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53章
曹雪芹
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着芭蕉扇子。見他來了,說道:「你不管叫誰來也罷了,又撂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襲人見說,連忙陪笑回道:「二爺才睡了。那四五個丫頭如今也好了,會伏侍了,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有什麼話吩咐,打發他們來,一時聽不明白,倒耽誤了事。」王夫人道:「也沒什麼話,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麼樣了。」襲人道:「寶姑娘送來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住,這會子都睡沉了,可見好些。」
王夫人又問:「吃了什麼沒有?」襲人道:「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只嚷乾渴,要吃酸梅湯。我想酸梅是個收斂東西,剛才挨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的熱毒熱血未免存在心裡;倘或吃下這個去激在心裡,再弄出病來,那可怎麼樣呢?因此我勸了半天,才沒吃。只拿那糖醃的玫瑰滷子和了,吃了小半碗,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噯喲!你何不早來和我說?前日倒有人送了幾瓶子香露來,原要給他一點子,我怕胡糟蹋了,就沒給;既是他嫌那玫瑰膏子吃絮了,把這個拿兩瓶子去,一碗水裡只用挑上一茶匙,就香的了不得呢。」說着,就喚彩雲來:「把前日的那幾瓶香露拿了來。」襲人道:「只拿兩瓶來罷,多也白糟蹋;等不夠再來取,也是一樣。」
彩雲聽了,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兩瓶來,付與襲人。襲人看時,只見兩個玻璃小瓶,卻有三寸大小,上面螺絲銀蓋,鵝黃箋上寫着「木樨清露」,那一個寫着「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尊貴東西。這麼個小瓶兒,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上的(2),你沒看見鵝黃箋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別糟蹋了。」
襲人答應着,方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襲人忙又回來。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日挨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話,你可聽見這個話沒有?」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個話,只聽見說為二爺認得什麼王府的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說了,為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為這個,只是還有別的原故呢。」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又低頭遲疑了一會,說道:「今日大膽在太太跟前說句冒撞話。論理……」說了半截,卻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說。」襲人道:「太太別生氣,我才敢說。」王夫人道:「你說就是了。」襲人道:「論理,寶二爺也得老爺教訓教訓才好呢;要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還要做出什麼事來呢。」
王夫人聽見了這話,便點頭嘆息,由不得趕着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你這話說的很明白,和我的心裡想的一樣。其實,我何曾不知道寶玉該管,比如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麼樣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只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五十歲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個,他又長的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要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好歹兒,或是老太太氣着,那時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縱壞了他了。我時常掰着嘴兒說一陣(3),勸一陣,哭一陣。彼時也好,過後來還是不相干,到底吃了虧才罷。設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說着,由不得又滴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着落淚。又道:「二爺是太太養的,太太豈不心疼?就是我們做下人的伏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算造化了。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時我不勸二爺?只是再勸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如今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這話來,我還惦記着一件事,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了。」
王夫人聽了這話內中有因,忙問道:「我的兒,你只管說。近來我因聽見眾人背前面後都誇你,我只說你不過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諸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誰知你方才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麼,只管說什麼,只別叫別人知道就是了。」襲人道:「我也沒什麼別的說,我只想着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麼變個法兒,以後竟還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
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姐妹,雖說是姐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4),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爺屋裡,如今跟在園中住,都是我的干係。太太想:多有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做有心事,反說壞了的,倒不如預先防着點兒。況且二爺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裡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嘴雜。那起壞人的嘴,太太還不知道呢: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沒有忌諱了。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落個直過兒(5);設若叫人哼出一聲不是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還是平常,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呢?那時老爺、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這會子防避些,似乎妥當。太太事情又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便罷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件事日夜懸心,又恐怕太太聽着生氣,所以總沒敢言語。」
王夫人聽了這話,正觸了金釧兒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後,心下越發感愛襲人。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得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裡?只是這些時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這話提醒了我。難為你這樣細心,真真好孩子。也罷了,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只是還有一句話:你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索性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點心兒,別叫他糟蹋了身子才好。我自然不辜負你。」
襲人低了一會頭,方道:「太太吩咐,敢不盡心嗎?」說着,慢慢的退出。回到院中,寶玉方醒,襲人回明香露之事。寶玉甚喜,即命調來吃,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惦着黛玉,要打發人去,只是怕襲人攔阻,便設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裡去借書。
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裡,看他做什麼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兒的作什麼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像件事啊。」寶玉道:「沒有什麼可說的麼。」晴雯道:「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麼搭訕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舊絹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絹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聽了,只得拿了絹子,往瀟湘館來。只見春纖正在欄杆上晾手巾,見他進來,忙搖手兒說:「睡下了。」晴雯走進來,滿屋漆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麼?」晴雯道:「二爺叫給姑娘送絹子來了。」黛玉聽了,心中發悶,暗想:「做什麼送絹子來給我?」因問:「這絹子是誰送他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着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黛玉聽了,越發悶住了。細心揣度,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這黛玉體貼出絹子的意思來,不覺神痴心醉:想到寶玉能領會我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這個意思,忽然好好的送兩塊帕子來,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傳遞,又覺可懼;他既如此,我卻每每煩惱傷心,反覺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6),由不得餘意纏綿,便命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寫道: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更向誰?
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7)!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8)。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9)?
那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台,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起。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着絹子思索,不在話下。
卻說襲人來見寶釵,誰知寶釵不在園內,往他母親那裡去了。襲人不便空手回來,等至起更,寶釵方回。
原來寶釵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挑唆了人來告寶玉了,誰知又聽襲人說出來,越發信了。究竟襲人是焙茗說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窺度,並未據實,大家都是一半猜度,竟認作十分真切了。
可笑那薛蟠因素日有這個名聲,其實這一次卻不是他幹的,竟被人生生的把個罪名坐定。這日正從外頭吃了酒回來,見過了母親,只見寶釵在這裡坐着,說了幾句閒話兒,忽然想起,因問道:「聽見寶玉挨打,是為什麼?」薛姨媽正為這個不自在,見他問時,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鬧的,你還有臉來問?」薛蟠見說便怔了,忙問道:「我鬧什麼?」薛姨媽道:「你還裝腔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薛蟠道:「人人說我殺了人,也就信了罷?」薛姨媽道:「連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的,難道他也賴你不成?」
寶釵忙勸道:「媽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個青紅皂白了。」又向薛蟠道:「是你說的也罷,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也過去了,不必較正,把小事倒弄大了。我只勸你從此以後,少在外頭胡鬧,少管別人的事。天天一處大家胡逛,你是個不防頭的人,過後沒事就罷了,倘或有事,不是你乾的,人人都也疑惑說是你乾的。不用別人,我先就疑惑你。」
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是寶釵勸他別再胡逛去;他母親又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亂跳,賭神發誓的分辯。又罵眾人:「誰這麼編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分明是為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做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父打了他兩下子,過後兒老太太不知怎麼知道了,說是珍大哥治的,好好兒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日越發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索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命!」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慌的薛姨媽拉住,罵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誰去?你先打我來。」薛蟠的眼急的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又不叫我去,為什麼好好的賴我?將來寶玉活一日,我耽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淨!」
寶釵忙也上前勸道:「你忍耐些兒罷。媽媽急的這個樣兒,你不說來勸,你倒反鬧的這樣。別說是媽媽,就是旁人來勸你,也是為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了。」薛蟠道:「你這會子又說這話,都是你說的。」寶釵道:「你只怨我說,再不怨你那顧前不顧後的形景。」薛蟠道:「你只會怨我顧前不顧後,你怎麼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的呢?別說別的,就拿前日琪官兒的事比給你們聽:那琪官兒我們見了十來次,他並沒和我說一句親熱話;怎麼前兒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給他?難道這也是我說的不成?」薛姨媽和寶釵急的說道:「還提這個,可不是為這個打他呢!可見是你說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氣死人了!賴我說的我不惱,我只氣一個寶玉鬧的這麼天翻地覆的。」寶釵道:「誰鬧來着?你先持刀動杖的鬧起來,倒說別人鬧。」
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證,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他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兒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前媽媽和我說,你這金鎖要揀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着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着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薛蟠見妹子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便賭氣走到自己屋裡安歇不提。
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屋裡整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了衣裳,便出來瞧母親。可巧遇見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問他那裡去。寶釵因說:「家去。」口裡說着,便只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彩的去了,又見眼上好似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淚來,也醫不好棒瘡。」
不知寶釵如何答對,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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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櫛(zhì志)沐──梳洗。
櫛:梳子、篦子等梳發用具,引申為梳發。
(2)
進上的──進貢給皇帝的物品。
上:皇上。
(3)
掰着嘴兒──苦口婆心,不厭其煩,耐心。
(4)
男女之分──即「男女之別」,出自《禮記·昏義》:「敬慎重正而後親之,禮之大禮,而所以成男女之別,而立夫婦之義也。男女有別,而後夫婦有義。」意謂男女之間應該有嚴格的界限。這是封建禮教用所謂「禮防」硬把男女加以區分。
(5)
直過兒──平安無事,順順噹噹,沒有過錯。
(6)
五內沸然──內心猶如開了鍋。
五內:本義為五臟,引申以指內心。
沸然:開水沸騰貌。
(7)
「眼空蓄淚」一詩──尺幅:形容很小。
鮫綃:即鮫綃紗。典出西晉·張華《博物志》卷九:「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從水出,寓人家,積日賣綃。」又南朝梁·任昉《述異記》卷上:「揚州有蛇市,市人(指鮫人)鬻珠玉而雜貨鮫布。鮫人即泉先也。南海出鮫綃紗,泉先潛織,一名龍紗,其價百餘金,以為服,入水不濡。南海有龍綃宮,泉先織綃之處,綃有白如雪者。」這裡代指賈寶玉送給林黛玉的兩方舊手帕。
此詩是林黛玉收到賈寶玉的舊手帕後,激動得淚流滿面,感情難以控制,以至於毫不隱諱地直抒她對賈寶玉的愛情。
(8)
「拋珠滾玉」一詩──拋珠滾玉:這裡暗用了「泣珠」之典。典出漢·郭憲《洞冥記》卷二:「吠勒國……去長安九千里,在日南,人長七尺,被發至踵,乘犀象之車。乘象入海底取寶,宿於鮫人之舍,得淚珠,則鮫所泣之珠也,亦曰泣珠。」又西晉·張華《博物志》卷九:「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從水出,寓人家,積日賣綃。將去,從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滿盤,以與主人。」
潸:淚流不止貌。
點點斑斑──這裡暗用了「斑竹」之典。典出西晉·張華《博物志》卷八《史補》:「堯之二女(即娥皇、女英),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揮竹,竹盡斑。」
此詩中林黛玉用了「泣珠」和「斑竹」兩個典故:前者隱寓林黛玉為愛情而哭泣,故她的眼淚猶如珠子般珍貴;後者暗示林黛玉對賈寶玉的愛情猶如娥皇、女英對虞舜的愛情一樣至死不渝。
(9)
「彩線難收」一詩──彩線:比喻連綿不絕的眼淚。
湘江舊跡:指娥皇、女英二妃雙雙投入湘江而死事。事見西漢·劉向《列女傳·母儀·有虞二妃》:舜微時,堯女娥皇、女英雙雙嫁舜,同甘共苦,孝順公婆。舜為帝後,封娥皇為皇后,女英為妃子,二女襄舜治國。舜南巡至蒼梧而死,二女投湘江以殉。同時也暗用了「斑竹」之典。典出西晉·張華《博物志》卷八《史補》:「堯之二女(娥皇、女英),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渧揮竹,竹盡斑。」
香痕:林黛玉暗指自己的眼淚有如娥皇、女英之眼淚。
此詩是林黛玉由瀟湘館的竹林,聯想到「斑竹」之典,再次暗示她對賈寶玉的愛情猶如娥皇、女英對虞舜的愛情一樣至死不渝。
第三十五回
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話說寶釵分明聽見黛玉刻薄他,因惦記着母親、哥哥,並不回頭,一徑去了。
這裡黛玉仍舊立於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着。只見李紈、迎春、探春、惜春並丫鬟等人都向怡紅院內去過之後,一起一起的散盡了;只不見鳳姐兒來。心裡自己盤算道:「他怎麼不來瞧瞧寶玉呢?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1),討老太太、太太的好兒才是呢!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頭再看時,只見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紅院內來了。定睛看時,卻是賈母搭着鳳姐的手,後頭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並丫頭、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
黛玉看了,不覺點頭,想起有父母的好處來,早又淚珠滿面。少頃,只見薛姨媽、寶釵等也進去了。忽見紫鵑從背後走來,說道:「姑娘吃藥去罷,開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麼樣?只是催。我吃不吃,與你什麼相干?」紫鵑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是五月里,天氣熱,到底也還該小心些。大清早起,在這個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歇了。」一句話提醒了黛玉,方覺得有點兒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着紫鵑,回到瀟湘館來。
一進院門,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2),因暗暗的嘆道:「雙文雖然命薄(3),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併連孀母、弱弟俱無。」想到這裡,又欲滴下淚來。不防廊下的鸚哥見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唬了一跳。因說道:「你作死呢!又扇了我一頭灰。」那鸚哥又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來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鸚哥便長嘆一聲,竟大似黛玉素日吁嗟音韻。接着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難為他怎麼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