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45章

曹雪芹



(13)

「三月香巢」

二聯──香巢:燕窩。暗喻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

這兩聯是因林黛玉對賈寶玉一時誤會而生氣,故以房梁自比,以燕子比賈寶玉,責備賈寶玉在愛情上腳踏兩隻船,並警告賈寶玉:一旦我人去樓空,你將後悔莫及。

(14)

「一年三百」

二聯──風刀霜劍:比喻賈母、王夫人等封建勢力。

這兩聯是林黛玉向賈寶玉的提示,同時也是對封建勢力的控訴。意謂他們的愛情猶如被寒風嚴霜扼殺的鮮花一樣脆弱,而她的青春也很短暫,且一去不返,因而應該十分珍惜。

(15)

「花開易見」

二聯──空枝:指全部掉光了花的樹枝。

這兩聯表面上是林黛玉對落花的哀悼,實際上是林黛玉對自己命運的哀嘆。

(16)

「杜鵑無語」

二聯──杜鵑無語:這裡暗用了蜀王望帝死而化為杜鵑的神話傳說。事見《成都記》、《十三州志》、漢·揚雄《蜀王本紀》、漢·蔡邕《禽經》「蜀右曰杜宇」晉·張華注,略謂:相傳上古時,杜宇從天而降,做了蜀地王,號望帝。有楚人龜靈(一作「龜令」,又作「龜冷」)死,屍體溯江而上,漂至成都復活,望帝立之為相。蜀地忽發洪水,龜靈辟巫山,開三峽,洪水退。望帝乘龜靈治水之機,淫其妻。龜靈還,望帝羞愧,乃禪帝位而逃,化作杜鵑鳥,晝夜不息地哀鳴,直至啼血而不止,其鳴聲酷似「不如歸去」。

歸去掩重門:似又暗用了晉·陶潛《歸去來兮辭》:「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

這兩聯是林黛玉暗示其葬花後極度孤獨哀傷的心境:她比杜鵑鳥更悲傷:杜鵑鳥尚能「啼血」,並念叨「不如歸去」;而她已淚枯血盡,到了「無語」的地步,且無家可歸。她比陶淵明更不幸:陶淵明尚有「三徑就荒,松菊猶存」,「僮僕歡迎,稚子候門」;而她孤苦伶仃,寄人籬下,只能回到瀟湘館,黯然「掩重門」,孤影對青燈,靜聽冷雨聲,咀嚼自己的苦痛。

(17)

「怪儂底事」二聯──儂:我。林黛玉自稱。

底事:何事,什麼事。

這兩聯表面上是林黛玉自嘲何必「憐春」之來,「惱春」之去,實際上是林黛玉對自己青春漸去的感嘆。

(18)

「昨宵庭外」二聯──昨宵庭外悲歌發:林黛玉暗指自己昨夜苦吟「葬花詩」。

這兩聯是林黛玉暗示其「葬花詩」並非哀悼「花魂」、「鳥魂」,而是哀嘆自己的命運。

(19)

「願儂此日」二聯──香丘:花冢。林黛玉暗指自己的墳墓。

這兩聯是林黛玉希望自己長出翅膀,與隨風飄蕩的落花一起飛到人跡罕到的地方,好在那裡為落花建造「香冢」,使其保持潔淨。隱寓林黛玉希望自己將來的墳墓能建在人跡罕到的地方,以保持自己的高潔。

(20)

「未若錦囊」二聯──一抔(póu掊)淨土:指墳墓。典出《史記·張釋之列傳》:「假令愚民取長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這裡的「一抔土」原指「一捧土」或「一把土」,因為出自陵墓,遂成為墳墓的代稱。林黛玉加一「淨」字,則顯示其死後也要保持潔淨。

錦囊:錦緞袋子。

這兩聯是對上兩聯的補充,是說把「香冢」建在「天盡頭」還不夠,還須將落花裝入「錦囊」埋葬,才足以保證其「不教污淖陷渠溝」。隱寓林黛玉希望自己的墳墓建在「天盡頭」還不夠,還希望將駭骨裝在「錦囊」之中埋葬,以免被污泥濁水所玷污,以保持自己一生的高潔。故以上四聯隱寓林黛玉寧死也不與封建勢力妥協,不被骯髒社會所玷污。

(21)

「爾今死去」二聯──爾:你。指落花。

這兩聯是林黛玉由自己的葬花聯想到自己的將來,不知埋葬自己的將是何人。暗示了林黛玉對於賈寶玉的愛情及二人的婚姻充滿了疑慮。

(22)

「試看春殘」二聯──紅顏:本義為女子美麗的容貌。漢·傅毅《舞賦》:「貌嫽妙以妖蠱兮,紅顏曄其揚華。」引申以指美女或女子。

這兩聯是「葬花詩」的結語。是說女子酷似鮮花,好景不長,轉眼即逝。這是林黛玉不僅對自己,而且對天下所有女子命運的慨嘆與控訴。

第二十八回

 蔣玉函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話說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在一腔無明未曾發泄(1),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念了幾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又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如何解釋這段悲傷。正是:

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那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痴病,難道還有一個痴的不成?」抬頭一看,見是寶玉,黛玉便啐道:「呸!我打量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

這裡寶玉悲慟了一會,見黛玉去了,便知黛玉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往怡紅院來。可巧看見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說道:「你且站着。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以後撩開手。」黛玉回頭見是寶玉,待要不理他,聽他說只說一句話,便道:「請說。」寶玉笑道:「兩句話,說了你聽不聽呢?」黛玉聽說,回頭就走。寶玉在身後面嘆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黛玉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麼樣?今日怎麼樣?」寶玉道:「噯!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着玩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收拾的乾乾淨淨收着,等着姑娘回來。一個桌子上吃飯,一個床兒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替丫頭們都想到了。我想着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別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裡,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倒把外四路兒的什麼『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妹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獨出,只怕你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一番心,有冤無處訴!」說着,不覺哭起來。

這時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光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2),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見這般形象,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任憑我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就有一二分錯處,你或是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幾句,打我幾下了,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着頭腦兒,少魂失魄,不知怎麼樣才好;就是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生,還得你說明了原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雲外了,便說道:「你既這麼說,為什麼我去了,你不叫丫頭開門呢?」寶玉詫異道:「這話從那裡說起?我要是這麼着,立刻就死了!」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麼誓呢?」寶玉道:「實在沒有見你去,就是寶姐姐坐了一坐,就出來了。」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必是丫頭們懶怠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寶玉道:「想必是這個原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他們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只是論理我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寶姑娘』來,什麼『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說着抿着嘴兒笑。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說話,見丫頭來請吃飯,遂都往前頭來了。王夫人見了黛玉,因問道:「大姑娘,你吃那鮑太醫的藥可好些?」黛玉道:「也不過這麼着。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呢。」寶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內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兒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疏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的好。」王夫人道:「前兒大夫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我也忘了。」寶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藥,不過叫他吃什麼人參養榮丸。」王夫人道:「不是。」寶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歸?右歸?再不就是八味地黃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記得有個『金剛』兩個字的。」寶玉拍手笑道:「從來沒聽見有個什麼『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說的滿屋裡人都笑了。

寶釵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補心丹(3)。」王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也糊塗了。」寶玉道:「太太倒不糊塗,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寶玉笑道:「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

王夫人又道:「既有這個名兒,明兒就叫人買些來吃。」寶玉道:「這些藥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給我三百六十兩銀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藥,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麼藥就這麼貴?」寶玉笑道:「當真的呢。我這個方子比別的不同,那個藥名兒也古怪,一時也說不清。只講那頭胎紫河車(4),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足。龜大何首烏,千年松根茯苓膽,諸如此類的藥不算為奇,只在群藥里算。那為君的藥(5),說起來唬人一跳。前些年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給了他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尋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銀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問寶姐姐。」

寶釵聽說,笑着搖手兒說道:「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娘問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寶丫頭好孩子,不撒謊。」寶玉站在當地,聽見如此說,一回身,把手一拍,說道:「我說的倒是真話呢,倒說撒謊。」口裡說着,忽一回身,只見林黛玉坐在寶釵身後抿着嘴笑,用手指頭在臉上畫着羞他。

鳳姐因在裡間屋裡看着人放桌子,聽如此說,便走來笑道:「寶兄弟不是撒謊,這倒是有的。前日薛大爺親自和我來尋珍珠,我問他做什麼,他說配藥。他還抱怨說:『不配也罷了,如今那裡知道這麼費事。』我問什麼藥,他說是寶兄弟說的方子,說了多少藥,我也不記得。他又說:『不然,我就買幾顆珍珠了,只是必要頭上戴過的,所以才來尋幾顆。要沒有散的花兒,就是頭上戴過的,拆下來也使得。過後兒我揀好的再給穿了來。』我沒法兒,只得把兩枝珠子花兒現拆了給他。還要一塊三尺長上用的大紅紗,拿乳缽研了面子呢。」

鳳姐說一句,寶玉念一句佛。鳳姐說完了,寶玉又道:「太太打量怎麼着?這不過也是將就罷咧。正經按方子,這珍珠、寶石是要在古墳里找,有那古時富貴人家兒裝裹的頭面拿了來才好(6)。如今那裡為這個去刨墳掘墓?所以只是活人戴過的也使得。」王夫人聽了道:「阿彌陀佛!不當家花拉的(7)。就是墳里有,人家死了幾百年,這會子翻屍倒骨的,作了藥也不靈啊!」

寶玉因向黛玉道:「你聽見了沒有?難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謊不成?」臉望着黛玉說,卻拿眼睛瞟着寶釵。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聽聽,寶姐姐不替他圓謊,他只問着我。」王夫人也道:「寶玉很會欺負你妹妹。」寶玉笑道:「太太不知道這個原故。寶姐姐先在家裡住着,薛大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況如今在裡頭住着呢,自然是越發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後,以為是我撒謊,就羞我。」

正說着,見賈母房裡的丫頭找寶玉和黛玉去吃飯。黛玉也不叫寶玉,便起身帶着那丫頭走。那丫頭說:「等着寶二爺一塊兒走啊。」黛玉道:「他不吃飯,不和咱們走,我先走了。」說着,便出去了。寶玉道:「我今兒還跟着太太吃罷。」王夫人道:「罷罷,我今兒吃齋,你正經吃你的去罷。」寶玉道:「我也跟着吃齋。」說着,便叫那丫頭:「去罷。」自己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寶釵等笑道:「你們只管吃你們的,由他去罷。」寶釵因笑道:「你正經去罷,吃不吃,陪着林妹妹走一趟,他心裡正不自在呢,何苦來?」寶玉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

一時吃過飯,寶玉一則怕賈母惦記,二則也想着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的是什麼?吃飯吃茶也是這麼忙碌碌的。」寶釵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黛玉妹妹去罷,叫他在這裡胡鬧什麼呢?」

寶玉吃了茶,便出來,一直往西院來。可巧走到鳳姐兒院前,只見鳳姐兒在門前站着,蹬着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來個小廝們挪花盆呢。見寶玉來了,笑道:「你來的好,進來,進來,替我寫幾個字兒。」寶玉只得跟了進來。到了房裡,鳳姐命人取過筆硯紙來,向寶玉道:「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各色上用紗一百匹,金項圈四個。」寶玉道:「這算什麼?又不是賬,又不是禮物,怎麼個寫法兒?」鳳姐兒道:「你只管寫上,橫豎我自己明白就罷了。」寶玉聽說,只得寫了。

鳳姐一面收起來,一面笑道:「還有句話告訴你,不知依不依?你屋裡有個丫頭叫小紅的,我要叫了來使喚,明兒我再替你挑一個,可使得麼?」寶玉道:「我屋裡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何必問我?」鳳姐笑道:「既這麼着,我就叫人帶他去了。」寶玉道:「只管帶去罷。」說着要走。鳳姐道:「你回來,我還有一句話呢。」寶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話等回來說罷。」

說着,便至賈母這邊,只見都已吃完了飯了。賈母因問道:「跟着你娘吃了什麼好的了?」寶玉笑道:「也沒什麼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飯。」因問:「林姑娘在那裡?」賈母道:「裡頭屋裡呢。」寶玉進來,只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斗,炕上兩個丫頭打粉線,黛玉彎着腰拿剪子裁什麼呢。寶玉走進來,笑道:「哦!這是做什麼呢?才吃了飯,這麼控着頭,一會子又頭疼了。」黛玉並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個丫頭說道:「那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熨罷。」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說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

寶玉聽了,自是納悶。只見寶釵、探春等也來了,和賈母說了一會話,寶釵也進來問:「妹妹做什麼呢?」因見林黛玉裁剪,笑道:「越發能幹了,連裁剪都會了。」黛玉笑道:「這也不過是撒謊哄人罷了。」寶釵笑道:「我告訴你個笑話兒:才剛為那個藥,我說了個不知道,寶兄弟心裡就不受用了。」黛玉道:「理他呢,過會子就好了。」寶玉向寶釵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沒人,你抹骨牌去罷。」寶釵聽說,便笑道:「我是為抹骨牌才來麼?」說着便走了。

黛玉道:「你倒是去罷,這裡有老虎,看吃了你。」說着又裁。寶玉見他不理,只得還陪笑說道:「你也去逛逛,再裁不遲。」黛玉總不理。寶玉便問丫頭們:「這是誰叫他裁的?」黛玉見問丫頭們,便說道:「憑他誰叫我裁,也不管二爺的事。」寶玉方欲說話,只見有人進來,回說:「外頭有人請呢。」寶玉聽了,忙撤身出來。黛玉向外頭說道:「阿彌陀佛!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

寶玉來到外面,只見焙茗說:「馮大爺家請。」寶玉聽了,知道是昨日的話,便說:「要衣裳去。」就自己往書房裡來。焙茗一直到了二門前等人,只見出來了一個老婆子,焙茗上去說道:「寶二爺在書房裡等出門的衣裳,你老人家進去帶個信兒。」那婆子啐道:「呸!放你娘的屁!寶玉如今在園裡住着,跟他的人都在園裡,你又跑了這裡來帶信兒了。」焙茗聽了,笑道:「罵的是,我也糊塗了。」說着,一徑往東邊二門前來。可巧門上小廝在甬路底下踢球,焙茗將原故說了。有個小廝跑了進去,半日才抱了一個包袱出來,遞給焙茗,回到書房裡。

寶玉換上,叫人備馬,只帶着焙茗、鋤藥、雙瑞、壽兒四個小廝去了。一徑到了馮紫英門口,有人報與馮紫英,出來迎接進去。只見薛蟠早已在那裡久候了,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們,並唱小旦的蔣玉函,錦香院的妓女雲兒。大家都見過了,然後吃茶。寶玉擎茶笑道:「前兒說的幸與不幸之事,我晝夜懸想。今日一聞呼喚即至。」馮紫英笑道:「你們令姑表弟兄倒都心實。前日不過是我的設辭,誠心請你們喝一杯酒,恐怕推託,才說下這句話,誰知都信了真了。」說畢,大家一笑。然後擺上酒來,依次坐定。馮紫英先叫唱曲兒的小廝過來遞酒,然後叫雲兒也過來敬三鍾。

那薛蟠三杯落肚,不覺忘了情,拉着雲兒的手笑道:「你把那體己新鮮曲兒唱個我聽,我喝一罈子,好不好?」雲兒聽說,只得拿起琵琶來,唱道:

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着你來又惦記着他。兩個人形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蘼架,一個偷情,一個尋拿。拿住了三曹對案(8),我也無回話。

唱畢,笑道:「你喝一罈子罷了。」薛蟠聽說,笑道:「不值一壇,再唱好的來。」

寶玉笑道:「聽我說罷:這麼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喝一大海,發一個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給人斟酒。」馮紫英、蔣玉函等都道:「有理,有理。」寶玉拿起海來,一氣飲盡,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個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註明這四個字的原故(9)。說完了,喝門杯(10),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曲子(11),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12):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

薛蟠不等說完,先站起來攔道:「我不來,別算我。這竟是玩我呢!」雲兒也站起來,推他坐下,笑道:「怕什麼?這還虧你天天喝酒呢,難道連我也不及?我回來還說呢。說是了罷,不是了不過罰上幾杯,那裡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亂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眾人都拍手道:「妙!」薛蟠聽說無法,只得坐了。聽寶玉說道:

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

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13)。

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

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

眾人聽了,都說道:「好!」薛蟠獨揚着臉搖頭說:「不好,該罰。」眾人問:「如何該罰?」薛蟠道:「他說的我全不懂,怎麼不該罰?」雲兒便擰他一把,笑道:「你悄悄兒的想你的罷,回來說不出來,又該罰了。」於是拿琵琶,聽寶玉唱道: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照不盡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挨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14)。

唱完,大家齊聲喝彩。獨薛蟠說:「沒板兒。」寶玉飲了門杯,便拈起一片梨來,說道:「雨打梨花深閉門(15)。」完了令。

下該馮紫英,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