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58章
曹雪芹
(29)
「曉風不散」一聯──愁千點:指海棠花重重疊疊,不能完全展開,猶如含愁。
淚一痕:指白海棠枝葉花朵上的雨點。
這一聯是說晨風也不能使白海棠花瓣舒展,夜雨則猶如白海棠的眼淚。隱寓無論晨風還是夜雨,都會使林黛玉觸景傷情,以淚洗面。
(30)
「獨倚畫欄」一聯──如有意:若有所思。
清砧:本指搗衣石,引申為搗衣聲。
怨笛:哀怨幽咽的笛聲。宋·楊萬里《聞子規》詩:「怨笛哀箏總不如,一聲聲徹九天虛。」
這一聯是說白海棠好像獨倚欄杆若有所思的美人,聽着搗衣聲和怨笛聲打發黃昏。隱寓林黛玉孤苦伶仃,每天只有欄杆、搗衣聲、怨笛聲與之相伴。
賈寶玉的《詠白海棠》詩表面上是詠白海棠,實際上全寫林黛玉。故脂硯齋批曰:「妙在終不忘黛玉。」足見寶玉對黛玉刻骨銘心之愛。
(31)
「半卷湘簾」一聯──湘簾:湘妃竹的門帘。參見第十六回「湘簾」注。
碾冰為土:形容白海棠花盆裡的土非常潔淨。
玉為盆:形容白海棠花盆潔白而珍貴。
林黛玉既住瀟湘館,又號瀟湘妃子,因而這一聯也是自指。首句不寫白海棠花而寫看花人,以突兀取勝。故脂硯齋批曰:「且不說花,且說看花的人,起的突然別致。」次句強調花土和花盆的潔淨。脂硯齋批曰:「極妙!料定他自與別人不同。」這一聯明是說白海棠花,實為林黛玉自況:如冰如玉,一塵不染。
(32)
「偷來梨蕊」一聯──梨蕊:指白色的梨花。
梅花魂:指梅花傲雪的品格。
這一聯是說白海棠花兼有梨花之潔白和梅花之品格,因而勝過梨花和梅花。這也是林黛玉自況:像梨花一樣潔白無瑕,如梅花一般傲骨崚崚。此聯構思巧妙:意在讚美白海棠花(也是自贊),卻用「偷」梨花的潔白和「借」梅花的傲雪來烘托,避免了平鋪直敘,且有俏皮意味。難怪眾人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種心腸」。
(33)
「月窟仙人」一聯──月窟:月宮。晉·摯虞《思游賦》:「觀玄鳥之參趾兮,食根壹之神籌;擾毚兔於月窟兮,詰姮娥於蓐收。」
仙人:指仙女嫦娥(姮娥)。
縞袂:本指白色衣袖,引申為白色衣衫。
宋·蘇軾《次韻楊公濟奉儀梅花詩》其一:「月黑林間逢縞袂,霸陵醉尉誤誰何?」
秋閨:秋天的閨房。暗指更易引起愁思。南朝梁·江洪《秋風曲》其二:「孀婦悲四時,況在秋閨內。」
怨女:指已到婚齡而無配偶的女子。《孟子·梁惠王下》:「《詩》云:『古公亶甫,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愛及姜女,聿來四宇。』當是時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
這一聯是說白海棠花猶如月宮嫦娥身穿自己縫製的白衣,秋閨中的怨女擦拭淚痕。這還是林黛玉自況:自己猶如月宮嫦娥和秋閨怨女,孤苦伶仃,寂寞無歡,以淚洗面。故脂硯齋批曰:「虛敲旁比,真逸才也。且不脫落自己。」
(34)
「嬌羞默默」一聯──這一聯是說白海棠花猶如羞怯的少女,愁緒滿懷而無人可訴,在夜深人靜中只有西風為伴。這仍然是林黛玉自況:自己父母雙亡,寄人籬下,雖然熱戀着賈寶玉,卻無人為之主張。故脂硯齋批曰:「看他終結到自己。」
林黛玉的《詠白海棠》詩從頭至尾以白海棠花自比,幾乎難分她是詠白海棠花還是自詠自嘆,情景交融,天衣無縫,應為四首之冠。
(35)
纏絲白瑪瑙碟子──用纏絲白瑪瑙製作的碟子。
纏絲白瑪瑙:瑪瑙的一種。明·李時珍《本草綱目·石部二·瑪瑙》:「瑪瑙品類甚多……有柏枝瑪瑙,花如柏枝;有夾胎瑪瑙,正視瑩白,側視則若凝血,一物二色也;截子瑪瑙,黑白相間;合子瑪瑙,漆黑中有一白線間之;錦江瑪瑙,其色如錦;纏絲瑪瑙,紅白如絲:此皆貴品。」
(36)
聯珠瓶──由兩個大小、式樣、花色一模一樣的瓶子連在一起的花瓶,取「珠連璧合」之意。
(37)
西洋花點子哈巴兒──這是與襲人惡謔的話。因哈巴狗原產於西洋,又奴性十足,正與襲人一樣,而襲人又姓花,故稱。
(38)
掐絲盒子——即景泰藍盒子。
掐絲:亦稱「掐絲琺瑯」。是景泰藍的一種工藝。即在已經做好的銅胎上以各色琺瑯漆成花紋,花紋的邊緣又嵌上金絲或銀絲。
(39)
雞頭——「雞頭米」的簡稱,「芡實」的俗稱。也是一種可食的水生植物果實。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果部六·芡實》:「莖上花似雞冠,故名『雞頭』。」「芡可濟儉歉,故謂之『芡』。」「芡莖三月生葉貼水,大於荷葉,皺文如縠,蹙衄如沸,面青背紫,莖葉皆有刺。其莖長至丈餘,中亦有孔有絲,嫩者剝皮可食……花在苞頂,亦如雞喙及猥喙。剝開內有斑駁軟肉裹子,累累如珠璣。殼內白米,狀如魚目。」
(40)
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簡稱「栗糕」。即用本年新產栗子、糯米粉、糖等原料製作的糕點。清·袁枚《隨園食單·栗糕》條介紹其製作方法云:「煮栗極爛,以純糯粉加糖為糕蒸之,上加果仁、松子。此重陽食也。」這裡的栗糕做法可能略有不同:不是將栗子煮爛,而是磨成粉,並加有桂花。
(41)
道生受——向饋贈的人表示謝意。意謂我對你一無好處,你卻送我禮物,我受之有愧。這裡是宋媽媽轉達史湘雲對賈寶玉的謝意。
(42)
「神仙昨日」一聯──都門:京都。
種的藍田玉:這裡用了「藍田」之地名與「種玉」之典故。
藍田:縣名,在今陝西省渭河平原南,以產玉聞名。漢·班固《西都賦》:「海陸珍藏,藍田美玉。」又《漢書·地理志·京兆尹》:「藍田,山出美玉。」
種玉:典出東晉·干寶《搜神記》卷一一:「楊公伯雍,雒陽縣人也,本以儈賣為業,性篤孝。父母亡,葬無終山(在今天津市薊縣),遂家焉。山高八十里,上無水,公汲水,作義漿於坂頭,行者皆飲之。三年,有一人就飲,以一斗石子與之,使至高平好地有石處種之,云:『玉當生其中。』楊公未娶,又語云:『汝後當得好婦。』語畢不見。乃種其石。數歲,時時往視,見玉子生石上。人莫知之。有徐氏者,右北平著姓,女甚有行,時人求,多不許。公乃試求徐氏。徐氏笑以為狂,因戲曰:『得白璧一雙來,當聽為婚。』公至所種玉田中,得白璧五雙,以聘。徐氏大驚,遂以女妻公。天子聞而異之,拜為大夫。乃於種玉處,四角作大石柱,各一丈,中央一頃地,名曰『玉田』。」
後人將以產玉聞名的「藍田」與「種玉」之典故合二為一,遂成為「藍田種玉」這一成語。
這一聯是誇張地描寫白海棠來歷不凡:它是神仙所種。這裡也隱寓史湘雲出身高貴。
(43)
「自是霜娥」一聯──自是:本來就是。
霜娥:即青女,又稱青娥。傳說中主管霜雪的女神。見於《淮南子·天文訓》:「至(季)秋三月,地氣不藏,乃收其殺,百蟲蟄伏,靜居閉戶。青女乃出,以降霜雪。」高誘註:「青女,天神,青霄玉女,主霜雪也。」
非關:無關,毫不相干。
倩女離魂:典出唐·陳玄祐《離魂記》傳奇小說:張倩娘與表兄王宙相愛,其父張鎰卻將她另許他人,以致倩娘大病,王宙出走。王宙於途中見倩娘追至,二人偕行,結為夫妻。五年後相偕回家探親,臥病家中的倩娘與王宙之妻倩娘忽然合二為一,方知王宙之妻原是倩娘的魂靈。
這一聯是以擬人化手法描寫白海棠花的一往情深:表面上像霜娥一樣冰冷,實際上如倩女一樣痴情。這裡也隱寓史湘雲未來的婚姻,故脂硯齋批曰:「又不脫自己將來形景。」
(44)
「秋陰捧出」一聯──秋陰:即秋天的密雲,代指秋天。
上句形容白海棠花潔白如雪,下句描繪夜雨為白海棠花增添了晶瑩的水珠。這一聯也隱寓史湘雲心地高潔如白雪,性格豪爽如水珠。
(45)
「卻喜詩人」一聯──這一聯是形容白海棠花魅力無窮,以致百看不厭。也隱寓史湘雲性格可愛。
(46)
「蘅芷階通」一聯──蘅芷:杜蘅和青芷(亦稱「若芷」),都是香草。
蘿薜:松蘿和薜荔,都是蔓生植物。
這一聯是以杜蘅、青芷、松蘿、薜荔這四種植物因適應力極強,故到處可以生長,無論階側、牆角、盆栽皆可適應,以反襯白海棠孤芳自賞,難以融合到百花之中。這裡隱寓史湘雲對人生的一種感悟:人不能孤芳自賞,而要隨俗隨眾。這也就是她性格豪爽灑脫的根據。
(47)
「花因喜潔」一聯──偶:夥伴,朋友。
悲秋:蕭瑟的秋景引起的傷感。戰國楚·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唐·杜甫《登高》詩:「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斷魂:形容極其哀傷。唐·宋之問《江亭晚望》詩:「望水知柔性,看山欲斷魂。」
這一聯仍然不直接寫白海棠花,而是泛說花要是太愛潔淨就無夥伴,人要是太多愁善感就會陷入哀傷之中而不能自拔。這裡的寓意與上一聯相同,仍然是史湘雲由海棠而引發的人生之嘆:人應該像海棠一樣隨遇而安,既不能過分高潔,也不可自尋煩惱,否則便會陷入欲訴無門的痛苦之中。這也正是史湘雲達觀性格的自況。
(48)
「玉燭滴干」一聯──玉燭:形容白蠟燭。
玉燭滴干風裡淚:化用了唐·李商隱《無題》詩:「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這裡是以白色蠟淚比喻白海棠花。
晶簾:水晶簾,泛指門帘和窗簾。
月中痕:指月光照耀下的白海棠花。
這一聯才直接描寫白海棠花,是說屋裡的人想看看院裡的白海棠花,卻因帘子阻隔而看不見。這裡似乎隱寓史湘雲婚後不久而丈夫去世,將永遠不得再見面。
(49)
「幽情慾向」一聯──幽情:鬱結隱秘的感情。唐·白居易《琵琶行》:「別有幽情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無那:無奈,無可奈何。唐·杜甫《奉寄高常侍》詩:「汶上相逢年頗多,飛騰無那故人何!」
虛廊:空空蕩蕩的房前長廊。
夜色昏:指沒有月光。
這一聯以擬人化的手法描寫白海棠花很想把自己的幽情向月宮嫦娥傾訴,可惜月亮不在天空,嫦娥不曾露面。這裡隱寓史湘雲儘管豪爽灑脫,也有難言之隱,那就是父母雙亡,孤苦伶仃的境況。
史湘雲的這兩首《白海棠和韻》詩確實精彩,故受到脂硯齋的稱讚:「二首真可壓卷。詩是好詩,文是奇奇怪怪之文,總令人想不到。」
(50)
險韻──根據做詩押韻的難度,將韻部分為三類:一為「寬韻」,即韻部所含漢字較多,容易押韻;二為「窄韻」,即韻部所含漢字較少,較難押韻;三為「險韻」,即韻部所含漢字又少又生僻,最難押韻。行家往往以「險韻」表現自己,難為別人,故薛寶釵勸史湘雲不要用「極險的韻」。
(51)
通用門──《詩料大觀》將做詩用字分為若干門類,如「天文門」、「時令門」、「人倫門」、「職官門」、「藝術門」等。「通用門」
指通常所用的字,也就是常用字。下文所擬詩題中的「夢」、「影」、「問」、「訪」等即屬此類。
(52)
高才捷足者為尊──語本《史記·淮陰侯列傳》:「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才疾足者先得焉。」意謂腿腳快的人先得到想要的東西。引申以泛指行動迅速的人首先達到目的。這裡引申為詩做得最好最快的人為優勝者。
尊:本義為尊貴。引申為優勝者或第一名。
第三十八回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話說寶釵、湘雲計議已定,一宿無話。
次日,湘雲便請賈母等賞桂花。賈母等都說道:「倒是他有興頭,須要擾他這雅興。」至午,果然賈母帶了王夫人、鳳姐,兼請薛姨媽等進園來。賈母因問:「那一處好?」王夫人道:「憑老太太愛在那一處,就在那一處。」鳳姐道:「藕香榭已經擺下了。那山坡下兩棵桂花開的又好,河裡的水又碧清,坐在河當中亭子上,不敞亮嗎?看看水,眼也清亮。」賈母聽了,說:「很好。」說着,引了眾人往藕香榭來。
原來這藕香榭蓋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迴廊,也是跨水接岸,後面又有曲折竹橋。眾人上了竹橋,鳳姐忙上來攙着賈母,口裡說道:「老祖宗只管邁大步走,不相干,這竹子橋規矩是硌吱硌吱的。」
一時進入榭中,只見欄杆外另放着兩張竹案:一個上面設着杯箸酒具,一個上頭設着茶筅茶具、各色盞碟。那邊有兩三個丫頭煽風爐煮茶(1),這邊另有幾個丫頭也煽風爐燙酒呢。賈母忙笑問:「這茶想的很好,且是地方、東西都乾淨。」湘雲笑道:「這是寶姐姐幫着我預備的。」賈母道:「我說那孩子細緻,凡事想的妥當。」一面說,一面又看見柱子上掛的黑漆嵌蚌的對子,命湘雲念道:
芙蓉影破歸蘭槳(2),菱藕香深瀉竹橋(3)。
賈母聽了,又抬頭看匾,因回頭向薛姨媽道:「我先小時,家裡也有這麼一個亭子,叫做什麼枕霞閣。我那時也只像他姐妹們這麼大年紀,同着幾個人天天玩去。誰知那日一下子失了腳掉下去,幾乎沒淹死。好容易救上來了,到底叫那木釘把頭碰破了。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兒大的一個坑兒,就是那碰破的。眾人都怕經了水,冒了風,說了不得了,誰知竟好了。」
鳳姐不等人說,先笑道:「那時要活不得,如今這麼大福可叫誰享呢?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個坑兒來,好盛福壽啊!壽星老兒頭上原是個坑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倒凸出些來了。」未及說完,賈母和眾人都笑軟了。
賈母笑道:「這猴兒慣的了不得了,拿着我也取起笑兒來了,恨的我撕你那油嘴!」鳳姐道:「回來吃螃蟹,怕存住冷在心裡,慪老祖宗笑笑兒,就是高興多吃兩個也無妨了。」賈母笑道:「明日叫你黑家白日跟着我,我倒常笑笑兒,也不許你回屋裡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為喜歡他,才慣的這麼樣,還這麼說,他明兒越發沒禮了。」賈母笑道:「我倒喜歡他這麼着,況且他又不是那真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沒人,娘兒們原該說說笑笑,橫豎大禮不錯就罷了,沒的倒叫他們神鬼似的做什麼(4)?」
說着,一齊進了亭子。獻過茶,鳳姐忙安放杯箸:上面一桌,賈母、薛姨媽、寶釵、黛玉、寶玉;東邊一桌,湘雲、王夫人、迎、探、惜;西邊靠門一小桌,李紈和鳳姐,虛設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賈母、王夫人兩桌上伺候。
鳳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來,仍舊放在蒸籠里,拿十個來,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賈母跟前剝蟹肉,頭次讓薛姨媽。薛姨媽道:「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讓。」鳳姐便奉與賈母。二次的便與寶玉。又說:「把酒燙得滾熱的拿來。」又命小丫頭們去取菊花葉兒、桂花蕊熏的綠豆面子,預備着洗手。
湘雲陪着吃了一個,便下座來讓人;又出至外頭,命人盛兩盤子給趙姨娘送去。又見鳳姐走來道:「你張羅不慣,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張羅,等散了我再吃。」湘雲不肯。又命人在那邊廊上擺了兩席,讓鴛鴦、琥珀、彩霞、彩雲、平兒去坐。鴛鴦因向鳳姐笑道:「二奶奶在這裡伺候,我可吃去了。」鳳姐兒道:「你們只管去,都交給我就是了。」說着,湘雲仍入了席。
鳳姐和李紈也胡亂應了個景兒,鳳姐仍舊下來張羅。一時出至廊上,鴛鴦等正吃得高興,見他來了,鴛鴦等站起來道:「奶奶又出來做什麼?讓我們也受用一會子。」鳳姐笑道:「鴛鴦丫頭越發壞了,我替你當差,倒不領情,還抱怨我。還不快斟一鍾酒來我喝呢。」鴛鴦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鳳姐唇邊。鳳姐一挺脖子喝了。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鳳姐唇邊,那鳳姐也吃了。平兒早剔了一殼黃子送來。鳳姐道:「多倒些姜醋。」一會也吃了,笑道:「你們坐着吃罷,我可去了。」
鴛鴦笑道:「好沒臉,吃我們的東西。」鳳姐兒笑道:「你少和我作怪。你知道你璉二爺愛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做小老婆呢。」鴛鴦紅了臉,咂着嘴,點着頭道:「哎!這也是做奶奶說出來的話?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臉,算不得人。」說着站起來,就要抹。鳳姐道:「好姐姐,饒我這遭兒罷。」
琥珀笑道:「鴛丫頭要去了,平丫頭還饒他?你們看看,他沒吃兩個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了。」平兒手裡正剝了個滿黃螃蟹,聽如此奚落他,便拿着螃蟹,照琥珀臉上來抹,口內笑罵:「我把你這嚼舌根的小蹄子兒!」琥珀也笑着往旁邊一躲。平兒使空了,往前一撞,恰恰的抹在鳳姐腮上。鳳姐正和鴛鴦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噯喲」了一聲。眾人撐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來。鳳姐也禁不住笑罵道:「死娼婦!吃離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兒忙趕過來替他擦了,親自去端水。鴛鴦道:「阿彌陀佛!這才是現報呢。」
賈母那邊聽見,一疊連聲問:「見了什麼了,這麼樂?告訴我們也笑笑。」鴛鴦等忙高聲笑回道:「二奶奶來搶螃蟹吃,平兒惱了,抹了他主子一臉螃蟹黃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賈母和王夫人等聽了,也笑起來。賈母笑道:「你們看他可憐見兒的,那小腿子、臍子給他點子吃罷。」鴛鴦等笑着答應了,高聲的說道:「這滿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鳳姐笑着洗了臉,走來,又伏侍賈母等吃了一會。
黛玉弱,不敢多吃,只吃了一點夾子肉就下來了。賈母一時也不吃了。大家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魚的,遊玩了一會。王夫人因問賈母:「這裡風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還是回屋裡去歇歇罷。若高興,明日再來逛逛。」賈母聽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們高興,我走了,又怕掃了你們的興。既這麼說,咱們就都去罷。」回頭囑咐湘云:「別讓你寶哥哥多吃了。」湘雲答應着。又囑咐湘雲、寶釵二人說:「你們兩個也別多吃了。那東西雖好吃,不是什麼好的,吃多了肚子疼。」
二人忙應着,送出園外,仍舊回來,命將殘席收拾了另擺。寶玉道:「也不用擺,咱們且做詩。把那大團圓桌子放在當中,酒菜都放着。也不必拘定坐位,有愛吃的去吃,大家散坐,豈不便宜?」寶釵道:「這話極是。」湘雲道:「雖這麼說,還有別人。」因又命另擺一桌,揀了熱螃蟹來,請襲人、紫鵑、司棋、侍書、入畫、鶯兒、翠墨等一處共坐;山坡桂樹底下鋪下兩條花毯,命支應的婆子並小丫頭等也都坐了,只管隨意吃喝,等使喚再來。
湘雲便取了詩題,用針綰在牆上。眾人看了,都說:「新奇,只怕做不出來。」湘雲又把不限韻的緣故說了一番。寶玉道:「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韻。」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個繡墩(5),倚欄坐着,拿着釣杆釣魚。寶釵手裡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會,俯在窗檻上,掐了桂蕊,扔在水面,引的那游魚洑上來唼喋(6)。湘雲出一會神,又讓一會襲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眾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紈、惜春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迎春卻獨在花陰下,拿着個針兒穿茉莉花。寶玉看了一會黛玉釣魚,一會又俯在寶釵旁邊說笑兩句,一會又看襲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喝兩口酒,襲人又剝一殼肉給他吃。
黛玉放下釣竿,走至座間,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丫頭看見,知他要飲酒,忙着走上來斟。黛玉道:「你們只管吃去,讓我自己斟才有趣兒。」說着便斟了半盞看時,卻是黃酒,因說道:「我吃了一點子螃蟹,覺得心口微微的疼,須得熱熱的吃口燒酒。」寶玉忙接道:「有燒酒。」便命將那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7)。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
寶釵也走過來,另拿了一隻杯來,也飲了一口,放下,便蘸筆,至牆上把頭一個《憶菊》勾了,底下又贅一個「蘅」字。寶玉忙道:「好姐姐,第二個我已有了四句了,你讓我做罷。」寶釵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這樣。」黛玉也不說話,接過筆來,把第八個《問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個《菊夢》也勾了,也贅上了一個「瀟」字。寶玉也拿起筆來,將第二個《訪菊》也勾了,也贅上一個「怡」字。探春起來看着道:「竟沒人作《簪菊》,讓我作。」又指着寶玉笑道:「才宣過,總不許帶出閨閣字樣來,你可要留神。」
說着,只見湘雲走來,將第四、第五《對菊》、《供菊》一連兩個都勾了,也贅上一個「湘」字。探春道:「你也該起個號。」湘雲笑道:「我們家裡如今雖有幾處軒館,我又不住着,借了來也沒趣。」寶釵笑道:「方才老太太說,你們家裡也有一個水亭,叫做枕霞閣,難道不是你的?如今雖沒了,你到底是舊主人。」眾人都道:「有理。」寶玉不待湘雲動手,便代將「湘」字抹了,改了一個「霞」字。
沒有頓飯工夫,十二題已全,各自謄出來,都交與迎春。另拿了一張雪浪箋過來(8),一併謄錄出來。某人作的,底下贅明某人的號。李紈等從頭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