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54章
曹雪芹
黛玉便命將架摘下來,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鈎上(4)。於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了,吃畢藥。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窗,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着紗窗調逗鸚哥做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這且不在話下。
且說寶釵來至家中,只見母親正梳頭呢。看見他進來,便笑着說道:「你這麼早就梳上頭了?」寶釵道:「我瞧瞧媽媽身上好不好。昨兒我去了,不知他可又過來鬧了沒有?」一面說,一面在他母親身旁坐下,由不得哭將起來。薛姨媽見他一哭,自己撐不住,也就哭了一場。一面又勸他:「我的兒,你別委屈了,你等我處分那孽障。你要有個好歹,叫我指望那一個呢?」
薛蟠在外聽見,連忙的跑進來,對着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只說:「好妹妹,恕我這次罷。原是我昨兒吃了酒,回來的晚了,路上撞客着了,來家沒醒,不知胡說了些什麼,連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氣。」寶釵原是掩面而哭,聽如此說,由不得也笑了,遂抬頭向地下啐了一口,說道:「你不用做這些像生兒了(5)。我知道你的心裡多嫌我們娘兒們,你是變着法兒叫我們離了你就心淨了。」
薛蟠聽說,連忙笑道:「妹妹這從那裡說起?妹妹從來不是這麼多心說歪話的人哪!」薛姨媽忙又接着道:「你只會挑你妹妹的歪話,難道昨兒晚上你說的那些話就使得嗎?當真是你發昏了?」薛蟠道:「媽媽也不必生氣,妹妹也不用煩惱,從今以後,我再不和他們一塊兒喝酒了,好不好?」寶釵笑道:「這才明白過來了。」薛姨媽道:「你要有個橫勁,那龍也下蛋了。」
薛蟠道:「我要再和他們一處喝,妹妹聽見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兒操心?媽媽為我生氣還猶可,要只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媽,多疼妹妹,反叫娘母子生氣,妹妹煩惱,連個畜生不如了!」口裡說着,眼睛裡掌不住掉下淚來。
薛姨媽本不哭了,聽他一說,又傷起心來。寶釵勉強笑道:「你鬧夠了,這會子又來招着媽媽哭了。」薛蟠聽說,忙收淚笑道:「我何曾招媽媽哭來着?罷罷罷,扔下這個別提了,叫香菱來倒茶妹妹喝。」寶釵道:「我也不喝茶,等媽媽洗了手,我們就過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項圈我瞧瞧,只怕該炸一炸去了。」寶釵道:「黃澄澄的,又炸他做什麼?」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該添補些衣裳了,要什麼顏色花樣,告訴我。」寶釵道:「連那些衣裳我還沒穿遍了,又做什麼?」一時薛姨媽換了衣裳,拉着寶釵進園去,薛蟠方出去了。
這裡薛姨媽和寶釵進園來看寶玉,到了怡紅院中,只見抱廈里外迴廊上許多丫頭、老婆站着,便知賈母等都在這裡。母女兩個進來,大家見過了。只見寶玉躺在榻上,薛姨媽問他:「可好些?」寶玉忙欲欠身,口裡答應着「好些」,又說:「只管驚動姨娘、姐姐,我當不起。」薛姨媽忙扶他睡下,又問他:「想什麼吃,只管告訴我。」寶玉笑道:「我想起來,自然和姨娘要去。」
王夫人又問:「你想什麼吃?回來好給你送來。」寶玉笑道:「也倒不想什麼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還好些。」鳳姐一旁笑道:「都聽聽,口味倒不算高貴,只是太磨牙了,巴巴兒的想這個吃。」賈母便一疊連聲的叫做去。鳳姐笑道:「老祖宗別急,我想想這模子是誰收着呢?」因回頭吩咐個老婆問管廚房的去要。那老婆去了半天,來回話:
「管廚房的說,四副湯模子都繳上來了。」鳳姐聽說,又想了一想道:「我也記得交上來了,就只不記得交給誰了,多半是在茶房裡。」又遣人去問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後還是管金銀器的送了來了。
薛姨媽先接過來瞧時,原來是個小匣子,裡面裝着四副銀模子,都有一尺多長,一寸見方。上面鑿着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蓮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樣,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賈母、王夫人道:「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要不說出來,我見了這個,也不認得是做什麼用的。」鳳姐兒也不等人說話,便笑道:「姑媽不知道,這是舊年備膳的時候兒他們想的法兒。不知弄什麼面印出來,借點新荷葉的清香,全仗着好湯。我吃着究竟也沒什麼意思,誰家常吃他?那一回呈樣做了一回,他今兒怎麼想起來了?」
說着接過來,遞與個婦人,吩咐廚房裡立刻拿幾隻雞,另外添了東西,做十碗湯來。王夫人道:「要這些做什麼?」鳳姐笑道:「有個原故:這一宗東西,家常不大做。今兒寶兄弟提起來了,單做給他吃,老太太、姑媽、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就勢兒弄些大家吃吃,托賴着連我也嘗個新兒。」賈母聽了,笑道:「猴兒,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錢做人情。」說的大家都笑了。鳳姐忙笑道:「這不相干,這個小東道兒,我還孝敬的起。」便回頭吩咐婦人:「說給廚房裡,只管好生添補着做了,在我賬上領銀子。」婆子答應着去了。
寶釵一旁笑道:「我來了這麼幾年,留神看起來,二嫂子憑他怎麼巧,再巧不過老太太。」賈母聽說,便答道:「我的兒,我如今老了,那裡還巧什麼?當日我像鳳丫頭這麼大年紀,比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遠了。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公婆跟前就不獻好兒。鳳兒嘴乖,怎麼怨得人疼他?」
寶玉笑道:「要這麼說,不大說話的就不疼了?」賈母道:「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的好。」寶玉笑道:「這就是了。我說大嫂子倒不大說話呢,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一樣的疼。要說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姐妹裡頭,也只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賈母道:「提起姐妹,不是我當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裡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薛姨媽聽了,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說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裡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寶玉勾着賈母,原為要贊黛玉,不想反贊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寶釵一笑。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
忽有人來請吃飯,賈母方立起身來,命寶玉:「好生養着罷。」把丫頭們又囑咐了一回,方扶着鳳姐兒,讓着薛姨媽,大家出房去了。猶問:「湯好了不曾?」又問薛姨媽等:「想什麼吃,只管告訴我,我有本事叫鳳丫頭弄了來咱們吃。」薛姨媽笑道:「老太太也會慪他,時常他弄了東西來孝敬,究竟又吃不多兒。」鳳姐兒笑道:「姑媽倒別這麼說。我們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要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一句話沒說了,引的賈母、眾人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寶玉在屋裡也掌不住笑了。襲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嘴,怕死人。」
寶玉伸手拉着襲人,笑道:「你站了這半日,可乏了。」一面說,一面拉他身旁坐下。襲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寶姑娘在院子裡,你和他說,煩他們鶯兒來打上幾根絡子。」寶玉笑道:「虧了你提起來。」說着,便仰頭向窗外道:「寶姐姐,吃過飯叫鶯兒來,煩他打幾根絡子,可得閒兒?」寶釵聽見,回頭道:「是了,一會兒就叫他來。」賈母等尚未聽真,都止步問寶釵何事,寶釵說明了。賈母便說道:「好孩子,你叫他來替你兄弟打幾根罷。你要人使,我那裡閒的丫頭多着呢,你喜歡誰,只管叫來使喚。」薛姨媽、寶釵等都笑道:「只管叫他來做就是了,有什麼使喚的去處?他天天也是閒着淘氣。」
大家說着,往前正走,忽見湘雲、平兒、香菱等在山石邊掐鳳仙花呢,見了他們走來,都迎上來了。少頃出至園外,王夫人恐賈母乏了,便欲讓至上房內坐。賈母也覺腳酸,便點頭依允。王夫人便命丫頭忙先去鋪設坐位。那時趙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與那老婆、丫頭們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鋪褥子。賈母扶着鳳姐兒進來,與薛姨媽分賓主坐了,寶釵、湘雲坐在下面。王夫人親自捧了茶來,奉與賈母;李宮裁捧與薛姨媽。賈母向王夫人道:「讓他們小妯娌們伏侍罷,你在那裡坐下,好說話兒。」王夫人方向一張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鳳姐兒道:「老太太的飯放在這裡,添了東西來。」鳳姐兒答應,出去便命人去賈母那邊告訴。那邊的老婆們忙往外傳了,丫頭們忙都趕過來。王夫人便命:「請姑娘們去。」請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迎春身上不耐煩,不吃飯;那黛玉是不消說,十頓飯只好吃五頓,眾人也不着意了。
少頃飯至,眾人調放了桌子。鳳姐兒用手巾裹了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姨媽不用讓,還聽我說就是了。」賈母笑向薛姨媽道:「我們就是這樣。」薛姨媽笑着應了。於是鳳姐放下四雙箸:上面兩雙是賈母、薛姨媽,兩邊是寶釵、湘雲的。王夫人、李宮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鳳姐先忙着要乾淨傢伙來,替寶玉揀菜。少頃,蓮葉湯來了,賈母看過了。王夫人回頭見玉釧兒在那裡,便命玉釧兒與寶玉送去。鳳姐道:「他一個人難拿。」可巧鶯兒和同喜都來了,寶釵知道他們已吃了飯,便向鶯兒道:「寶二爺正叫你去打絡子,你們兩個同去罷。」
鶯兒答應着,和玉釧兒出來。鶯兒道:「這麼遠,怪熱的,那可怎麼端呢?」玉釧兒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說着,便命一個婆子來,將湯、飯等類放在一個捧盒裡,命他端了跟着,他兩個卻空着手走。一直到了怡紅院門口,玉釧兒方接過來,同着鶯兒進入房中。
襲人、麝月、秋紋三個人正和寶玉玩笑呢,見他兩個來了,都忙起來笑道:「你們兩個來的怎麼碰巧,一齊來了?」一面說,一面接過來。玉釧兒便向一張杌子上坐下;鶯兒不敢坐,襲人便忙端了個腳踏來,鶯兒還不敢坐。
寶玉見鶯兒來了,卻倒十分歡喜。見了玉釧兒,便想起他姐姐金釧兒來了,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便把鶯兒丟下,且和玉釧兒說話。襲人見把鶯兒不理,恐鶯兒沒好意思的,又見鶯兒不肯坐,便拉了鶯兒出來,到那邊屋裡去吃茶說話兒去了。
這裡麝月等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只是不吃,問玉釧兒道:「你母親身上好?」玉釧兒滿臉嬌嗔,正眼也不看寶玉,半日方說了一個「好」字。寶玉便覺沒趣,半日,只得又陪笑問道:「誰叫你替我送來的?」玉釧兒道:「不過是奶奶、太太們。」寶玉見他還是哭喪着臉,便知他是為金釧兒的原故。待要虛心下氣哄他,又見人多,不好下氣的,因而便尋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後又陪笑問長問短。
那玉釧兒先雖不欲理他,只是見寶玉一些性氣也沒有,憑他怎麼喪謗,還是溫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寶玉便笑央道:「好姐姐,你把那湯端了來,我嘗嘗。」玉釧兒道:「我從不會餵人東西,等他們來了再喝。」寶玉笑道:「我不是要你餵我。我因為走不動,你遞給我喝了,你好趕早回去交代了,好吃飯去。我只管耽誤了時候,豈不餓壞了你?你要懶怠動,我少不得忍着疼下去取去。」說着,便要下床,扎掙起來,禁不住「噯喲」之聲。玉釧兒見他這般,也忍不過,起身說道:「躺下去罷。那世里造的孽,這會子現世現報(6),叫我那一個眼睛瞧的上!」一面說,一面哧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
寶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氣,只管在這裡生罷。見了老太太、太太,可和氣着些;若還這樣,你就要挨罵了。」玉釧兒道:「吃罷,吃罷。你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了,我都知道啊。」說着,催寶玉喝了兩口湯。寶玉故意說不好吃。玉釧兒撇嘴道:「阿彌陀佛!這個還不好吃,也不知什麼好吃呢?」寶玉道:「一點味兒也沒有。你不信嘗一嘗,就知道了。」玉釧兒果真賭氣嘗了一嘗。寶玉笑道:「這可好吃了。」玉釧兒聽說,方解過他的意思來,原是寶玉哄他喝一口。便說道:「你既說不喝,這會子說好吃,也不給你喝了。」寶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喝;玉釧兒又不給他,一面又叫人打發吃飯。
丫頭方進來時,忽有人來回話,說:「傅二爺家的兩個嬤嬤來請安,來見二爺。」寶玉聽說,便知是通判傅試家的嬤嬤來了。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原來都賴賈家的名聲得意;賈政也着實看待,與別的門生不同。他那裡常遣人來走動。
寶玉素昔最厭勇男蠢婦的,今日卻如何又命這兩個婆子進來?其中原來有個原故。只因那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聽人說才貌俱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不命他們進來,恐薄了傅秋芳,因此連忙命讓進來。
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着妹子,要與豪門貴族結親,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怎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本是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那傅試與賈家親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今日遣來的兩個婆子,偏偏是極無知識的,聞得寶玉要見,進來只剛問了好,說了沒兩句話。那玉釧兒見生人來,也不和寶玉廝鬧了,手裡端着湯,卻只顧聽;寶玉又只顧和婆子說話,一面吃飯,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將碗碰翻,將湯潑了寶玉一手。玉釧兒倒不曾燙着,唬了一跳,忙笑道:「這是怎麼了?」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的,只管問玉釧兒:「燙了那裡了?疼不疼?」玉釧兒和眾人都笑了。玉釧兒道:「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寶玉聽了,方覺自己燙了。眾人上來,連忙收拾。寶玉也不吃飯了,洗手吃茶,又和那兩個婆子說了兩句話,然後兩個婆子告辭出去。晴雯等送至橋邊方回。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們家的寶玉是相貌好,裡頭糊塗,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別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呆了嗎?」那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還聽見他家裡許多人說,千真萬真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兒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吁短嘆的,就是咕咕噥噥的。且一點剛性兒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到了。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蹋起來,那怕值千值萬,都不管了。」兩個人一面說,一面走出園來回去,不在話下。
且說襲人見人去了,便攜了鶯兒過來,問寶玉:「打什麼絡子?」寶玉笑向鶯兒道:「才只顧說話,就忘了你了。煩你來不為別的,替我打幾根絡子。」鶯兒道:「裝什麼的絡子?」寶玉見問,便笑道:「不管裝什麼的,你都每樣打幾個罷。」鶯兒拍手笑道:「這還了得!要這樣,十年也打不完了。」寶玉笑道:「好姑娘,你閒着也沒事,都替我打了罷。」
襲人笑道:「那裡一時都打的完?如今先揀要緊的打幾個罷。」鶯兒道:「什麼要緊?不過是扇子、香墜兒、汗巾子。」寶玉道:「汗巾子就好。」鶯兒道:「汗巾子是什麼顏色?」寶玉道:「大紅的。」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壓得住顏色。」寶玉道:「松花色配什麼?」鶯兒道:「松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才嬌艷。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艷。」鶯兒道:「蔥綠、柳黃可倒還雅致。」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綠。」鶯兒道:「什麼花樣呢?」寶玉道:「也有幾樣花樣?」鶯兒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塊、方勝、連環、梅花、柳葉(7)。」寶玉道:「前兒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樣是什麼?」鶯兒道:「是攢心梅花。」寶玉道:「就是那樣好。」
一面說,一面襲人剛拿了線來。窗外婆子說:「姑娘們的飯都有了。」寶玉道:「你們吃飯去,快吃了來罷。」襲人笑道:「有客在這裡,我們怎麼好意思去呢?」鶯兒一面理線,一面笑道:「這打那裡說起?正經快吃去罷。」襲人等聽說,方去了,只留下兩個小丫頭呼喚。
寶玉一面看鶯兒打絡子,一面說閒話。因問他:「十幾歲了?」鶯兒手裡打着,一面答話:「十五歲了。」寶玉道:「你本姓什麼?」鶯兒道:「姓黃。」寶玉笑道:「這個姓名倒對了,果然是個『黃鶯兒』。」鶯兒笑道:「我的名字本來是兩個字,叫做金鶯。姑娘嫌拗口,只單叫鶯兒。如今就叫開了。」寶玉道:「寶姐姐也就算疼你了。明兒寶姐姐出嫁,少不得是你跟了去了。」鶯兒抿嘴一笑。寶玉笑道:「我常常和你花大姐姐說,明兒也不知那一個有造化的消受你們主兒兩個呢。」鶯兒笑道:「你還不知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上的人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其次。」寶玉見鶯兒嬌腔婉轉,語笑如痴,早不勝其情了,那堪更提起寶釵來。便問道:「什麼好處?你細細兒的告訴我聽。」鶯兒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他。」寶玉笑道:「這個自然。」
正說着,只聽見外頭說道:「怎麼這麼靜悄悄的?」二人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寶釵來了。寶玉忙讓坐。寶釵坐下,因問鶯兒:「打什麼呢?」一面問,一面向他手裡去瞧,才打了半截兒。寶釵笑道:「這有什麼趣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說的是,我就忘了。只是配個什麼顏色才好?」寶釵道:「用鴉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太暗。依我說,竟把你的金線拿來,配着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那才好看。」
寶玉聽說,喜之不盡,一疊連聲就叫襲人來取金線。正值襲人端了兩碗菜走進來,告訴寶玉道:「今兒奇怪:剛才太太打發人給我送了兩碗菜來。」寶玉笑道:「必定是今兒菜多,送給你們大家吃的。」襲人道:「不是,說指名給我的,還不叫過去磕頭:這可是奇了。」寶釵笑道:「給你的你就吃去,這有什麼猜疑的?」襲人道:「從來沒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寶釵抿嘴一笑,說道:「這就不好意思了?明兒還有比這個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襲人聽了話內有因,素知寶釵不是輕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來,便不再提了。將菜給寶玉看了,說:「洗了手,來拿線。」說畢,便一直出去了。吃過飯,洗了手進來,拿金線給鶯兒打絡子。此時寶釵早被薛蟠遣人來請出去了。
這裡寶玉正看着打絡子,忽見邢夫人那邊遣了兩個丫頭,送了兩樣果子來給他吃,問他:「可走得了麼?要走的動,叫哥兒明兒過去散散心,太太着實惦記着呢。」寶玉忙道:「要走得了,必定過來請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請太太放心罷。」一面叫他兩個坐下,一面又叫:「秋紋來,把才那果子拿一半,送給林姑娘去。」秋紋答應了,剛欲去時,只聽黛玉在院內說話,寶玉忙叫快請。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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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打個花胡哨——即以花言巧語、虛情假意敷衍一番即去。
胡哨:用嘴唇或塞手指於口發出的尖銳聲音,因綠林強徒常用作打劫行客的暗號,搶完便跑,故以此比擬敷衍周旋。
(2)
「幽僻處」二句──這是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二本第三折中紅娘唱《脫布衫》曲文中的兩句。本折寫崔夫人為酬張君瑞請兵救命之恩,設宴款待,紅娘以為崔夫人要兌現許婚諾言,所以興沖衝去請張君瑞赴宴,唱出以上二句。林黛玉因瀟湘館「苔痕濃淡」而聯想到這兩句唱詞,以及崔鶯鶯雖孤,「尚有孀母、弱弟」,不禁為自己的孤苦伶仃而感嘆。
(3)
雙文──指元·王實甫《西廂記》中的崔鶯鶯(也就是唐·元稹(字微之)傳奇小說《鶯鶯傳》中的崔鶯鶯)。典出元稹多首詩中,如《雜憶》詩中即連用五次「雙文」:「憶得雙文通內里,玉櫳深處暗聞香……憶得雙文人靜後,潛教桃葉送秋遷……憶得雙文臘月下,小樓前後捉迷藏……憶得雙文獨披掩,滿頭花草倚新簾……憶得雙文衫子薄,鈿頭雲映近紅酥。」宋·趙令畤在《侯鯖錄》卷五解釋說:「仆家有微之作《元氏古艷詩》百餘篇……其詩中多言『雙文』,意謂二『鶯』字為雙文也。」後人遂將「雙文」作為崔鶯鶯之代稱。
(4)
月洞窗──即圓形窗戶。因像滿月般圓而得名。
(5)
像生兒──原指模仿人、物之聲音、形態的一種說唱技藝。宋·吳自牧《夢粱錄·閒人》:「舊有百業皆通者,如紐元子、學像生、叫聲……」又宋·耐得翁《都城紀勝·閒人》:「舊有百業皆能者,如紐元子、學像生、動樂器、雜手藝、唱叫白詞、相席打令、傳言送語、弄水使拳之類,並是本色。」又宋·無名氏《西湖老人繁勝錄》:「選像生有顏色者三四十人,戴冠子花朵,著艷色衫子。」後來的口技、相聲兩種曲藝,當由此發展而來。這裡是形容像說相聲般裝模作樣,引人發笑。
(6)
現世現報──語本唐·釋道世《法苑珠林·卷六九·受報篇·現報部》引《佛說行七行現報經》:「爾時世尊告諸比丘:有七種人可事可敬,是世間無上福田。云何七種人?一者行慈,二者行悲,三者行喜,四者行護,五者行空,六者行無相,七者行無願。其有眾生行此七法,於現法中獲其果報……於現世得報。」原為佛教用語,指人做了壞事或好事,在今生就會得到報應。引申以多指人做了壞事,很快就會招來不好的下場。
(7)
一炷香……柳葉──皆為編織手法與圖案之名。
一炷香:橫直交叉圖案。
朝天凳:梯形圖案。
象眼塊:菱形斜方形圖案。
方勝:兩個菱形交叉圖案,象徵連續不斷的吉祥之意。
連環:多個圓環相套或並排圖案。
梅花:梅花形圖案。
柳葉:柳葉形圖案。
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芸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1)
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歡喜。因怕將來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以後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不用上來傳話,就回他說我說的:一則打重了,得着實將養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2),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那小廝頭兒聽了,領命而去。賈母又命李嬤嬤、襲人等來,將此話說與寶玉,使他放心。
那寶玉素日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得意了,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3),一發都隨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園中遊玩坐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卻每日甘心為諸丫頭充役,倒也得十分消閒日月。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勸導,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子,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為引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了(4)。」眾人見他如此,也都不向他說正經話了。獨有黛玉自幼兒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所以深敬黛玉。
閒言少述。如今且說鳳姐自見金釧兒死後,忽見幾家僕人常來孝敬他些東西,又不時的來請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這日又見人來孝敬他東西,因晚間無人時笑問平兒。平兒冷笑道:「奶奶連這個都想不起來了?我猜他們的女孩兒,都必是太太屋裡的丫頭。如今太太屋裡有四個大的,一個月一兩銀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個月只幾百錢。如今金釧兒死了,必定他們要弄這一兩銀子的窩兒呢。」鳳姐聽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想的不錯。只是這起人也太不知足:錢也賺夠了,苦事情又攤不着,他們弄個丫頭搪塞身子兒也就罷了,又要想這個巧宗兒。他們幾家的錢也不是容易花到我跟前的,這可是他們自尋,送什麼我就收什麼,橫豎我有主意。」鳳姐兒安下這個心,所以只管耽延着,等那些人把東西送足了,然後乘空方回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