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51章

曹雪芹



(9)

拜影——指祭祀列祖列宗。

影:指大戶人家供奉在祠堂里的祖先畫像。

(10)

絳紋石——或即「紅絲石」,見於宋·杜綰《雲林石譜·卷下·紅絲石》。產於青州孟都,赤黃色,有紅紋如絲,故稱。石質堅硬,可制硯台、手工藝品。

絳:深紅色。

(11)

樓子花——又稱「重台」,即重疊形的花。典出唐·韓偓《妬媒》詩:「好鳥豈勞兼比翼,異華何必更重台。」這裡的「華」通「花」。下面所說「樓子上起樓子」,是因石榴花為「樓子花」形,又「接連四五枝」,故稱。

(12)

開天闢地——語本盤古開闢天地的神話傳說。事見三國吳·徐整《三五歷經》(見《藝文類聚》卷一、《太平御覽》卷二):「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闢,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於天,聖於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故天去地幾萬里。」原指天、地開始分離,世界開始形成。引申以形容年代久遠。

(13)

「陰盡了」二句——湘雲說到了中國古代的一個重大的哲學命題,即認為陰陽在宇宙中無所不在,是兩個既相互對立又相互轉化的概念:陰發展到極限便轉化為陽,陽發展到極限又轉化為陰。故《周易·繫辭上》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高亨註:「一陰一陽,矛盾對立,互相轉化,是謂規律。」譬如時序的變化就是陰陽的變化:每年至夏至日,陽氣盡而陰氣生;至冬至日,則陰氣盡而陽氣生。謂之「一陽來復」。《周易·復卦》曰:「雷在地中,復。」孔穎達疏:「冬至一陽生,是陽動用而陰復於靜也;夏至一陰生,是陰動用而陽復於靜也。」如此深奧的道理,翠縷自然弄不明白,故說「這糊塗死我了」。

(14)

蠓(měng猛)蟲兒——蠓科類昆蟲。褐色或黑色,短翅膀,長觸角。某些雌蠓吸人、畜血液,可傳染疾病。

(15)

主子為陽,奴才為陰——這話其實不無道理。戰國楚·屈原《九章·涉江》:「陰陽易位,時不當兮。」王逸註:「陰,臣也。陽,君也。」君臣既可稱「陰陽」,主僕似乎也可稱「陰陽」。

(16)

「心裡」二句——因湘雲自己有個金麒麟,今日又撿到一個金麒麟,恰好湊成一對,似乎暗示她的婚姻,故「心裡一動,似有所感」。同時也與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相互照應。

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話說寶玉見那麒麟,心中甚是歡喜,便伸手來拿,笑道:「虧你揀着了。你是怎麼拾着的?」湘雲笑道:「幸而是這個,明日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

襲人倒了茶來與湘雲吃,一面笑道:「大姑娘,我前日聽見你大喜呀!」湘雲紅了臉,扭過頭去吃茶,一聲也不答應。襲人笑道:「這會子又害臊了?你還記得那幾年,咱們在西邊暖閣上住着,晚上你和我說的話?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麼又臊了?」湘雲的臉越發紅了,勉強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麼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麼就把你配給了他,我來了,你就不那麼待我了。」

襲人也紅了臉,笑道:「罷呦!先頭裡姐姐長,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頭洗臉,做這個,弄那個;如今拿出小姐款兒來了。你既拿款(1),我敢親近嗎?」湘雲道:「阿彌陀佛!冤枉冤哉!我要這麼着,就立刻死了。你瞧瞧,這麼大熱天,我來了,必定先瞧瞧你。你不信問縷兒:我在家時時刻刻,那一會不想念你幾句?」襲人和寶玉聽了,都笑勸道:「說玩話兒,你又認真了,還是這麼性兒急。」湘雲道:「你不說你的話噎人,倒說人性急。」

一面說,一面打開絹子,將戒指遞與襲人。襲人感謝不盡,因笑道:「你前日送你姐姐們的,我已經得了,今日你親自又送來,可見是沒忘了我,就為這個試出你來了。戒指兒能值多少,可見你的心真。」史湘雲道:「是誰給你的?」襲人道:「是寶姑娘給我的。」湘雲嘆道:「我只當林姐姐送你的,原來是寶姐姐給了你。我天天在家裡想着,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沒妨礙的。」說着,眼圈兒就紅了。寶玉道:「罷罷罷,不用提起這個話了。」史湘雲道:「提這個便怎麼?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嗔我贊了寶姐姐了。可是為這個不是?」襲人在旁嗤的一笑,說道:「雲姑娘,你如今大了,越發心直嘴快了。」寶玉笑道:「我說你們這幾個人難說話,果然不錯。」史湘雲道:「好哥哥,你不必說了,叫我噁心!只會在我跟前說話,見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麼好了。」

襲人道:「且別說玩話,正有一件事要求你呢。」史湘雲便問:「什麼事?」襲人道:「有一雙鞋,摳了墊心子(2),我這兩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雲道:「這又奇了:你家放着這些巧人不算,還有什麼針線上的,裁剪上的,怎麼叫我做起來?你的活計叫人做,誰好意思不做呢?」襲人笑道:「你又糊塗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們這屋裡的針線,是不要那些針線上的人做的?」

史湘雲聽了,便知是寶玉的鞋,因笑道:「既這麼說,我就替你做做罷。只是一件:你的我才做,別人的我可不能。」襲人笑道:「又來了。我是個什麼兒,就敢煩你做鞋了?實告訴你,可不是我的。你別管是誰的,橫豎我領情就是了。」史湘雲道:「論理,你的東西也不知煩我做了多少;今日我倒不做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襲人道:「我倒也不知道。」史湘雲冷笑道:「前日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兒拿着和人家比,賭氣又鉸了。我早就聽見了,你還瞞我。這會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們奴才了?」

寶玉忙笑道:「前日的那個本不知是你做的。」襲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話,說是新近外頭有個會做活的,扎的絕出奇的好花兒,叫他們拿了一個扇套兒試試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給這個瞧那個看的。不知怎麼又惹惱了那一位,鉸了兩段。回來他還叫趕着做去,我才說了是你做的,他後悔的什麼似的。」史湘雲道:「這越發奇了。林姑娘也犯不上生氣,他既會剪,就叫他做。」襲人道:「他可不做呢。饒這麼着,老太太還怕他勞碌着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才好,誰還肯煩他做呢?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

正說着,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寶玉聽了,便知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襲人忙去拿衣服。寶玉一面登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着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史湘雲一邊搖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迎賓接客,老爺才叫你出去呢。」寶玉道:「那裡是老爺,都是他自己要請我見的。」湘雲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動他的好處,他才要會你。」寶玉道:「罷,罷,我也不過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罷了,並不願和這些人來往。」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性兒,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願意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濟(3),也好將來應酬事務,日後也有個正經朋友。讓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裡,攪的出些什麼來?」

寶玉聽了,大覺逆耳,便道:「姑娘請別的屋裡坐坐罷,我這裡仔細腌臢了你這樣知經濟的人!」襲人連忙解說道:「姑娘快別說他。上回也是寶姑娘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不去,嗐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的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些話來,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過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是有涵養,心地寬大的。誰知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他賭氣不理,他後來不知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嗎?要是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襲人和湘雲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賬話麼?」

原來黛玉知道史湘雲在這裡,寶玉一定又趕來說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着:「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佩,或鮫帕鸞絛(4),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之願。」今忽見寶玉也有麒麟,便恐藉此生隙,同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剛走進來,正聽見湘雲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些混賬話,要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

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的知己;既你我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呢?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又何必來一寶釵呢?」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5)。我雖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淚又下來。待要進去相見,自覺無味,便一面拭淚,一面抽身回去了。

這裡寶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來,忽見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乎有拭淚之狀,便忙趕着上來笑道:「妹妹往那裡去?怎麼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了?」黛玉回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來?」寶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淚珠兒沒幹,還撒謊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抬起手來,替他拭淚。黛玉忙向後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又這麼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得死活。」黛玉道:「死了倒不值什麼,只是丟下了什麼『金』,又是什麼『麒麟』,可怎麼好呢?」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趕上來問道:「你還說這些話,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黛玉見問,方想起前日的事來,遂自悔這話又說造次了,忙笑道:「你別着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麼要緊?筋都疊暴起來,急的一臉汗。」一面說,一面也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黛玉聽了,怔了半天,說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這個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寶玉嘆了一口氣,問道:「你果然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着,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黛玉道:「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點頭嘆道:「好妹妹,你別哄我。你真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連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負了。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

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的瞅着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詞,不知一時從那一句說起,卻也怔怔的瞅着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了一聲,眼中淚直流下來,回身便走。寶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都知道了。」口裡說着,卻頭也不回,竟去了。

寶玉望着,只管發起呆來。原來方才出來忙了,不曾帶得扇子,襲人怕他熱,忙拿了扇子,趕來送給他。猛抬頭看見黛玉和他站着,一時黛玉走了,他還站着不動,因而趕上來說道:「你也不帶了扇子去,虧了我看見,趕着送來。」寶玉正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並未看出是誰,只管呆着臉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個心,從來不敢說。今日膽大說出來,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挨着。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夢裡也忘不了你!」襲人聽了,驚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連忙推他道:「這是那裡的話?你是怎麼着了?還不快去嗎?」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雖然羞的滿面紫漲,卻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話也沒有,竟自走去。

這裡襲人見他去後,想:「他方才之言,必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倒怕將來難免不才之事(6),令人可驚可畏。卻是如何處治,方能免此丑禍?」想到此間,也不覺呆呆的發起怔來。

誰知寶釵恰從那邊走來,笑道:「大毒日頭地下,出什麼神呢?」襲人見問,忙笑說道:「我才見兩個雀兒打架,倒很有個玩意兒,就看住了。」寶釵道:「寶兄弟才穿了衣服,忙忙的那裡去了?我要叫住問他呢,只是他慌慌張張的走過去,竟像沒理會我的,所以沒問。」襲人道:「老爺叫他出去的。」寶釵聽了,忙說道:「噯喲!這麼大熱的天,叫他做什麼?別是想起什麼來生了氣,叫他出去教訓一場罷?」襲人笑道:「不是這個,想必有客要會。」寶釵笑道:「這個客也沒意思,這麼熱天,不在家裡涼快,跑什麼?」襲人笑道:「你可說麼。」

寶釵因問:「雲丫頭在你們家做什麼呢?」襲人笑道:「才說了會子閒話兒,又瞧了會子我前日粘的鞋幫子,明日還求他做去呢。」寶釵聽見這話,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笑道:「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一時半刻的就不會體諒人?我近來看着雲姑娘的神情兒,風裡言,風裡語的,聽起來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兒的東西,都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麼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裡累的慌?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嘴裡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看他的形景兒,自然從小兒沒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見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

襲人見說這話,將手一拍道:「是了,怪道上月我求他打十根蝴蝶兒結子,過了那些日子,才打發人送來,還說:『這是粗打的,且在別處將就使罷;要勻淨的,等明日來住着,再好生打。』如今聽姑娘這話,想來我們求他,他不好推辭,不知他在家裡怎麼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塗了,早知道是這麼着,我也不該求他。」寶釵道:「上次他告訴我,說在家裡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兒,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

襲人道:「偏我們那個牛心的小爺,憑着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裡這些活計上的人做,我又弄不開這些。」寶釵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就是了。」襲人道:「那裡哄的過他?他才是認得出來呢。說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罷了。」寶釵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做些就是了。」襲人笑道:「當真的?這可就是我的造化了。晚上我親自送過來。」

一句話未了,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是那裡說起,金釧兒姑娘好好兒的投井死了!」襲人聽得,唬了一跳,忙問:「那個金釧兒?」那老婆子道:「那裡還有兩個金釧兒呢?就是太太屋裡的。前日不知為什麼攆出去,在家裡哭天抹淚的,也都不理會他。誰知找不着他,才有打水的人說在那東南角上井裡打水,見一個屍首,趕着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他。他們還只管亂着要救,那裡中用了呢!」寶釵道:「這也奇了!」襲人聽說,點頭讚嘆,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寶釵聽見這話,忙向王夫人處來安慰。這裡襲人自回去了。

寶釵來至王夫人房裡,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裡間房內坐着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下。王夫人便問:「你打那裡來?」寶釵道:「打園裡來。」王夫人道:「你打園裡來,可曾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他了,穿着衣裳出去了,不知那裡去。」

王夫人點頭嘆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兒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兩下子,攆了下去。我只說氣他幾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旁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兒。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嘆道:「雖然如此,到底我心裡不安。」寶釵笑道:「姨娘也不勞關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

王夫人道:「才剛我賞了五十兩銀子給他媽,原要還把你姐妹們的新衣裳給他兩件裝裹,誰知可巧都沒有什麼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作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去裝裹,豈不忌諱?因這麼着,我才現叫裁縫趕着做一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也就完了;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兒差不多兒。」口裡說着,不覺流下淚來。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日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的時候兒也穿過我的舊衣裳,身量也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跟寶釵去。

一時寶釵取了衣服回來,只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着垂淚。王夫人正才說他,因見寶釵來了,就掩住口不說了。寶釵見此景況,察言觀色,早知覺了七八分。於是將衣服交明王夫人。王夫人便將金釧兒的母親叫來拿了去了。

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

(1)

拿款──義同「擺譜」。擺架子,以身分地位壓人。

(2)

摳了墊心子──手工做花鞋的一道鏤花工序。即用剪刀將鞋面剪出各種圖案,背面襯墊各種色布,使其顯出鏤空花樣。

摳:挖,鏤空。

(3)

仕途經濟──指為官作宦、安邦治國的道理或經驗之談。

(4)

鮫帕鸞絛──這裡是泛指男女青年以手帕、絲帶之類為私訂終身的信物。

鮫帕:鮫綃紗手帕。這裡是泛指絲織手帕。

鮫綃紗:典出西晉·張華《博物志·卷二·異人》:「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又南朝梁·任昉《述異記》卷上:「揚州有蛇市,市人鬻珠玉而雜貨鮫布。鮫人即泉先也。南海出鮫綃紗,泉先潛織,一名龍紗,其價百餘金,以為服,入水不濡。南海有龍綃宮,泉先織綃之處,綃有白如雪者。」

鸞絛:參見第八回「五色蝴蝶鸞絛」注。

(5)

勞怯之症──泛指積勞虧虛之類的慢性病。

勞:通「癆」,俗稱「癆病」。見明·戴元禮《秘傳證治要訣·五勞》:「五臟雖皆有勞,心腎為多。心主血,腎主精,精竭血燥,則癆生。」

怯:「怯症」之簡稱,俗稱「虛勞症」。中醫指血氣虧損,內心不安,身體怯寒之病。

(6)

不才之事──不光彩、不名譽、沒出息的事。這裡指男女間的越軌情事。

才:通「材」。即品德。

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動唇舌(1)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2)

卻說王夫人喚上金釧兒的母親來,拿了幾件簪環,當面賞了;又吩咐請幾眾僧人念經超度他。金釧兒的母親磕了頭,謝了出去。

原來寶玉會過雨村回來,聽見金釧兒含羞自盡,心中早已五內摧傷。進來又被王夫人數說教訓了一番,也無可回說。看見寶釵進來,方得便走出,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頭,一面感嘆,一面慢慢的信步走至廳上。剛轉過屏門,不想對面來了一人,正往裡走,可巧撞了個滿懷。只聽那人喝一聲:「站住!」寶玉唬了一跳,抬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他父親。早不覺倒抽了一口涼氣,只得垂手一旁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