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49章
曹雪芹
(12)
《白蛇記》──明代佚名的弋陽腔劇目,取材於《史記·高祖本紀》。略謂:劉邦為亭長,奉命押送驪山囚徒,囚徒多逃亡。自思等至目的地,將所剩無幾,己必獲罪。於是乾脆縱囚各散,自己也打算逃亡。有十餘囚徒願隨其左右。夜行至澤中,有大白蛇阻路,劉邦乘醉斬之。行數里,劉邦醉眠。後行者遇一老嫗哭泣,問其何哭,嫗稱被殺白蛇乃白帝之子,自己乃其母,殺其子者乃赤帝之子,說罷忽不見。眾人驚怪而稟告劉邦。劉邦暗喜,遂舉義兵而得天下。此劇隱寓賈府的發跡。
(13)
《滿床笏》──清初范希哲所著傳奇劇目,又名《十醋記》。略謂:郭子儀因平安祿山之亂,被封汾陽郡王,一子八婿,滿門皆貴。會其六十大壽,子孫畢集,堆笏滿床。此劇隱寓賈府的鼎盛。
(14)
《南柯夢》──明代湯顯祖著傳奇劇目,取材於唐代李公佐傳奇小說《南柯太守傳》。略謂:淳于棼夢至大槐安國,因助國王戰勝敵國,榮登駙馬之位,官拜南安郡太守,顯赫一時。後率師出征而大敗,公主亦死,被國王免職。醒後才知所謂「槐安國」及其「南柯郡」,不過是庭前大槐樹下的兩個蟻穴而已。此劇隱寓賈府如南柯一夢,必將一敗塗地。可見這三個酬神劇,猶如賈府家史的三部曲,而且曹雪芹委之於神的預示,可謂處處設伏,深藏不露。
(15)
申表──即在神像前焚化啟奏神靈的表章,據說如此則神靈便可收到。
(16)
焚錢糧──即在神像前焚化紙錢、錫箔元寶、紙紮豬羊等,作為對神靈的供獻。
(17)
赤金點翠的麒麟——以翠羽裝飾的赤金麒麟。
點翠:是一種將翠鳥羽毛粘貼於金銀首飾及工藝品上的特殊工藝,加工後色彩艷麗,永不褪色。
麒麟:古代傳說中的一種動物,體形似鹿,頭上長角,尾如牛尾,全身披甲。古人以為仁獸和瑞獸,象徵吉祥。
(18)
一行(xíng形)──即一面,一邊。表示動作同時進行,一般兩組或多組連用。
(19)
香薷(rú如)飲——是用香薷加厚朴、扁豆製成的中藥湯劑,有解熱、去暑、利尿功效。(見清·吳謙《醫宗金鑒》)
香薷:草本植物,其莖、葉可作中藥。
(20)
不是冤家不聚頭──冤家:仇人,對頭。引申而用作對所愛之人的暱稱,是愛極的反話。
聚頭:相逢,相遇。
語出宋·宗杲《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三:「師云:『讀書人已在這裡,且作麼生與伊相見?』乃顧視左右云:『不是冤家不聚頭。』」原指仇人或互不喜歡的人偏偏容易相遇,難以避免。引申以指既相互離不開而又常鬧矛盾的人。
第三十回
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椿齡畫薔痴及局外
話說林黛玉自與寶玉口角後,也覺後悔,但又無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悶悶,如有所失。紫鵑也看出八九,便勸道:「論前兒的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別人不知寶玉的脾氣,難道咱們也不知道?為那玉也不是鬧了一遭兩遭了。」黛玉啐道:「呸!你倒來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麼浮躁了?」紫鵑笑道:「好好兒的,為什麼鉸了那穗子?不是寶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兒,常要歪派他,才這麼樣。」
黛玉欲答話,只聽院外叫門。紫鵑聽了聽,笑道:「這是寶玉的聲音,想必是來賠不是來了。」黛玉聽了,說:「不許開門!」紫鵑道:「姑娘又不是了。這麼熱天毒日頭地下,曬壞了他,如何使得呢!」口裡說着,便出去開門,果然是寶玉。一面讓他進來,一面笑着說道:「我只當寶二爺再不上我們的門了,誰知道這會子又來了。」寶玉笑道:「你們把極小的事倒說大了。好好的,為什麼不來?我就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鵑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裡氣還不大好。」寶玉笑道:「我知道了。有什麼氣呢?」一面說着,一面進來,只見黛玉又在床上哭。
那黛玉本不曾哭,聽見寶玉來,由不得傷心,止不住滾下淚來。寶玉笑着走近床來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黛玉只顧拭淚,並不答應。寶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你不惱我。但只是我不來,叫旁人看見,倒像是咱們又拌了嘴的似的。要等他們來勸咱們,那時候兒,豈不咱們倒覺生分了?不如這會子你要打要罵,憑你怎麼樣,千萬別不理我。」說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幾十聲。
黛玉心裡原是再不理寶玉的,這會子聽見寶玉說「別叫人知道咱們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這一句話,又可見得比別人原親近,因又撐不住,便哭道:「你也不用來哄我。從今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權當我去了。」寶玉聽了,笑道:「你往那裡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呢?」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聞此言,登時把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麼!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做和尚去呢?等我把這個話告訴別人評評理。」寶玉自知說的造次了,後悔不來,登時臉上紅漲,低了頭不敢作聲。幸而屋裡沒人。
黛玉兩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氣的「噯」了一聲,說不出話來。見寶玉憋的臉上紫漲,便咬着牙,用指頭狠命的在他額上戳了一下子,哼了一聲,說道:「你這個……」剛說了三個字,便又嘆了一口氣,仍拿起絹子來擦眼淚。寶玉心裡原有無限的心事,又兼說錯了話,正自後悔;又見黛玉戳他一下子,要說也說不出來,自嘆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覺掉下淚來。要用絹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帶來,便用衫袖去擦。
黛玉雖然哭着,卻一眼看見他穿着簇新藕合紗衫,竟去拭淚,便一面自己拭淚,一面回身將枕上搭的一方綃帕拿起來,向寶玉懷裡一摔,一語不發,仍掩面而泣。寶玉見他摔了帕子來,忙接住拭了淚。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他一隻手,笑道:「我的五臟都揉碎了,你還只是哭。走罷,我和你到老太太那裡去罷。」黛玉將手一摔道:「誰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還這麼涎皮賴臉的,連個理也不知道。」
一句話沒說完,只聽嚷道:「好了!」寶、黛兩個不防,都唬了一跳。回頭看時,只見鳳姐兒跑進來,笑道:「老太太在那裡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來瞧瞧你們好了沒有。我說:『不用瞧,過不了三天,他們自己就好了。』老太太罵我,說我懶。我來了,果然應了我的話了。——也沒見你們兩個,有些什麼可拌的?三日好了,兩日惱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這會子拉着手哭的,昨兒為什麼又成了烏眼雞似的呢?還不跟着我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點兒心呢!」說着,拉了黛玉就走。
黛玉回頭叫丫頭們,一個也沒有。鳳姐道:「又叫他們做什麼?有我伏侍呢。」一面說,一面拉着就走。寶玉在後頭跟着。出了園門,到了賈母跟前,鳳姐笑道:「我說他們不用人費心,自己就會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說和。趕我到那裡說和,誰知兩個人在一塊兒對賠不是呢,倒像黃鷹抓住鷂子的腳——兩個人都扣了環了(1),那裡還要人去說呢?」說的滿屋裡都笑起來。
此時寶釵正在這裡。那黛玉只一言不發,挨着賈母坐下。寶玉沒什麼說的,便向寶釵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我又不好,沒有別的禮送,連個頭也不磕去。大哥哥不知道我病,倒像我推故不去似的。倘或明兒姐姐閒了,替我分辯分辯。」寶釵笑道:「這也多事。你就要去,也不敢驚動,何況身上不好。弟兄們常在一處,要存這個心,倒生分了。」寶玉又笑道:「姐姐知道體諒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麼不聽戲去?」寶釵道:「我怕熱,聽了兩齣,熱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
寶玉聽說,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也富胎些。」寶釵聽說,登時紅了臉,待要發作,又不好怎麼樣。回思了一會,臉上越下不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楊國忠的(2)。」
正說着,可巧小丫頭靚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着他厲聲說道:「你要仔細!你見我和誰玩過?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你該問他們去!」說的靚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着許多人,比才在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向別人搭訕去了。
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着實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勢取個笑兒,不想靚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他便改口說道:「寶姐姐,你聽了兩齣什麼戲?」寶釵因見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一定是聽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見他問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麼連這一齣戲的名兒也不知道,就說了這麼一套?這叫做《負荊請罪》(3)。」寶釵笑道:「原來這叫《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什麼叫『負荊請罪』!」一句話未說了,寶玉、黛玉二人心裡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
鳳姐這些上雖不通,但只看他三人的形景,便知其意,也笑問道:「這麼大熱的天,誰還吃生薑呢?」眾人不解,便道:「沒有吃生薑的。」鳳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詫異道:「既沒人吃生薑,怎麼這麼辣辣的呢?」寶玉、黛玉二人聽見這話,越發不好意思了。寶釵再欲說話,見寶玉十分羞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別人總沒解過他們四個人的話來,因此付之一笑。
一時寶釵、鳳姐去了。黛玉向寶玉道:「你也試着比我利害的人了。
誰都像我心拙口夯的,由着人說呢!」寶玉正因寶釵多心,自己沒趣兒,又見黛玉問着他,越發沒好氣起來。欲待要說兩句,又怕黛玉多心,說不得忍氣,無精打彩,一直出來。
誰知目今盛暑之際,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僕人等多半都因日長神倦,寶玉背着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聲。從賈母這裡出來,往西走過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到他院門前,只見院門掩着。知道鳳姐素日的規矩:每到天熱,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裡。只見幾個丫頭手裡拿着針線,卻打盹兒。
王夫人在裡間涼床上睡着,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也乜斜着眼亂晃。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把他耳朵上的墜子一摘。金釧兒睜眼,見是寶玉。寶玉便悄悄的笑道:「就困的這麼着?」金釧抿嘴兒一笑,擺手叫他出去,仍合上眼。寶玉見了他,就有些戀戀不捨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裡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一丸出來,向金釧兒嘴裡一送。金釧兒也不睜眼,只管噙了。寶玉上來,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和太太討了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兒不答。寶玉又道:「等太太醒了,我就說。」金釧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麼?金簪兒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俗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告訴你個巧方兒:你往東小院兒裡頭拿環哥兒和彩雲去。」寶玉笑道:「誰管他的事呢?咱們只說咱們的。」
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指着罵道:「下作小娼婦兒!好好兒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跑了。這裡金釧兒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眾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金釧兒聽見,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子,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這是平生最恨的,所以氣忿不過,打了一下子,罵了幾句。雖金釧兒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金釧兒的母親白老媳婦兒領出去了。那金釧兒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見王夫人醒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來。只見赤日當天,樹陰匝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剛到了薔薇架,只聽見有人哽噎之聲。寶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聽,果然那邊架下有人。此時正是五月,那薔薇花葉茂盛之際。寶玉悄悄的隔着藥欄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裡拿着根別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悄悄的流淚。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痴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了(4),不但不為新奇,而且更是可厭。」想畢,便要叫那女孩子說:「你不用跟着林姑娘學了。」
話未出口,幸而再看時,這女孩子面生,不是個侍兒,倒像是那十二個學戲的女孩子裡頭的一個,卻辨不出他是生、旦、淨、丑那一個腳色來。寶玉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回皆因造次了,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們,越發沒意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不認得這個是誰。再留神細看,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黛玉之態。
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見他雖然用金簪畫地,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拿眼隨着簪子的起落,一直到底,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裡拿指頭按着他方才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麼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5)。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做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怕忘了,在地下畫着推敲(6),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麼。」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裡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
裡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畫完一個「薔」,又畫一個「薔」,已經畫了有幾十個;外面的不覺也看痴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着簪子動,心裡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才這麼個樣兒。外面他既是這個樣兒,心裡還不知怎麼熬煎呢。看他的模樣兒這麼單薄,心裡那裡還擱的住熬煎呢?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卻說伏中陰晴不定,片雲可以致雨。忽然涼風過處,颯颯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那女孩子頭上往下滴水,把衣裳登時濕了。寶玉想道:「這是下雨了,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身上都濕了。」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花外一個人叫他「不用寫了」。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着半邊臉兒:那女孩子只當也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
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不好!」只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裡卻還記掛着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都放了學,進園來各處玩耍。可巧小生寶官、正旦玉官兩個女孩子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雨阻住,大家堵了溝,把水積在院內,拿些綠頭鴨、花鸂鶒(7)、彩鴛鴦,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放在院內玩耍,將院門關了。襲人等都在遊廊上嘻笑。
寶玉見關着門,便用手叩門。裡面諸人只顧笑,那裡聽得見。叫了半日,拍得門山響,裡面方聽見了。料着寶玉這會子再不回來的,襲人笑道:「誰這會子叫門?沒人開去。」寶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道:「胡說,寶姑娘這會子做什麼來?」襲人道:「等我隔着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別叫他淋着回去。」說着,便順着遊廊,到門前往外一瞧,只見寶玉淋得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是着忙,又是好笑,忙開了門,笑着彎腰拍手道:「那裡知道是爺回來了。你怎麼大雨里跑了來?」
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方開了門,並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們,便一腳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着我取笑兒了。」口裡說着,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噯喲!是你來了?踢在那裡了?」襲人從來不曾受過一句大話兒的,今忽見寶玉生氣,踢了他一下子,又當着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待要怎麼樣,料着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說道:「沒有踢着,還不換衣裳去呢!」
寶玉一面進房解衣,一面笑道:「我長了這麼大,頭一遭兒生氣打人,不想偏偏兒就碰見你了。」襲人一面忍痛換衣裳,一面笑道:「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也不論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該從我起。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日順了手,只管打起別人來。」寶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襲人道:「誰說是安心呢?素日開門關門的都是小丫頭們的事。他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他們也沒個怕懼,要是他們,踢一下子唬唬也好。剛才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
說着,那雨已住了,寶官、玉官也早去了。襲人只覺肋下疼的心裡發鬧,晚飯也不曾吃。到晚間脫了衣服,只見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噯喲」之聲從睡中哼出。
寶玉雖說不是安心,因見襲人懶懶的,心裡也不安穩。半夜裡聽見襲人「噯喲」,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來,悄悄的秉燈來照。剛到床前,只見襲人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來。「噯喲」一聲,睜眼見了寶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麼?」寶玉道:「你夢裡『噯喲』,必是踢重了,我瞧瞧。」襲人道:「我頭上發暈,嗓子裡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罷。」寶玉聽說,果然持燈向地下一照,只見一口鮮血在地。寶玉慌了,只說:「了不得了!」襲人見了,也就心冷了半截。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
(1)
黃鷹抓住鷂子的腳——扣了環了——歇後語。比喻重新和好,難分難捨。黃鷹和鷂子屬於同類,都是猛禽,它們捕食時,其爪與距(向後的一爪)緊緊相扣,以防獵物失掉。假如它們的爪子互抓,各自爪距相扣,則猶如兩環互套。這裡僅取鷹、鷂兩爪相扣作比。
(2)
「我倒像楊妃」二句──楊妃即唐玄宗之貴妃楊玉環,被史家稱為禍水。楊國忠為楊貴妃的堂兄,禍亂朝政的大奸臣。難怪賈寶玉把薛寶釵比作楊貴妃,一向裝出溫柔敦厚的薛寶釵也大光其火,反唇相譏了。
(3)
《負荊請罪》──當指元·康進之《梁山泊李逵負荊》雜劇。略謂:李逵下山閒逛,聽說宋江、魯智深搶掠民女滿堂嬌,信以為真,大鬧忠義堂。後來真相大白,原來是二歹徒冒名所為。李逵知錯認錯,負荊請罪(自背棍棒請宋江痛打),宋江原諒了李逵。小說《水滸傳》第七十三回即取材於此。薛寶釵藉以譏諷賈寶玉得罪了林黛玉,後又賠不是,林黛玉原諒了賈寶玉。故二人「羞紅了」臉。
(4)
東施效顰──典出《莊子·天運》:越國美女西施因心口常疼,故常捧心而皺眉(顰),越增其嫵媚。同村有東施貌丑,也學西施捧心而皺眉,以為可以美些,不料更加醜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後即以「東施效顰」諷刺毫無自知之明,一味模仿他人,以致出醜的人;也可作自謙之詞。這裡為前一義。
(5)
十八筆「薔」字──是指繁體「薔」字:草頭作四畫(舊體字規定如此),「巫」七畫,下面的「回」作「囬」亦七畫:共十八畫。
(6)
推敲──典出五代後蜀·何光遠《鑑戒錄·賈忤旨》、元·辛文房《唐才子傳·賈鳥》,略謂:賈島忽一日於驢上吟得「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又覺得「僧推」不如「僧敲」,反覆作「推」和「敲」的手勢,旁若無人,結果衝撞了京兆尹韓愈的儀仗,被衙役拿住。韓愈問明原故,想了一會說:「還是用『敲』字好。」韓愈不僅沒有責罰賈島,還與他成了朋友,並對他極為器重,賈島遂文名大盛。後世遂以「推敲」為反覆斟酌文字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