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52章

曹雪芹



賈政道:「好端端的,你垂頭喪氣的嗐什麼?方才雨村來了要見你,那半天才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的談吐,仍是委委瑣瑣的,我看你臉上一團私慾愁悶氣色;這會子又噯聲嘆氣:你那些還不足,還不自在?無故這樣,是什麼原故?」寶玉素日雖然口角伶俐,此時一心卻為金釧兒感傷,恨不得也身亡命殞;如今見他父親說這些話,究竟不曾聽明白了,只是怔怔的站着。

賈政見他惶悚,應對不似往日,原本無氣的,這一來倒生了三分氣。方欲說話,忽有門上人來回:「忠順親王府里有人來,要見老爺。」賈政聽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並不與忠順府來往,為什麼今日打發人來?」一面想,一面命:「快請廳上坐。」急忙進內更衣。出來接見時,卻是忠順府長史官。一面彼此見了禮,歸坐獻茶。

未及敘談,那長史官先就說道:「下官此來,並非擅造潭府(3),皆因奉命而來,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爺面上,敢煩老先生做主,不但王爺支情,且連下官輩亦感謝不盡。」賈政聽了這話,摸不着頭腦,忙陪笑起身問道:「大人既奉王命而來,不知有何見諭?望大人宣明,學生好遵諭承辦。」那長史官冷笑道:「也不必承辦,只用老先生一句話就完了。我們府里有一個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見回去,各處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處察訪。這一城內,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銜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下官輩聽了,尊府不比別家,可以擅來索取,因此啟明王爺。王爺亦說:『若是別的戲子呢,一百個也罷了;只是這琪官,隨機應答,謹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的心境,斷斷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先生轉致令郎,請將琪官放回,一則可慰王爺諄諄奉懇之意,二則下官輩也可免操勞求覓之苦。」說畢,忙打一躬。

賈政聽了這話,又驚又氣,即命喚寶玉出來。寶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忙趕來。賈政便問:「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麼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於我。」寶玉聽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實在不知此事。究竟『琪官』兩個字,不知為何物,況更加以『引逗』二字。」說着便哭。

賈政未及開口,只見那長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隱飾。或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說出來,我們也少受些辛苦,豈不念公子之德呢!」寶玉連說:「實在不知。恐是訛傳,也未見得。」那長史官冷笑兩聲道:「現有證據,必定當着老大人說出來,公子豈不吃虧?既說不知,此人那紅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裡?」寶玉聽了這話,不覺轟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這話他如何知道?他既連這樣機密事都知道了,大約別的瞞不過他。不如打發他去了,免得再說出別的事來。」因說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細,如何連他置買房舍這樣大事倒不曉得了?聽得說他如今在東郊離城二十里有個什麼紫檀堡,他在那裡置了幾畝田地,幾間房舍。想是在那裡,也未可知。」那長史官聽了,笑道:「這樣說,一定是在那裡了。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罷;若沒有,還要來請教。」說着,便忙忙的告辭走了。

賈政此時氣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官員,一面回頭命寶玉:「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一直送那官去了,才回身時,忽見賈環帶着幾個小廝一陣亂跑。賈政喝命小廝:「給我快打!」賈環見了他父親,嚇得骨軟筋酥,趕忙低頭站住。賈政便問:「你跑什麼?帶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裡去,由你野馬一般!」喝叫:「跟上學的人呢?」

賈環見他父親甚怒,便乘機說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從那井邊一過,那井裡淹死了一個丫頭,我看腦袋這麼大,身子這麼粗,泡的實在可怕,所以才趕着跑過來了。」賈政聽了,驚疑問道:「好端端,誰去跳井?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待下。大約我近年於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操克奪之權,致使弄出這暴殞輕生的禍來(4)。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顏面何在?」喝命:「叫賈璉、賴大來!」

小廝們答應了一聲,方欲去叫,賈環忙上前拉住賈政袍襟,貼膝跪下道:「老爺不用生氣。此事除太太屋裡的人,別人一點也不知道。我聽見我母親說……」說到這句,便回頭四顧一看。賈政知其意,將眼色一丟。小廝們明白,都往兩邊後面退去。賈環便悄悄說道:「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裡,拉着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姦不遂,打了一頓,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

話未說完,把個賈政氣得面如金紙,大叫:「拿寶玉來!」一面說,一面便往書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來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就交與他和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乾淨去處自了(5),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眾門客、僕從見賈政這個形景,便知又是為寶玉了,一個個咬指吐舌,連忙退出。賈政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連聲:「拿寶玉來!拿大棍拿繩來!把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到裡頭去,立刻打死!」眾小廝們只得齊齊答應着,有幾個來找寶玉。

那寶玉聽見賈政吩咐他「不許動」,早知凶多吉少,那裡知道賈環又添了許多的話。正在廳上旋轉,怎得個人往裡頭捎信,偏偏的沒個人來,連焙茗也不知在那裡。正盼望時,只見一個老媽媽出來。寶玉如得了珍寶,便趕上來拉他,說道:「快進去告訴:老爺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緊,要緊!」寶玉一則急了,說話不明白;二則老婆子偏偏又耳聾,不曾聽見是什麼話,把「要緊」二字只聽做「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讓他跳去,二爺怕什麼?」寶玉見是個聾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廝來罷。」那婆子道:「有什麼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賞了銀子,怎麼不了事呢?」

寶玉急的手腳正沒抓尋處,只見賈政的小廝走來,逼着他出去了。賈政一見,眼都紅了,也不暇問他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逼淫母婢,只喝命:「堵起嘴來,着實打死!」小廝們不敢違,只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寶玉自知不能討饒,只是嗚嗚的哭。賈政還嫌打的輕,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板子來,狠命的又打了十幾下。寶玉生來未經過這樣苦楚,起先覺得打的疼不過,還亂嚷亂哭;後來漸漸氣弱聲嘶,哽咽不出。

眾門客見打的不祥了,趕着上來懇求奪勸。賈政那裡肯聽,說道:「你們問問他幹的勾當,可饒不可饒?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壞了,到這步田地,還來勸解!明日釀到他弒父弒君,你們才不勸不成?」

眾人聽這話不好,知道氣急了,忙亂着覓人進去給信。王夫人聽了,不及去回賈母,便忙穿衣出來,也不顧有人沒人,忙忙扶了一個丫頭,趕往書房中來。慌得眾門客、小廝等避之不及。賈政正要再打,一見王夫人進來,更加火上澆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寶玉的兩個小廝忙鬆手走開。寶玉早已動彈不得了。

賈政還欲打時,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賈政道:「罷了,罷了!今日必定要氣死我才罷。」王夫人哭道:「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氣,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賈政冷笑道:「倒休提這話!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訓他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不如趁今日結果了他的狗命,以絕將來之患!」說着,便要繩來勒死。王夫人連忙抱住哭道:「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要弄死他,豈不是有意絕我呢?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如一同死了,在陰司里也得個倚靠。」說畢,抱住寶玉,放聲大哭起來。

賈政聽了此話,不覺長嘆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寶玉,只見他面白氣弱,底下穿着一條綠紗小衣,一片皆是血漬。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腿看至臀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不覺失聲大哭起「苦命的兒」來。因哭出「苦命的兒」來,又想起賈珠來,便叫着賈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

此時裡面的人聞得王夫人出來,李紈、鳳姐及迎、探姊妹兩個也都出來了。王夫人哭着賈珠的名字,別人還可,惟有李紈禁不住也抽抽搭搭的哭起來了。賈政聽了,那淚更似走珠一般滾了下來。

正沒開交處,忽聽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一言未了,只聽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乾淨了!」賈政見母親來了,又急又痛,連忙迎出來。只見賈母扶着丫頭,搖頭喘氣的走來。賈政上前躬身陪笑說道:「大暑熱的天,老太太有什麼吩咐,何必自己走來?只叫兒子進去吩咐便了。」賈母聽了,便止步喘息,一面厲聲道:「你原來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叫我和誰說去?」

賈政聽這話不像,忙跪下,含淚說道:「兒子管他,也為的是光宗耀祖(6)。老太太這話,兒子如何當的起?」賈母聽說,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了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兒就禁的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日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着?」說着也不覺淚往下流。

賈政又陪笑道:「老太太也不必傷感,都是兒子一時性急,從此以後再不打他了。」賈母便冷笑兩聲道:「你也不必和我賭氣。你的兒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來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早離了你,大家乾淨!」說着,便令人:「去看轎,我和你太太、寶玉兒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答應着。

賈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兒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倒是不疼他,只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賈政聽說,忙叩頭說道:「母親如此說,兒子無立足之地了。」賈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來!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裡乾淨,看有誰來不許你打!」一面說,一面只命:「快打點行李、車輛、轎馬回去!」賈政直挺挺跪着,叩頭謝罪。

賈母一面說,一面來看寶玉。只見今日這頓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也抱着哭個不了。王夫人與鳳姐等解勸了一會,方漸漸的止住。

早有丫鬟、媳婦等上來要攙寶玉。鳳姐便罵:「糊塗東西!也不睜開眼瞧瞧,這個樣兒,怎麼攙着走的?還不快進去把那藤屜子春凳抬出來呢!」眾人聽了,連忙飛跑進去,果然抬出春凳來,將寶玉放上,隨着賈母、王夫人等進去,送至賈母屋裡。

彼時賈政見賈母怒氣未消,不敢自便,也跟着進來。看看寶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一聲「肉」一聲「兒」的哭道:「你替珠兒早死了,留着珠兒,也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撂下我,叫我靠那一個?」數落一場,又哭「不爭氣的兒」。賈政聽了,也就灰心,自己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勸賈母,賈母含淚說道:「兒子不好,原是要管的,不該打到這個分兒。你不出去,還在這裡做什麼?難道於心不足,還要眼看着他死了才算嗎?」賈政聽說,方諾諾的退出去了。

此時薛姨媽、寶釵、香菱、襲人、湘雲等也都在這裡。襲人滿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來。見眾人圍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索性走出門,到二門前,命小廝們找了焙茗來細問:「方才好端端的,為什麼打起來?你也不早來透個信兒。」焙茗急的說:「偏我沒在跟前,打到半中間,我才聽見了。忙打聽原故,卻是為琪官兒和金釧兒姐姐的事。」襲人道:「老爺怎麼知道了?」焙茗道:「那琪官兒的事,多半是薛大爺素昔吃醋,沒法兒出氣,不知在外頭挑唆了誰來,在老爺跟前下的蛆。那金釧兒姐姐的事,大約是三爺說的,我也是聽見跟老爺的人說。」

襲人聽了這兩件事都對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後回來,只見眾人都替寶玉療治。調停完備,賈母命:「好生抬到他屋裡去。」眾人一聲答應,七手八腳,忙把寶玉送入怡紅院內自己床上臥好。又亂了半日,眾人漸漸的散去了。襲人方才近前來,經心服侍細問。

要知端底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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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手足眈眈──手足:典出漢·焦延壽《易林·益之蒙》:「飲酒醉酣,跳起爭鬥,手足紛拏,伯傷仲僵。」比喻兄弟。

眈眈:典出《周易·頤卦》:「虎視眈眈,其欲逐逐,無咎。」(逐逐:急於得到貌。)意謂猶如老虎般貪婪地注視着急欲得到的獵物。比喻人以兇狠的目光注視着自己討厭的人或敵人而欲有所行動。

此語是說兄弟之間虎視眈眈。形容兄弟不睦,互相傾軋。這裡指賈環向賈政進讒言以陷害賈寶玉。

(2)

不肖種種──不肖:典出《禮記·雜記下》:「某之子不肖,不敢辟誅。」鄭玄註:「肖,似也。」又《史記·五帝本紀》:「堯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司馬貞索隱引鄭玄曰:「言不如父也。」原指兒子不像父親。引申以指兒子沒出息或沒出息的兒子。

此語是說沒出息的兒子(這裡指賈寶玉)幹了多種壞事。

笞撻(ch

ī

tà吃踏):用鞭子、棍棒、竹板等痛打。

(3)

潭府──典出唐·韓愈《符讀書城南》詩:「一為公與相,潭潭府中居。」意思是人一旦做了公卿與宰相之類的高官,就能住上深宅大院。「潭府」遂成為對他人府第的尊稱。

潭:本義為深邃。

(4)

暴殞輕生──意謂突然自殺。

暴殞:義同「暴死」、「暴亡」,就是突然死亡。

輕生:語出《管子·法法》:「上妄誅,則民輕生。」原指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引申為自殺。

(5)

「把這幾根」二句──煩惱鬢毛:義同佛家所稱「煩惱絲」,即頭髮和鬍鬚。佛家所謂「煩惱」是指貪、嗔、痴等,而這些「煩惱」只有俗人才有,鬚髮也是俗人的標誌,故稱「煩惱絲」。

乾淨去處:指寺院。

這兩句意謂出家當和尚去。

(6)

光宗耀祖──光宗:為宗族爭光。

耀祖:使祖先顯耀。

語或本「榮宗耀祖」,出自元·石君寶《李亞仙花酒麴江池》第四折:「今幸得一舉登科,榮宗耀祖。」意謂為宗族爭光,使祖先顯耀。常用以鼓勵子孫謀取功名,建功之業,以光大門第。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里錯以錯勸哥哥

話說襲人見賈母、王夫人等去後,便走來寶玉身邊坐下,含淚問他:「怎麼就打到這步田地?」寶玉嘆氣說道:「不過為那些事,問他做什麼?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壞了那裡?」襲人聽說,便輕輕的伸手進去,將中衣脫下,略動一動,寶玉便咬着牙叫「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下來了。襲人看時,只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闊的僵痕高起來。襲人咬着牙說道:「我的娘!怎麼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到這個分兒。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麼樣呢!」

正說着,只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夾紗被,替寶玉蓋了。只見寶釵手裡托着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些了。」又讓坐。

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着,心裡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

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含着淚只管弄衣帶,那一種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竟難以言語形容,越覺心中感動,將疼痛早已丟在九霄雲外去了。想道:「我不過挨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之態,令人可親可敬;假若我一時竟別有大故,他們還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也無足嘆惜了。」

正想着,只聽寶釵問襲人道:「怎麼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便把焙茗的話悄悄說了。寶玉原來還不知賈環的話,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沉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從來不是這樣,你們別混猜度。」

寶釵聽說,便知寶玉是怕他多心,用話攔襲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得這個形像,疼還顧不過來,還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爺也歡喜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你雖然怕我沉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我哥哥素日恣心縱慾、毫無防範的那種心性嗎?當日為個秦鍾還鬧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加利害了。」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只見過寶兄弟這樣細心的人,何曾見過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裡有什麼口裡說什麼的人呢?」

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他的話,早已明白自己說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寶玉又聽寶釵這一番話,半是堂皇正大,半是體貼自己的私心,更覺比先心動神移。方欲說話時,只見寶釵起身道:「明日再來看你,好生養着罷。方才我拿了藥來,交給襲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說着便走出門去。襲人趕着送出院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寶二爺好了,親自來謝。」寶釵回頭笑道:「這有什麼的?只勸他好生養着,別胡思亂想就好了。要想什麼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裡只管取去,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里,雖然彼時不怎麼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說着去了。

襲人抽身回來,心內着實感激寶釵。進來見寶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樣,因而退出房外櫛沐(1)。

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熱如火炙,略展轉時,禁不住「噯喲」之聲。那時天色將晚,因見襲人去了,卻有兩三個丫鬟伺候,此時並無呼喚之事,因說道:「你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來。」眾人聽了,也都退出。

這裡寶玉昏昏沉沉,只見蔣玉函走進來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一時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剛要訴說前情,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惚惚聽得悲切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黛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他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禁,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舊倒下,嘆了口氣,說道:「你又做什麼來了?太陽才落,那地上還是怪熱的,倘或又受了暑,怎麼好呢?我雖然挨了打,卻也不很覺疼痛;這個樣兒是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給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別信真了。」

此時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聽了寶玉這些話,心中提起萬句言詞,要說時卻不能說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一句話未了,只見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從後院子裡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拉住道:「這又奇了,好好的怎麼怕起他來了?」黛玉急得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該他們拿咱們取笑兒了。」寶玉聽說,趕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剛出了後院,鳳姐從前頭已進來了,問寶玉:「可好些了?想什麼吃,叫人往我那裡取去。」接着薛姨媽又來了,一時賈母又打發了人來。

至掌燈時分,寶玉只喝了兩口湯,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常來往的,聽見寶玉挨了打,也都進來。襲人忙迎出來,悄悄的笑道:「嬸娘們略來遲了一步,二爺睡着了。」說着,一面陪他們到那邊屋裡坐着,倒茶給他們吃。那幾個媳婦子都悄悄的坐了一會,向襲人說:「等二爺醒了,你替我們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