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44章

曹雪芹



如今且說黛玉因夜間失寢,次日起來遲了。聞得眾姐妹都在園中做餞花會,恐人笑他痴懶,連忙梳洗了出來。剛到了院中,只見寶玉進門來了,便笑道:「好妹妹,你昨兒告了我了沒有?叫我懸了一夜的心。」黛玉便回頭叫紫鵑:「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紗屜子;看那大燕子回來,把帘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一面說,一面又往外走。寶玉見他這樣,還認作是昨日晌午的事,那知晚間的這件公案,還打恭作揖的。黛玉正眼兒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門,一直找別的姐妹去了。

寶玉心中納悶,自己猜疑:「看起這樣光景來,不像是為昨兒的事。但只昨日我回來的晚了,又沒有見他,再沒有衝撞他的去處兒了。」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隨後跟了來。

只見寶釵、探春正在那邊看鶴舞,見黛玉來了,三個一同站着說話兒。又見寶玉來了,探春便笑道:「寶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沒見你了。」寶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兒還在大嫂子跟前問你呢。」探春道:「寶哥哥,你往這裡來,我和你說話。」

寶玉聽說,便跟了他,離了釵、玉兩個,到了一棵石榴樹下。探春因說道:「這幾天,老爺沒叫你嗎?」寶玉笑道:「沒有叫。」探春道:「昨兒我恍惚聽見說,老爺叫你出去來着。」寶玉笑道:「那想是別人聽錯了,並沒叫我。」探春又笑道:「這幾個月,我又攢下有十來吊錢了。你還拿了去,明兒出門逛去的時候,或是好字畫,好輕巧玩意兒,替我帶些來。」寶玉道:「我這麼逛去,城裡城外大廊大廟的逛,也沒見個新奇精緻東西。總不過是那些金、玉、銅、瓷器,沒處撂的古董兒;再麼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誰要那些作什麼?像你上回買的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兒,竹子根兒挖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子兒,就好了,我喜歡的了不的。誰知他們都愛上了,都當寶貝兒似的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原來要這個。這不值什麼,拿幾吊錢出去給小子們,管拉兩車來。」探春道:「小廝們知道什麼?你揀那有意思兒又不俗氣的東西,你多替我帶幾件來;我還像上回的鞋做一雙你穿,比那雙還加工夫。如何呢?」

寶玉笑道:「你提起鞋來,我想起故事來了:一回穿着,可巧遇見了老爺,老爺就不受用,問:『是誰做的?』我那裡敢提三妹妹,我就回說是前兒我的生日舅母給的。老爺聽了是舅母給的,才不好說什麼了。半日還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踐綾羅,做這樣的東西。』我回來告訴了襲人,襲人說:『這還罷了。趙姨娘氣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經親兄弟,鞋塌拉襪塌拉的沒人看見(8),且做這些東西!」

』」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你說,這話糊塗到什麼田地!怎麼我是該做鞋的人麼?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麼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閒着沒事,做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他瞎氣。」

寶玉聽了,點頭笑道:「你不知道,他心裡自然又有個想頭了。」探春聽說,一發動了氣,將頭一扭,說道:「連你也糊塗了?他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下賤的見識。他只管這麼想,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論理,我不該說他,但他忒昏憒的不像了。還有笑話兒呢:就是上回我給你那錢,替我買那些玩的東西,過了兩天,他見了我,就說是怎麼沒錢,怎麼難過。我也不理。誰知後來丫頭們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我來,說我攢的錢為什麼給你使,倒不給環兒使呢?我聽見這話,又好笑,又好氣,我就出來往太太跟前去了。」

正說着,只見寶釵那邊笑道:「說完了,來罷。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撂下別人,且說體己去。我們聽一句兒就使不得了?」說着,探春、寶玉二人方笑着來了。

寶玉因不見了黛玉,便知是他躲了別處去了。想了一想:「索性遲兩日,等他的氣息一息,再去也罷了。」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嘆道:「這是他心裡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等我送了去,明兒再問着他。」說着,只見寶釵約着他們往後頭去。寶玉道:「我就來。」等他二人去遠,把那花兒兜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和黛玉葬桃花的去處。

將已到了花冢,猶未轉過山坡,只聽那邊有嗚咽之聲,一面數落着,哭的好不傷心。寶玉心下想道:「這不知是那屋裡的丫頭受了委屈,跑到這個地方來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腳步,聽他哭道是(9):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10)。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着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11)!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12)?

三月香巢初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傾(13)。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14)。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

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15)。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16)。

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17)。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18)。

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19)?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20)。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21)?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22)!

正是一面低吟,一面哽咽,那邊哭的自己傷心,卻不道這邊聽的早已痴倒了。

要知端詳,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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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楊妃──即唐玄宗之妃楊玉環。因其以胖美著稱,世稱「環肥」。故以楊妃暗喻薛寶釵。

(2)

飛燕──即漢成帝之妃趙飛燕。因其以瘦美著稱,世稱「燕瘦」。

故以飛燕暗喻林黛玉。

殘紅:落花。

(3)

花神──俗以為掌管眾花的神。或指為女夷,或指為花姑。如明·馮應京《月令廣義·歲令一》云:「女夷為花神,乃魏夫人之弟子。花姑亦為花神。」宋·曾慥《類說·花木錄·花姑》:「魏夫人李弟子善種花,謂之花姑。」或指為魏夫人,如清·俞樾《曲園雜纂·十二月花神歌議》云:「南嶽魏夫人為女仙中最貴者……今故以魏夫人為總理群花之神,萬紫千紅歸其總攬。」按:魏夫人為晉代司徒魏舒之女,名華存,字賢安,自幼好道,博覽《老子》、《莊子》等書,後來成仙而去,被封為南嶽夫人,故稱「魏夫人」。(見《真誥》、《三洞群仙錄》、《仙苑編珠》、《清微仙譜》等)

(4)

干旄(máo毛)旌幢──本為儀仗用的旗子,這裡借指各種旗子。

干:通「竿」,即旗竿。

旄:氂牛尾,用以裝飾旗竿。

旌:以氂牛尾或兼用五彩裝飾旗竿的旗子。

幢:是一種垂筒形旗子,飾以羽毛、錦繡等。

(5)

金蟬脫殼──金蟬:蟬的美稱。因蟬翅呈金黃色,故稱。

語本漢·仲長統《述志詩二首》其一(見《後漢書·仲長統傳》):「飛鳥遺蹟,蟬蛻亡殼。」(亡:通「無」。)後被人列為三十六計之一。見無名氏《三十六計·第二十一計·金蟬脫殼》:「金蟬脫殼者,非徒走也,蓋為分身之法也……金蟬脫殼者,在對敵之際,而抽精銳以襲別陣也。」比喻以假象欺騙對方,乘機逃走。可見薛寶釵不僅博覽強記,且能活學活用,隨機應變,並嫁禍於林黛玉,可驚可畏。

(6)

撤身──轉身,回身,脫身。

(7)

天聾地啞──語本民間傳說,事見明·王逵《蠡海集·鬼神類》:相傳天聾、地啞為梓潼文昌帝君的兩個侍從,因「帝君不欲聰明之盡用,故假聾啞以寓意。」借喻拙口笨舌的兩個人。

(8)

塌拉──亦作「搭拉」。義同「邋遢」,即不整潔,不利落。

(9)

「他哭道」詩──這就是本書著名的林黛玉「葬花詩」。林黛玉美麗而短暫的一生,與花極其相似,因此林黛玉的「葬花詩」,實際上就是自己的墓志銘,難怪賈寶玉聽着「早已痴倒了」。

此詩共二十六聯,每兩聯表示一個意思,相當於一小段,故予以間隔,使其眉目清楚,並非十三首詩也。

(10)

「花謝花飛」二聯──紅、香:皆指花。

遊絲、落絮:皆指柳絮,即柳樹的種子。因它有棉絮般的白色絨毛,可以隨風飄蕩,故稱。

軟系:形容柳絮柔弱無力,只好隨風飄蕩,掛在各種物體上。

榭:建於高處供人觀覽的木屋。

這兩聯是林黛玉以落花和柳絮的隨風飄蕩,隱喻自己孤苦伶仃,寄人籬下,無倚無靠,不知歸宿何在。

(11)

「閨中女兒」二聯──閨中女兒:林黛玉自指。

忍:這裡是怎忍心、不忍心之意。

這兩聯是林黛玉以不忍落花被人踐踏,遂予埋葬,以暗示自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將以死保全自己的高潔。

(12)

「柳絲榆莢」

二聯──柳絲:指垂柳。因其枝條細長如絲,故稱。

榆莢:榆樹的果實。因其聯綴成串,形如成串銅錢,俗稱「榆錢」。

芳菲:茂盛而美麗。

這兩聯是林黛玉以柳絲和榆莢自比,以濃桃艷李比薛寶釵。並暗示不管薛寶釵如何趨炎附勢,自己將潔身自好。即使薛寶釵能如願以償,自己將夢斷魂飛,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