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46章

曹雪芹

女兒喜,頭胎養了雙生子。

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

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

女兒愁,大風吹倒梳妝樓。

說畢,端起酒來,唱道:

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你是個刁鑽古怪鬼靈精,你是個神仙也不靈。我說的話兒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裡細打聽,才知道我疼你不疼(16)。

唱完,飲了門杯,說道:「雞聲茅店月(17)。」令完。下該雲兒,雲兒便說道:

女兒悲,將來終身倚靠誰?

薛蟠笑道:「我的兒,有你薛大爺在,你怕什麼?」眾人都道:「別混他,別混他。」雲兒又道:

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

薛蟠道:「前兒我見了你媽,還囑咐他,不叫他打你呢。」眾人都道:「再多說的,罰酒十杯。」薛蟠連忙自己打了一個嘴巴子,說道:「沒耳性,再不許說了。」雲兒又說:

女兒喜,情郎不舍還家裡。

女兒樂,住了簫管弄弦索。

說完,便唱道:

豆蔻花開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裡鑽。鑽了半日鑽不進去,爬到花兒上打鞦韆。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麼鑽(18)?

唱畢,飲了門杯,說道:「桃之夭夭(19)。」令完。

下該薛蟠,薛蟠道:「我可要說了:女兒悲,……」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馮紫英笑道:「悲什麼?快說。」薛蟠登時急的眼睛鈴鐺一般,便說道:「女兒悲,……」又咳嗽了兩聲,方說道:

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

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薛蟠道:「笑什麼?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做忘八,怎麼不傷心呢」眾人笑的彎着腰說道:「你說的是,快說底下的罷。」薛蟠瞪了瞪眼,又說道:

女兒愁,……

說了這句,又不言語了。眾人道:「怎麼愁?」薛蟠道:

繡房鑽出個大馬猴。

眾人哈哈笑道:「該罰,該罰!先還可恕,這句更不通了。」說着,便要斟酒。寶玉道:「押韻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們鬧什麼?」眾人聽說方罷了。雲兒笑道:「下兩句越發難說了,我替你說罷。」薛蟠道:「胡說!當真我就沒好的了?聽我說罷:

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

眾人聽了,都詫異道:「這句何其太雅?」薛蟠道:

女兒樂,一根往裡戳。

眾人聽了,都回頭說道:「該死,該死!快唱了罷。」薛蟠便唱道:

一個蚊子哼哼哼,

眾人都怔了,說道:「這是個什麼曲兒?」薛蟠還唱道:

兩個蒼蠅嗡嗡嗡(20)。

眾人都道:「罷,罷,罷!」薛蟠道:「愛聽不聽,這是新鮮曲兒,叫做『哼哼韻』兒。你們要懶怠聽,連酒底兒都免了,我就不唱。」眾人都道:「免了罷,倒別耽誤了別人家。」

於是蔣玉函說道:

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

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

女兒喜,燈花並頭結雙蕊(21)。

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

說畢,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嬌(22),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23)。度青春,年正小;配鸞鳳(24),真也巧。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25),剔銀燈同入鴛幃悄。

唱畢,飲了門杯,笑道:「這詩詞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見了一副對子,只記得這句,可巧席上還有這件東西。」說畢,便幹了酒,拿起一朵木樨來,念道:「花氣襲人知晝暖(26)。」眾人都倒依了,完令。

薛蟠又跳起來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該罰,該罰!這席上並沒有寶貝,你怎麼說起寶貝來了?」蔣玉函忙說道:「何曾有寶貝?」薛蟠道:「你還賴呢!你再說。」蔣玉函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這『襲人』可不是寶貝是什麼?你們不信,只問他。」說畢,指着寶玉。寶玉沒好意思起來,說:「薛大哥,你該罰多少?」薛蟠道:「該罰,該罰。」說着,拿起酒來,一飲而盡。馮紫英和蔣玉函等還問他原故,雲兒便告訴了出來,蔣玉函忙起身賠罪。眾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寶玉出席解手,蔣玉函隨着出來,二人站在廊檐下,蔣玉函又賠不是。寶玉見他嫵媚溫柔,心中十分留戀,便緊緊的攥着他的手,叫他:「閒了往我們那裡去。還有一句話問你:也是你們貴班中,有一個叫琪官兒的,他如今名馳天下,可惜我獨無緣一見。」蔣玉函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兒。」寶玉聽說,不覺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虛傳。今兒初會,卻怎麼樣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將一個玉玦扇墜解下來(27),遞給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誼。」

琪官接了,笑道:「無功受祿,何以克當?也罷,我這裡也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才繫上,還是簇新,聊可表我一點親熱之意。」說畢撩衣,將系小衣兒的一條大紅汗巾子解下來(28),遞給寶玉道:「這汗巾子是茜香國女國王所貢之物(29)。夏天繫着,肌膚生香,不生汗漬。昨日北靜王給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別人,我斷不肯相贈。二爺請把自己系的解下來,給我繫着。」寶玉聽說,喜不自禁,連忙接了;將自己一條松花汗巾解下來(30),遞給琪官。

二人方束好,只聽一聲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見薛蟠跳出來,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喝,兩個人逃席出來幹什麼?快拿出來我瞧瞧。」二人都道:「沒有什麼。」薛蟠那裡肯依,還是馮紫英出來才解開了。復又歸坐飲酒,至晚方散。

寶玉回至園中,寬衣吃茶。襲人見扇上的墜兒沒了,便問他:「往那裡去了?」寶玉道:「馬上丟了。」襲人也不理論。及睡時,見他腰裡一條血點似的大紅汗巾子,便猜着了八九分,因說道:「你有了好的系褲子了,把我的那條還我罷。」寶玉聽說,方想起那汗巾子原是襲人的,不該給人。心裡後悔,口裡說不出來,只得笑道:「我賠你一條罷。」襲人聽了,點頭嘆道:「我就知道你又幹這些事了。也不該拿我的東西給那些混賬人哪!也難為你心裡沒個算計兒。」還要說幾句,又恐慪上他的酒來,少不得也睡了。一宿無話。

次日天明方醒,只見寶玉笑道:「夜裡失了盜也不知道,你瞧瞧褲子上。」襲人低頭一看,只見昨日寶玉系的那條汗巾子,系在自己腰裡了,便知是寶玉夜裡換的。忙一頓就解下來,說道:「我不稀罕這行子(31),趁早兒拿了去。」寶玉見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勸了一回。襲人無法,暫且繫上。過後寶玉出去,終久解下來,扔在個空箱子裡了,自己又換了一條繫着。

寶玉並未理論,因問起昨日可有什麼事情。襲人便回說:「二奶奶打發人叫了小紅去了。他原要等你來着,我想什麼要緊,我就做了主,打發他去了。」寶玉道:「很是。我已經知道了,不必等我罷了。」襲人又道:「昨兒貴妃打發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32),唱戲獻供,叫珍大爺領着眾位爺們跪香拜佛呢;還有端午兒的節禮也賞了。」說着,命小丫頭來,將昨日的所賜之物取出來。卻是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33),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34)。

寶玉見了,喜不自勝,問:「別人的也都是這個嗎?」襲人道:「老太太多着一個香玉如意(35),一個瑪瑙枕。老爺、太太、姨太太的只多着一個香玉如意。你的和寶姑娘的一樣。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單有扇子和數珠兒,別的都沒有。大奶奶、二奶奶,他兩個是每人兩匹紗,兩匹羅,兩個香袋兒,兩個錠子藥(36)。」

寶玉聽了,笑道:「這是怎麼個原故?怎麼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襲人道:「昨兒拿出來,都是一分一分的寫着簽子,怎麼會錯了呢?你的是在老太太屋裡,我去拿了來的。老太太說了,明兒叫你一個五更天進去謝恩呢。」寶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說着,便叫了紫鵑來:「拿了這個到你們姑娘那裡去,就說是昨兒我得的,愛什麼留下什麼。」紫鵑答應了,拿了去。不一時,回來說:「姑娘說了,昨兒也得了,二爺留着罷。」

寶玉聽說,便命人收了。剛洗了臉,出來要往賈母那裡請安去,只見黛玉頂頭來了,寶玉趕上去笑道:「我的東西叫你揀,你怎麼不揀?」黛玉昨日所惱寶玉的心事,早又丟開,只顧今日的事了,因說道:「我沒這麼大福氣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哪『玉』的,我們不過是個草木人兒罷了。」寶玉聽他提出「金」、「玉」二字來,不覺心裡疑猜,便說道:「除了別人說什麼『金』什麼『玉』,我心裡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黛玉聽他這話,便知他心裡動了疑了,忙又笑道:「好沒意思!白白的起什麼誓呢?誰管你什麼『金』什麼『玉』的?」寶玉道:「我心裡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有第五個人,我也起個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起誓,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寶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是這麼樣的。」黛玉道:「昨兒寶丫頭他不替你圓謊,你為什麼問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麼樣了。」正說着,只見寶釵從那邊來了,二人便走開了。

寶釵分明看見,只裝沒看見,低頭過去了。到了王夫人那裡,坐了一會。然後到了賈母這邊,只見寶玉也在這裡呢。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着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和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惦記着黛玉,並不理論這事。此刻忽見寶玉笑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那香串子呢。」可巧寶釵左腕上籠着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寶釵原生的肌膚豐澤,一時褪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