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50章
曹雪芹
鸂鶒(xī
chì稀赤)
——水鳥名。形大於鴛鴦,多紫色,亦好雌雄並游,故俗稱「紫鴛鴦」。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1)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2)
話說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着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的滴下淚來。寶玉見他哭了,也不覺心酸起來,因問道:「你心裡覺着怎麼樣?」襲人勉強笑道:「好好兒的,覺怎麼樣呢?」
寶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黎洞丸來(3)。襲人拉着他的手,笑道:「你這一鬧不打緊,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經明兒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大夫去,弄點子藥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不好嗎?」寶玉聽了有理,也只得罷了。向案上斟了茶來,給襲人漱口。襲人知寶玉心內也不安,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況且定要驚動別人,不如且由他去罷。因此倚在榻上,由寶玉去伏侍。
那天剛亮,寶玉也顧不得梳洗,忙穿衣出來,將王濟仁叫來,親自確問。王濟仁問其原故,不過是傷損,便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怎麼吃,怎麼敷。寶玉記了,回園來依方調治,不在話下。
這日正是端陽佳節,蒲艾簪門,虎符系臂(4)。午間,王夫人置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過節。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日的原故。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彩,也只當是昨日金釧兒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黛玉見寶玉懶懶的,只當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心中不受用,形容也就懶懶的。鳳姐昨日晚上,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釧兒的事,知道王夫人不喜歡,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隨着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迎春姐妹見眾人沒意思,也都沒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那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喜歡,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感傷,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兒開的時候兒叫人愛,到謝的時候兒便增了許多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歡喜時,他反以為悲慟。那寶玉的性情只願人常聚不散,花常開不謝;及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沒奈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黛玉還不覺怎麼着,倒是寶玉心中悶悶不樂,回至房中,長吁短嘆。
偏偏晴雯上來換衣裳,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將骨子跌折。寶玉因嘆道:「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業,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的什麼大事。先時候兒,什麼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着。何苦來呢!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
寶玉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將來橫豎有散的日子!」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向寶玉道:「好好兒的,又怎麼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呀!省了我們惹的生氣。自古以來,就只是你一個人會伏侍,我們原不會伏侍。因為你伏侍的好,為什麼昨兒才挨窩心腳啊?我們不會伏侍的,明日還不知犯什麼罪呢!」
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又見寶玉已經氣的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兒。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他說「我們」兩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醋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你們鬼鬼祟祟乾的那些事,也瞞不過我去。不是我說,正經明公正道的,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襲人羞得臉紫漲起來,想想原是自己把話說錯了。
寶玉在一旁說道:「你們氣不忿,我明日偏抬舉他。」襲人忙拉了寶玉的手道:「他一個糊塗人,你和他分證什麼?況且你素日又是有擔待的,比這大的過去了多少,今日是怎麼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塗人,那裡配和我說話?我不過奴才罷咧!」襲人聽說,道:「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裡惱我,你只和我說,不犯着當着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麼吵的萬人知道。我才也不過為了事,進來勸開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尋上我的晦氣!又不像是惱我,又不像是惱二爺,夾槍帶棒,終久是個什麼主意?我就不說,讓你說去。」說着便往外走。寶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可好不好?」
晴雯聽了這話,不覺越傷起心來,含淚說道:「我為什麼要出去?要嫌我,變着法兒打發我去,也不能夠的。」寶玉道:「我何曾經過這樣吵鬧?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發你去罷。」說着,站起來就要走。
襲人忙回身攔住,笑道:「往那裡去?」寶玉道:「回太太去。」襲人笑道:「好沒意思!認真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他?就是他認真要去,也等把這氣下去了,等無事中說話兒回了太太也不遲。這會子急急的當一件正經事去回,豈不叫太太犯疑?」寶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說是他鬧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鬧着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5)。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寶玉道:「這又奇了,你又不去,你又只管鬧。我經不起這麼吵,不如去了倒乾淨。」說着,一定要去回。
襲人見攔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紋、麝月等眾丫鬟見吵鬧的利害,都鴉雀無聞的在外頭聽消息;這會子聽見襲人跪下央求,便一齊進來,都跪下了。寶玉忙把襲人拉起來,嘆了一聲,在床上坐下,叫眾人起去。向襲人道:「叫我怎麼樣才好?這個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說着,不覺滴下淚來。襲人見寶玉流下淚來,自己也就哭了。
晴雯在旁哭着,方欲說話,只見黛玉進來,晴雯便出去了。黛玉笑道:「大節下,怎麼好好兒的哭起來了?難道是為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寶玉和襲人都撲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你不告訴我,我不問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拍着襲人的肩膀,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們兩口兒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息和息。」襲人推他道:「姑娘,你鬧什麼?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黛玉笑道:「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寶玉道:「你何苦來替他招罵呢?饒這麼着,還有人說閒話,還擱得住你來說這些個?」襲人笑道:「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除非一口氣上不來死了,倒也罷了。」黛玉笑道:「你死了,別人不知怎麼樣,我先就哭死了。」寶玉笑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襲人道:「你老實些兒罷,何苦還混說?」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着嘴兒笑道:「做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着你做和尚的遭數兒。」寶玉聽了,知道是點他前日的話,自己一笑,也就罷了。
一時黛玉去了,就有人來說:「薛大爺請。」寶玉只得去了。原來是吃酒,不能推辭,只得盡席而散。晚間回來,已帶了幾分酒,踉蹌來至自己院內,只見院中早把乘涼的枕榻設下,榻上有個人睡着。寶玉只當是襲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問道:「疼的好些了?」只見那人翻身起來說:「何苦來?又招我!」
寶玉一看,原來不是襲人,卻是晴雯。寶玉將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發慣嬌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過說了那麼兩句,你就說上那些話。你說我也罷了,襲人好意勸你,又刮拉上他(6)。你自己想想該不該?」晴雯道:「怪熱的,拉拉扯扯的做什麼?叫人看見什麼樣兒呢?我這個身子本不配坐在這裡。」寶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為什麼躺着呢?」
晴雯沒的說,嗤的又笑了,說道:「你不來使得,你來了就不配了。起來,讓我洗澡去。襲人、麝月都洗了,我叫他們來。」寶玉笑道:「我才喝了好些酒,還得洗洗。你既沒洗,拿水來,咱們兩個洗。」晴雯搖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啊,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做什麼呢,我們也不好進去。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子,連蓆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麼洗的,笑了幾天。我也沒工夫收拾水,你也不用和我一塊兒洗。今兒也涼快,我也不洗了。我倒是舀一盆水來,你洗洗臉,篦篦頭。才鴛鴦送了好些果子來,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7),叫他們打發你吃不好嗎?」
寶玉笑道:「既這麼着,你不洗,就洗洗手,給我拿果子來吃罷。」晴雯笑道:「可是說的,我一個蠢才,連扇子還跌折了,那裡還配打發你吃果子呢?倘或再砸了盤子,更了不得了。」寶玉笑道:「你愛砸就砸。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兒也可以使得,只是別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歡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別在氣頭兒上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
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麼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聽撕的聲兒。」寶玉聽了,便笑着遞給他。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着又聽嗤嗤幾聲。寶玉在旁笑着說:「撕的好!再撕響些。」
正說着,只見麝月走過來,瞪了一眼,啐道:「少作點孽兒罷!」寶玉趕上來,一把將他手裡的扇子也奪了,遞給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幾半子。二人都大笑起來。麝月道:「這是怎麼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寶玉笑道:「你打開扇子匣子揀去,什麼好東西!」麝月道:「既這麼說,就把扇子搬出來,讓他盡力撕不好嗎?」寶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這樣孽。他沒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着,便倚在床上,說道:「我也乏了,明兒再撕罷。」寶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8)。』幾把扇子,能值幾何?」一面說,一面叫襲人。襲人才換了衣服走出來。小丫頭佳蕙過來拾去破扇,大家乘涼,不消細說。
至次日午間,王夫人、寶釵、黛玉眾姐妹正在賈母房中坐着,有人回道:「史大姑娘來了。」一時,果見史湘雲帶領眾多丫鬟、媳婦走進院來。寶釵、黛玉等忙迎至階下相見。青年姊妹,經月不見,一旦相逢,自然是親密的。
一時進入房中,請安問好,都見過了。賈母因說:「天熱,把外頭的衣裳脫脫罷。」湘雲忙起身寬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沒見穿上這些做什麼?」湘雲笑道:「都是二嬸娘叫穿的,誰願意穿這些?」寶釵一旁笑道:「姨媽不知道,他穿衣裳,還更愛穿別人的。可記得舊年三四月里,他在這裡住着,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帶子也繫上,猛一瞧,活脫兒就像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墜子。他站在那椅子後頭,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寶玉,你過來,仔細那上頭掛的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過去。後來大家忍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還說:『扮作小子樣兒,更好看了。』」黛玉道:「這算什麼。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來,住了兩日,下起雪來。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來(9),老太太的一件新大紅猩猩氈的斗篷放在那裡。誰知眼不見,他就披上了,又大又長,他就拿了條汗巾子攔腰繫上,和丫頭們在後院子裡撲雪人兒玩,一跤栽倒了,弄了一身泥。」說着,大家想起來,都笑了。
寶釵笑問那周奶媽道:「周媽,你們姑娘還那麼淘氣不淘氣了?」周奶媽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氣也罷了,我就嫌他愛說話。也沒見睡在那裡還是咭咭呱呱,笑一陣,說一陣,也不知是那裡來的那些謊話。」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家了,還是那麼着?」
賈母因問:「今日還是住着,還是家去呢?」周奶媽笑道:「老太太沒看見衣裳都帶了來了,可不住兩天?」湘雲問寶玉道:「寶哥哥不在家麼?」寶釵笑道:「他再不想別人,只想寶兄弟。兩個人好玩笑,這可見還沒改了淘氣。」賈母道:「如今你們大了,別提小名兒了。」
剛說着,只見寶玉來了,笑道:「雲妹妹來了?怎麼前日打發人接你去不來?」王夫人道:「這裡老太太才說這一個,他又來提名道姓的了。」黛玉道:「你哥哥有好東西等着給你呢。」湘雲道:「什麼好東西?」寶玉笑道:「你信他。——幾日不見,越發高了。」湘雲笑道:「襲人姐姐好?」寶玉道:「好。多謝你想着。」湘雲道:「我給他帶了好東西來了。」說着,拿出絹子來,挽着一個扢搭。寶玉道:「又是什麼好物兒?你倒不如把前日送來的那絳紋石的戒指兒帶兩個給他(10)。」湘雲笑道:「這是什麼?」說着便打開,眾人看時,果然是上次送來的那絳紋戒指,一包四個。
黛玉笑道:「你們瞧瞧他這個人,前日一般的打發人給我們送來,你就把他的也帶了來,豈不省事?今日巴巴兒的自己帶了來。我打量又是什麼新奇東西呢,原來還是他。真真你是個糊塗人。」湘雲笑道:「你才糊塗呢!我把這理說出來,大家評評誰糊塗?給你們送東西,就是使來的人不用說話,拿進來一看,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們的;要帶了他們的來,須得我告訴來人:這是那一個女孩兒的,那是那一個女孩兒的。那使來的人明白還好,再糊塗些,他們的名字多了,記不清楚,混鬧胡說的,反倒連你們的都攪混了。要是打發個女人來還好,偏前日又打發小子來,可怎麼說女孩兒們的名字呢?還是我來給他們帶了來,豈不清白?」說着,把戒指放下,說道:「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釧兒姐姐一個,平兒姐姐一個:這倒是四個人的,難道小子們也記得這麼清楚?」
眾人聽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寶玉笑道:「還是這麼會說話,不讓人。」黛玉聽了,冷笑道:「他不會說話,就配帶『金麒麟』了?」一面說着,便起身走了。幸而諸人都不曾聽見,只有寶釵抿着嘴兒一笑。寶玉聽見了,倒自已後悔又說錯了話,忽見寶釵一笑,由不得也一笑。寶釵見寶玉笑,忙起身走開,找了黛玉說笑去了。
賈母因向湘雲道:「喝了茶,歇歇兒,瞧瞧你嫂子們去罷。園裡也涼快,和你姐姐們去逛逛。」湘雲答應了,因將三個戒指兒包上,歇了歇,便起身要瞧鳳姐等去。眾奶娘、丫頭跟着。到了鳳姐那裡,說笑了一會。出來便往大觀園來,見過了李紈。少坐片時,便往怡紅院來找襲人。因回頭說道:「你們不必跟着,只管瞧你們的親戚去,留下縷兒伏侍就是了。」眾人應了,自去尋姑覓嫂,單剩下湘雲、翠縷兩個。
翠縷道:「這荷花怎麼還不開?」湘雲道:「時候兒還沒到呢。」翠縷道:「這也和咱們家池子裡的一樣,也是樓子花兒(11)。」湘雲道:「他們這個還不及咱們的。」翠縷道:「他們那邊有棵石榴,接連四五枝,真是樓子上起樓子,這也難為他長。」湘雲道:「花草也是和人一樣,氣脈充足,長的就好。」翠縷把臉一扭,說道:「我不信這話。要說和人一樣,我怎麼沒見過頭上又長出一個頭來的人呢?」
湘雲聽了,由不得一笑,說道:「我說你不用說話,你偏愛說。這叫人怎麼答言呢?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就是一生出來,人人罕見的,究竟道理還是一樣。」翠縷道:「這麼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闢地(12),都是些陰陽了?」湘雲笑道:「糊塗東西,越說越放屁!什麼『都是些陰陽』!況且『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個字:陽盡了就是陰,陰盡了就是陽(13);不是陰盡了又有一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個陰生出來。」
翠縷道:「這糊塗死我了。什麼是個陰陽?沒影沒形的。我只問姑娘:這陰陽是怎麼個樣兒?」湘雲道:「這陰陽不過是個氣罷了。器物賦了,才成形質。譬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水是陰,火就是陽;日是陽,月就是陰。」翠縷聽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兒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頭叫『太陽』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麼『太陰星』,就是這個理了。」湘雲笑道:「阿彌陀佛!剛剛兒的明白了。」
翠縷道:「這些東西有陰陽也罷了,難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蟲兒(14)、花兒、草兒、瓦片兒、磚頭兒也有陰陽不成?」湘雲道:「怎麼沒有呢?比如那一個樹葉兒,還分陰陽呢:向上朝陽的就是陽,背陰覆下的就是陰了。」翠縷聽了,點頭笑道:「原來這麼着,我可明白了。只是咱們這手裡的扇子,怎麼是陰,怎麼是陽呢?」湘雲道:「這邊正面就為陽,那反面就為陰。」
翠縷又點頭笑了。還要拿幾件東西要問,因想不起什麼來,猛低頭看見湘雲宮絛上的金麒麟,便提起來,笑道:「姑娘,這個難道也有陰陽?」湘雲道:「走獸飛禽,雄為陽,雌為陰;牝為陰,牡為陽。怎麼沒有呢?」翠縷道:「這是公的,還是母的呢?」湘雲啐道:「什麼公的母的,又胡說了!」翠縷道:「這也罷了。怎麼東西都有陰陽,咱們人倒沒有陰陽呢?」湘雲沉了臉說道:「下流東西,好生走罷,越問越說出好的來了。」翠縷道:「這有什麼不告訴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難我。」湘雲撲嗤的笑道:「你知道什麼?」翠縷道:「姑娘是陽,我就是陰。」湘雲拿着絹子掩着嘴笑起來。翠縷道:「說的是了,就笑的這麼樣?」湘雲道:「很是,很是。」翠縷道:「人家說主子為陽,奴才為陰(15),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湘雲笑道:「你很懂得。」
正說着,只見薔薇架下金晃晃的一件東西。湘雲指着問道:「你看那是什麼?」翠縷聽了,忙趕去拾起來,看着笑道:「可分出陰陽來了。」說着,先拿湘雲的麒麟瞧。湘雲要把揀的瞧瞧,翠縷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寶貝,姑娘瞧不得。這是從那裡來的?好奇怪!我只從來在這裡,沒見人有這個。」湘雲道:「拿來我瞧瞧。」翠縷將手一撒,笑道:「姑娘請看。」
湘雲舉目一看,卻是文彩輝煌的一個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雲伸手擎在掌上,心裡不知怎麼一動,似有所感(16)。忽見寶玉從那邊來了,笑道:「你在這日頭底下做什麼呢?怎麼不找襲人去呢?」湘雲連忙將那個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們一處走。」
說着,大家進了怡紅院來。襲人正在階下倚檻迎風,忽見湘雲來了,連忙迎上來,攜手笑說一向別情,一面進來讓坐。寶玉因問道:「你該早來,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專等你呢。」說着,一面在身上掏了半天,「噯呀」了一聲,便問襲人:「那個東西,你收起來了麼?」襲人道:「什麼東西?」寶玉道:「前日得的麒麟。」襲人道:「你天天帶在身上的,怎麼問我?」寶玉聽了,將手一拍,說道:「這可丟了!往那裡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尋去。
湘雲聽了,方知是寶玉遺落的,便笑問道:「你幾時又有個麒麟了?」寶玉道:「前日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丟了,我也糊塗了。」湘雲笑道:「幸而是個玩的東西,還是這麼慌張。」說着,將手一撒,笑道:「你瞧瞧,是這個不是?」寶玉一見,由不得歡喜非常。
要知後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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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千金一笑──語本「一笑千金」,出自漢·崔駰《七依》:「酒酣樂中,美人進以承宴,調歡欣以解容,回顧百萬,一笑千金。」意謂美人一笑價值千金。表示美人的一笑極為難得。這裡是指只要能使美人晴雯開心,撕幾把扇子算不了什麼。
(2)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因:憑藉。
伏:暗藏。
白首:白頭。指年老。
雙星:牛郎星和織女星。代指夫妻。
白首雙星:即夫妻白頭偕老。
此句是說本回所寫史湘雲拾到金麒麟一事,暗藏着史湘雲的結局是與丈夫白頭偕老,極其美滿。脂硯齋在本回總批中更云:「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這似乎是說史湘雲未來的丈夫名叫若蘭。
按:根據第五回中賈寶玉在太虛幻境所見有關史湘雲的畫配詩以及《紅樓夢》十二支曲中的《樂中悲》一曲,史湘雲的婚姻雖然美滿,卻好景不長,丈夫便去世了。可知這裡所謂「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當指史湘雲的再婚(丈夫可能是若蘭),並以白頭偕老為最終結局。高鶚的續書只寫了史湘雲的第一次婚姻(基本上符合曹雪芹的設計),未寫其第二次婚姻,全書便結束了。
(3)
山羊血黎洞丸──中成丸藥名。由山羊血、三七、牛黃、雄黃、兒茶等十幾味藥料配製而成,主治跌打損傷、腫痛等。
(4)
蒲艾簪門,虎符系臂──民間以為菖蒲和艾蒿具有驅邪除穢的功能,又認為農曆五月是多病多災的月份,故在端午節或將菖蒲、艾蒿紮成草人插於門上,或做成虎形繫於臂上,婦女更簪於頭上,或泡酒飲,因此端午節別稱「菖蒲節」。此俗歷史悠久。南朝梁·宗懍《荊楚歲時記》:「五月,俗稱『惡月』,多禁……五月五日,謂之浴蘭節。四民並踏百草之戲。采艾以為人,懸門戶上,以禳毒氣。以菖蒲或鏤或屑,以泛酒……今人以艾為虎形,或剪彩為小虎,粘艾葉戴之……以五彩絲系臂,名曰辟兵,令人不病瘟。」宋·陳元靚《歲時廣記·摻艾虎》:「《歲時雜記》:『端午以艾為虎形,至有如黑豆大者。或剪彩為小虎,粘艾葉以戴之。』王沂公《端午帖子》云:『釵頭艾虎辟群邪,曉駕祥雲七寶車。』」清·潘雲陛《帝京歲時紀勝·五月端陽》:「五月朔,家家懸朱符,插蒲龍艾虎,窗牖貼紅紙吉祥葫蘆。」清·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每至端陽,閨閣中之巧者,用綾羅製成小虎及粽子、壺盧(葫蘆)、櫻桃、桑椹之類,以彩線穿之,懸於釵頭,或繫於小兒之背。古詩云『玉燕釵頭艾虎輕』,即此意也。」
(5)
壓派——把編造的事硬安在別人頭上。
派:編派,編造。
(6)
刮拉——捎帶,牽扯,拉扯。
(7)
湃(bá拔)
——將食物(多指瓜果)放在冰水或冷水裡使其變涼。
(8)
千金難買一笑——語本南朝梁·王僧孺《詠寵姬詩》,全詩是:「及君高堂還,值妾妍妝罷。曲房褰錦帳,迴廊步珠屣。玉釵時可掛,羅襦詎難解。再顧連城易,一笑千金難。」形容博得美人之歡心極其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