呢?」小紅道:「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裡奶奶好。我們二爺沒在家。雖然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裡的姑奶奶尋幾丸延年神驗萬金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裡。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了去。』」
小紅還未說完,李氏笑道:「噯喲!這話我就不懂了,什麼奶奶爺爺的一大堆。」鳳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這是四五門子的話呢。」說着,又向小紅笑道:「好孩子,難為你說的齊全,不像他們扭扭捏捏蚊子似的。──嫂子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隨手使的這幾個丫頭、老婆之外,我就怕和別人說話:他們必定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兒,咬文嚼字,拿着腔兒,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們那裡知道?我們平兒先也是這麼着,我就問着他:難道必定裝蚊子哼哼就算美人兒了?說了幾遭兒,才好些兒了。」李紈笑道:「都像你潑辣貨才好。」鳳姐道:「這個丫頭就好。剛才這兩遭說話雖不多,口角兒就很剪斷。」說着,又向小紅笑道:「明兒你伏侍我罷,我認你做乾女孩兒。我一調理,你就出息了。」
小紅聽了,撲哧一笑。鳳姐道:「你怎麼笑?你說我年輕,比你能大幾歲,就做你的媽了?你做春夢呢!你打聽打聽,這些人比你大的趕着我叫媽,我還不理呢,今兒抬舉了你了。」小紅笑道:「我不是笑這個,我笑奶奶認錯了輩數兒了。我媽是奶奶的乾女孩兒,這會子又認我做乾女孩兒。」鳳姐道:「誰是你媽?」李紈笑道:「你原來不認的他?他是林之孝的女孩兒。」鳳姐聽了,十分詫異,因說道:「哦!是他的丫頭啊!」又笑道:「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扎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兒:一個天聾,一個地啞(7)。那裡承望養出這麼個伶俐丫頭來。你十幾了?」小紅道:「十七歲了。」又問名字,小紅道:「原叫紅玉,因為重了寶二爺,如今只叫小紅了。」
鳳姐聽說,將眉一皺,把頭一回,說道:「討人嫌的很!得了玉的便宜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說:「嫂子不知道。我和他媽說:『賴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這府里誰是誰,你替我好好兒的挑兩個丫頭我使。』他只管答應着。他饒不挑,倒把他的女孩兒送給別處去。難道跟我必定不好?」李紈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進來在先,你說在後,怎麼怨的他媽?」鳳姐也笑道:「既這麼着,明兒我和寶玉說,叫他再要人,叫這丫頭跟我去。可不知本人願意不願意?」小紅笑道:「願意不願意,我們也不敢說。只是跟着奶奶,我們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兒,也得見識見識。」剛說着,只見王夫人的丫頭來請,鳳姐便辭了李紈去了。小紅自回怡紅院去,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