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6章

曹雪芹



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石頭記》緣起既明,正不知那石頭上面記着何人何事?看官請聽。

按那石上書云:當日地陷東南(22),這東南有個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狹窄,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着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性情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物。只是一件不足:年過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英蓮,年方三歲。

一日炎夏永晝,士隱於書房閒坐,手倦拋書,伏几盹睡,不覺矇矓中走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人世。趁此機會,就將此物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家又將造劫歷世,但不知起於何處,落於何方?」那僧道:「此事說來好笑。只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他卻常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23),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絳珠仙草(24),十分嬌娜可愛,遂日以甘露灌溉(25),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甘露滋養,遂脫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僅僅修成女體,終日游於離恨天外(26),飢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27)。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內鬱結着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常說:『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都要下凡,造歷幻緣(28),那絳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這石正該下世,我來特地將他仍帶到警幻仙子案前,給他掛了號,同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那道人道:「果是好笑,從來不聞有『還淚』之說。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脫幾個(29),豈不是一場功德(30)?」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這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你我再去。如今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

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位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31),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拙,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痴頑,備細一聞,弟子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淪之苦了。」二仙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泄。到那時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32)。」士隱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固不可泄露,但適雲『蠢物』,不知為何?或可得見否?」那僧說:「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說着取出,遞與士隱。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着「通靈寶玉」四字,後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就強從手中奪了去。和那道人竟過了一座大石牌坊,上面大書四字,乃是「太虛幻境」(33)。兩邊又有一副對聯道: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34)。

士隱意欲也跟着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看時,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夢中之事便忘了一半。又見奶母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中,斗他玩耍一會。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

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癩頭跣足,那道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着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35)、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着女兒轉身。才要進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是:

慣養嬌生笑你痴,菱花空對雪澌澌(36)。

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37)。

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三劫後(38),我在北邙山等你(39),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很該問他一問,如今後悔卻已晚了。」

這士隱正在痴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的走來。這賈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文作字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

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街市上有甚新聞麼?」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的很,賈兄來得正好,請入小齋,彼此俱可消此永晝。」說着,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攜了雨村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士隱慌忙起身謝道:「恕誆駕之罪。且請略坐,弟即來奉陪。」雨村起身也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着,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裡雨村且翻弄詩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裡掐花兒:生的儀容不俗,眉目清秀,雖無十分姿色,卻也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得呆了。那甄家丫鬟掐了花兒,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方腮(40)。這丫鬟忙轉身迴避,心下自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我家並無這樣貧窘親友,想他定是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有意幫助周濟他,只是沒什麼機會。」如此一想,不免又回頭一兩次。雨村見他回頭,便以為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遂狂喜不禁,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

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門出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又另具一席於書房,自己步至廟中來邀雨村。

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丫鬟曾回顧他兩次,自謂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雲(41):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42)。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43)?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44)。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云: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45)。

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凡也!」雨村忙笑道:「不敢。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期過譽如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46)?」雨村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謬愛,何敢拂此盛情!」說着,便同士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了。

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酌慢飲;漸次談至興濃,不覺飛觥獻斝起來(47)。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笙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乾。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占一絕云: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清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48)。

士隱聽了,大叫:「妙極!弟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現,不日可接履於雲霄之上了(49)。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

雨村飲干,忽嘆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掛名。只是如今行李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得。」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有此意,但每遇兄時,並未談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如此,弟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50),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捷(51),方不負兄之所學。其盤費餘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52),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隱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寫薦書兩封與雨村,帶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53),為寄身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54),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

真是閒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士隱令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55)。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急的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

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好。再使幾人去找尋,回來皆雲影響全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煩惱,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顧性命。

看看一月,士隱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搆疾,日日請醫問卦。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和尚不小心,油鍋火逸,便燒着窗紙。此方人家俱用竹籬木壁,也是劫數應當如此,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了,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熄,也不知燒了多少人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成了一堆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並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的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住。偏值近年水旱不收,賊盜蜂起,官兵剿捕,田莊上又難以安身。只得將田地都折變了,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農,家中卻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產的銀子在身邊,拿出來托他隨便置買些房地,以為後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用半賺的,略與他些薄田破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發窮了。封肅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兒;且人前人後,又怨他不會過,只一味好吃懶做。士隱知道了,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暮年之人,那禁得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

可巧這日拄了拐,扎掙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拓,麻鞋鶉衣(56),口內念着幾句言詞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麼?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叫《好了歌》。」

士隱本是有夙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悟徹,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註解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請解。」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57)。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58),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59);擇膏粱(60),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61);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62)。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63)。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的搭褳搶過來背上,竟不回家,同着瘋道人飄飄而去。

當下鬨動街坊,眾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封氏聞知此信,哭個死去活來。只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那討音信。無奈何,只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伏侍,主僕三人,日夜作些針線,幫着父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每日抱怨,也無可奈何了。

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聽得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了。」丫鬟隱在門內看時,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過去,俄而大轎內抬着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來了。那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兒好面善(64),倒像在那裡見過的。」於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

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縣太爺的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