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62章
曹雪芹
「持螯更喜」一聯──潑醋擂姜:形容由於興奮而動作較大,以致碰翻了醋碗姜盤,灑了出來。
這一聯是賈寶玉自況吃蟹的興致極大:身坐桂陰之下,手抓螃蟹,蘸了醋、姜大嚼,不防碰翻了醋碗姜盤,灑得到處都是。
(57)
「饕餮(tāo
tiè滔帖)王孫」一聯──饕餮:上古傳說中的一種既貪吃又兇殘的怪物。見《呂氏春秋·先識》:「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報更也。」又見漢·東方朔《神異經·西南荒經》:「西南方有人焉,身多毛,頭上戴豕,貪如狼惡,好自積財,而不食人谷,強者奪老弱者,畏群而擊單,名曰饕餮。」引申以形容人極為貪吃。
王孫:泛指貴族子弟。
饕餮王孫:貪吃的王孫公子。這裡是賈寶玉自稱。似暗用了明·徐渭《錢王孫餉蟹》詩意:「鯫生用字換霜螯,待詔將書易雪糕。並是老饕營口福,管教半李(半個李子)奪蠐螬(金龜子)。」(鯫生:小生。多用作自稱謙詞。這裡是徐渭自稱。待詔將書易雪糕:徐渭自註:「文待詔卻唐王黃金數笏,而小人持一糕索字,內(納)之。」雪糕:白米糕。(yǎn
眼):竹篾簍。老饕:「饕餮」的別稱。典出宋·蘇軾《老饕賦》:「嘗項上之一臠,嚼霜前之兩螯。爛櫻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帶糟。蓋聚物之夭美,以養吾之老饕。」)
橫行:因螃蟹橫着行,故為螃蟹的代稱。唐·皮日休《詠蟹》:「莫道無心畏雷電,海龍王處也橫行。」
公子無腸:即無腸公子。螃蟹的別稱。晉·葛洪《抱撲子·登涉》:「稱無腸公子者,蟹也。」唐·唐彥休《蟹》詩:「無腸公子固稱美,弗使當道禁橫行。」
橫行公子竟無腸:是「橫行」與「公子無腸」組成的重疊詞,仍指螃蟹。語本金·元好問《送蟹與兄》詩「橫行公子本無腸」句,僅換了一字。這裡有雙關之意:一則指被吃的螃蟹,再則也是賈寶玉形容自己因愛吃螃蟹而不知饑飽。
這一聯是賈寶玉開玩笑自稱為饕餮王孫,一邊飲酒,一邊大吃螃蟹。
(58)
「臍間積冷」一聯──臍間積冷:是指螃蟹肉性冷,人容易吃壞肚子。
這一聯是說賈寶玉自己也知道螃蟹不可多吃,但因貪吃而忘了忌諱,甚至覺得拿過螃蟹的手指,即使洗過了還有餘香。
(59)
「原為世人」一聯──坡仙曾笑一生忙:指宋·蘇軾(號坡仙)《初到黃州》詩:「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這一聯是賈寶玉抬出蘇軾以自我解嘲:螃蟹本來就是為滿足人的口福而生,況且連大詩人蘇軾都承認「平生為口忙」,我賈寶玉多吃點螃蟹何值得大驚小怪!
賈寶玉的這首螃蟹詩雖為遊戲之作,卻一味自嘲,並不針對任何人,這表現了賈寶玉純樸忠厚的性格。
(60)
「鐵甲長戈」一聯──鐵甲:比喻蟹殼。
長戈:比喻蟹螯(夾子)和蟹腳。
死未忘:指螃蟹死後,其殼、夾、腳依然如生。
色相:佛教用語。指萬物的形貌。這裡指有點變紅的熟蟹。
這一聯是描繪熟蟹的形狀:螃蟹雖被蒸熟,其蟹殼、蟹螯和蟹腳仍能保持原狀,而且增添了可愛的紅色,因而連林黛玉也有點嘴饞,禁不住要先嘗一嘗。
(61)
「螯封嫩玉」一聯──螯封:蟹螯里包着。
嫩玉:比喻蟹螯里的白色嫩肉。
雙雙:兩對。
紅脂:指蟹黃。以其顏色紅黃且含油脂,故稱。
這一聯是描繪熟螯肉和蟹黃的誘人:四對蟹螯里包着的白肉又肥又嫩,凸起的蟹殼中的蟹黃則又油又香,令人饞涎欲滴。
按:首聯中的「長戈」和次聯中的「嫩玉」、「紅脂」暗用了宋代詩人楊萬里與尤袤的一段趣事,事見南宋·羅大經《鶴林玉露·丙編卷六·尤楊雅謔》:「尤梁溪延之(即梁溪人尤袤,字延之),博洽工文,與楊誠齋(即楊萬里,字廷秀,書齋名誠齋,世稱誠齋先生或楊誠齋)為金石交。淳熙中,誠齋為秘書監,延之為太常卿,又同為青宮寮宷,無日不相從。二公皆善謔……誠齋戲呼延之為蝤蛑(螃蟹),延之戲呼誠齋為羊。一日,食羊白腸。延之曰:『秘監錦心秀腸,亦為人所食乎?』誠齋笑吟曰:『有腸可食何須恨,猶勝無腸可食人。』蓋蝤蛑無腸也。一坐大笑。厥後閒居,書問往來……誠齋寄詩曰:『文戈卻日玉無價,寶氣蟠胸金欲流。』亦以蝤蛑戲之也。」詩中的「文戈」指蟹螯,「玉」指螯肉,「金」指蟹黃,楊誠齋以此與尤延之開玩笑。林黛玉將「文戈」、「玉」、「金」分別換成了「長戈」、「嫩玉」、「紅脂」,以比喻蟹螯、螯肉和蟹黃,似乎更為貼切而形象。
(62)
「多肉更憐」一聯──憐:可愛。
卿:對螃蟹的謔稱。
助情:助興。
誰勸:如有人勸飲。
觴:杯。
這一聯是拿螃蟹開玩笑:你的可愛在於不但多肉,且有八隻腳,如有人陪我飲酒,我能飲一千杯。
(63)
「對茲佳品」一聯──茲佳品:指螃蟹。
茲:此,這。
酬佳節:互相勸酒以慶賀重陽節。
桂拂清風:清風吹拂着桂樹。
這一聯是說當清風吹拂桂樹、菊花掛滿白霜的季節,朋友聚會,以吃螃蟹慶賀重陽佳節。這裡順便帶出了掛霜的菊花,作為剛才菊花詩的餘緒。
林黛玉的這首螃蟹詩也是遊戲之作,而另有特點:既不自嘲,也不針對任何人,只是客觀描述,這說明林黛玉雖然鋒芒畢露,卻不輕易傷人,也是單純而善良的。
(64)
「桂靄桐陰」一聯──桂靄:桂花的香氣。
桐陰:梧桐樹的樹陰。古人認為梧桐為吉祥之樹,可以招來鳳凰。如《莊子·秋水》:「夫鵷雛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故常以「桐陰」象徵美景。
長安涎口:語本唐·杜甫《飲中八仙歌》:「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麯車口流涎。」(朝天:朝拜天子。)「汝陽」指唐玄宗時汝陽郡王李璡,此人嗜酒如命,又住長安,故薛寶釵以「長安涎口」罵酒鬼。
這一聯是薛寶釵借重陽節而罵人,罵的是酒囊飯袋之徒,說他們連「桂靄桐陰」般的美景也不知欣賞,重陽佳節也不知珍惜,一心只想海吃濫飲。
(65)
「眼前道路」一聯──無經緯:指螃蟹走路不管縱(經)橫(緯),胡行亂闖。比喻人橫行霸道。
皮裡春秋:典出《晉書·褚裒傳》:「裒少有簡貴之風……譙國桓彝見而目之曰:『季野(褚裒之字)有皮裡春秋。』」
皮里:肚子裡。
春秋:即「五經」之一的《春秋》,相傳為孔子所撰,後人認為其字裡行間皆隱寓褒貶之意。
「皮裡春秋」即肚子裡裝着一部《春秋》,也就是表面上滴水不漏,心裡卻自有褒貶。晉人為避晉簡文帝皇后之名春,改為「皮裡陽秋」(「陽」與「春」義同)。二語遂同行於世,且多用於貶義,泛指陰險狡詐之徒。故薛寶釵藉以罵人。
空黑黃:以螃蟹的黑色糞便和腹中的黃色汁液,比喻心黑手辣之人。
這一聯是薛寶釵借螃蟹罵人,兩句各罵一種人:上句罵的是橫行霸道之徒,說他們像螃蟹般一味橫行,旁若無人;下句罵的是陰險狡詐之徒,說他們像螃蟹般表里不一,深不可測,心黑手辣,令人生畏。
(66)
「酒未滌腥」一聯──酒未滌腥:以酒難以消除蟹腥比喻卑鄙齷齪之徒不可救藥。
還用菊:以菊花的清香比喻正人君子應與卑鄙齷齪之徒劃清界線。
積冷:以蟹肉性冷比喻冷酷無情之徒。
姜:比喻嚴厲手段(辣手)。
這一聯還是薛寶釵借螃蟹罵人,也是兩句各罵一種人:上句罵的當是卑鄙齷齪之徒,說他們像螃蟹般腥臭,且無可救藥,正人君子只能與之劃清界線;下句罵的是冷酷無情之徒,說人們要想避免受害,必須針鋒相對,狠下生薑一般的辣手。
(67)
「於今落釜」一聯──釜:鍋。
成何益:沒有任何好處,任何好處都不會得到。
月浦空餘禾黍香:是說螃蟹喜歡呆的水邊(浦),以及螃蟹喜歡在月光下偷吃的稻子(禾黍),卻因螃蟹被消滅,前者得以清淨,後者得以成熟,散發出清香。
這一聯近於詛咒,說以上五種人的最終結局,只能像螃蟹被下鍋煮熟一般悽慘,任何好處都不會得到,世人卻因五害俱除而得益。
薛寶釵的這首螃蟹詩以開玩笑為幌子,從頭到尾借螃蟹罵人,而且罵得非常刻毒,罵得不露痕跡。這無異於薛寶釵表面溫柔敦厚,內心刻薄冷酷的自供;而且「皮裡春秋空黑黃」一句,更無異於薛寶釵的自畫像。可見曹雪芹正是用《春秋》筆法,與薛寶釵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第三十九回
村老老是信口開河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
話說眾人見平兒來了,都說:「你們奶奶做什麼呢,怎麼不來了?」平兒笑道:「他那裡得空兒來。因為說沒得好生吃,又不得來,所以叫我來問還有沒有,叫我再要幾個,拿了家去吃罷。」湘雲道:「有,多着呢。」忙命人拿盒子裝了十個極大的。平兒道:「多拿幾個團臍的。」眾人又拉平兒坐,平兒不肯。李紈瞅着他笑道:「偏叫你坐。」因拉他身旁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邊。平兒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紈道:「偏不許你去,顯見得你只有鳳丫頭,就不聽我的話了。」說着,又命嬤嬤們:「先送了盒子去,就說我留下平兒了。」
那婆子一時拿了盒子回來,說:「二奶奶說,叫奶奶和姑娘們別笑話要嘴吃。這個盒子裡,方才舅太太那裡送來的菱粉糕和雞油捲兒,給奶奶、姑娘們吃的。」又向平兒道:「說了:使喚你來,你就貪住嘴不去了,叫你少喝鍾兒罷。」平兒笑道:「多喝了,又把我怎麼樣?」一面說,一面只管喝,又吃螃蟹。
李紈攬着他笑道:「可惜這麼個好體面模樣兒,命卻平常,只落得屋裡使喚。不知道的人,誰不拿你當做奶奶、太太看?」平兒一面和寶釵、湘雲等吃喝着,一面回頭笑道:「奶奶,別這麼摸的我怪痒痒的。」李氏道:「噯喲!這硬的是什麼?」平兒道:「是鑰匙。」李氏道:「有什麼要緊的東西怕人偷了去,這麼帶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說:有個唐僧取經,就有個白馬來馱着他(1);劉智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2);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做什麼?」平兒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我來打趣着取笑兒了。」
寶釵笑道:
「這倒是真話。我們沒事評論起來,你們這幾個都是百個裡頭挑不出一個來的,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處。」李紈道:「大小都有個天理。比如老太太屋裡要沒鴛鴦姑娘,如何使得?從太太起,那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他現敢駁回。偏老太太只聽他一個人的話。老太太的那些穿的戴的,別人不記得,他都記得。要不是他經管着,不知叫人誑騙了多少去呢。況且他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替人上好話兒,還倒不倚勢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日還說呢,他比我們還強呢。」平兒道:「那原是個好的,我們那裡比得上他?」
寶玉道:「太太屋裡的彩霞是個老實人。」探春道:「可不是老實,心裡可有數兒呢。太太是那麼佛爺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一應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連老爺在家、出外去的一應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後告訴太太。」
李紈道:「那也罷了。」指着寶玉道:「這一個小爺屋裡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什麼田地?鳳丫頭就是個楚霸王,也得兩隻膀子好舉千斤鼎(3);他不是這丫頭,他就得這麼周到了?」平兒道:「先時陪了四個丫頭來,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個孤鬼兒了。」李紈道:「你倒是有造化的,鳳丫頭也是有造化的。想當初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是他們不如意,所以你大爺一沒了,我趁着年輕都打發了。要是有一個好的守的住,我到底也有個膀臂了。」說着,不覺眼圈兒紅了。
眾人都道:「這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說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約着往賈母、王夫人處問安。眾婆子、丫頭打掃亭子,收洗杯盤。
襲人便和平兒一同往前去,襲人因讓平兒到屋裡坐坐,再喝碗茶去。平兒回說:「不喝茶了,再來罷。」一面說,一面便要出去。襲人又叫住,問道:「這個月的月錢,連老太太、太太屋裡還沒放,是為什麼?」平兒見問,忙轉身至襲人跟前,又見無人,悄悄說道:「你快別問,橫豎再遲兩天就放了。」襲人笑道:「這是為什麼,唬的你這個樣兒?」平兒悄聲告訴他道:「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支了,放給人使呢。等別處利錢收了來,湊齊了才放呢。因為是你,我才告訴你,可不許告訴一個人去。」襲人笑道:「他難道還短錢使?還沒個足厭?何苦還操這心?」平兒笑道:「何曾不是呢!他這幾年,只拿着這一項銀子,翻出有幾百來了。他的公費月例又使不着,十兩八兩零碎攢了,又放出去,單他這體己利錢,一年不到,上千的銀子呢。」襲人笑道:「拿着我們的錢,你們主子、奴才賺利錢,哄的我們呆等着。」平兒道:「你又說沒良心的話,你難道還少錢?」襲人道:「我雖不少,只是我也沒處兒使去,就只預備我們那一個。」平兒道:「你倘若有緊要事用銀錢使時,我那裡還有幾兩銀子,你先拿來使,明日我扣下你的就是了。」襲人道:「此時也用不着,怕一時要用起來不夠了,我打發人去取就是了。」
平兒答應着,一徑出了園門,只見鳳姐那邊打發人來找平兒,說:「奶奶有事等你。」平兒道:「有什麼事這麼要緊?我叫大奶奶拉扯住說話兒,我又沒逃了,這麼連三接四的叫人來找。」那丫頭說道:「這又不是我的主意,姑娘這話自己和奶奶說去。」平兒啐道:「好了,你們越發上臉了。」
說着走來,只見鳳姐兒不在屋裡。忽見上回來打抽豐的劉老老和板兒來了(4),坐在那邊屋裡,還有張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兩三個丫頭在地下倒口袋裡的棗兒、倭瓜並些野菜。眾人見他進來,都忙站起來。劉老老因上次來過,知道平兒的身分,忙跳下地來問:「姑娘好?」又說:「家裡都問好。早要來請姑奶奶的安,看姑娘來的,因為莊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並沒敢賣呢,留的尖兒(5),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嘗嘗。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吃個野菜兒,也算我們的窮心。」
平兒忙道:「多謝費心。」又讓坐,自己坐了,又讓張嬸子、周大娘坐了,命小丫頭子倒茶去。周瑞、張材兩家的因笑道:「姑娘今日臉上有些春色,眼圈兒都紅了。」平兒笑道:「可不是,我原不喝,大奶奶和姑娘們只是拉着死灌,不得已喝了兩鍾,臉就紅了。」張材家的笑道:「我倒想着要喝呢,又沒人讓我。明日再有人請姑娘,可帶了我去罷。」說着,大家都笑了。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見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稱兩個三個,這麼兩三大簍,想是有七八十斤呢。」周瑞家的又道:「要是上上下下,只怕還不夠。」平兒道:「那裡都吃,不過都是有名兒的吃兩個子(6);那些散眾兒的(7),也有摸着的,也有摸不着的。」劉老老道:「這些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銀子,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了。」
平兒因問:「想是見過奶奶了?」劉老老道:「見過了,叫我們等着呢。」說着,又往窗外看天氣,說道:「天好早晚了,我們也去罷,別出不去城,才是饑荒呢。」周瑞家的道:「等着我替你瞧瞧去。」說着,一徑去了。半日方來,笑道:「可是老老的福來了,竟投了這兩個人的緣了。」平兒等問:「怎麼樣?」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訴二奶奶:『劉老老要家去呢,怕晚了趕不出城去。』二奶奶說:『大遠的,難為他扛了些東西來,晚了就住一夜,明日再去。』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緣了嗎?這也罷了,偏老太太又聽見了,問:『劉老老是誰?』二奶奶就回明白了。老太太又說:『我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請了來我見見。』這可不是想不到的投上緣了?」說着,催劉老老下來前去。
劉老老道:「我這生像兒,怎麼見得呢?好嫂子,你就說我去了罷。」平兒忙道:「你快去罷,不相干的。我們老太太最是惜老憐貧的,比不得那些個狂三詐四的那些人。想是你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說着,同周瑞家的帶了劉老老往賈母這邊來。
二門口該班的小廝們見了平兒出來,都站起來;有兩個又跑上來,趕着平兒叫「姑娘」。平兒問道:「又說什麼?」那小廝笑道:「這會子也好早晚了,我媽病着,等我去請大夫。好姑娘,我討半日假,可使得?」平兒道:「你們倒好,都商量定了,一天一個,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纏。前日住兒去了,二爺偏叫他,叫不着,我應起來了,還說我做了情了。你今日又來了。」周瑞家的道:「當真的他媽病了,姑娘也替他應着,放了他罷。」平兒道:「明日一早來。聽着:我還要使你呢,再睡的日頭曬着屁股再來!你這一去,帶個信兒給旺兒,說奶奶的話,問他那剩的利錢,明日要還不交來,奶奶不要了,索性送他使罷。」那小廝歡天喜地答應去了。
平兒等來至賈母房中,彼時大觀園中姐妹們都在賈母前承奉。劉老老進去,只見滿屋裡珠圍翠繞,花枝招展的,並不知都系何人。只見一張榻上獨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後坐着一個紗羅裹的美人一般的個丫鬟在那裡捶腿,鳳姐兒站着正說笑。劉老老便知是賈母了,忙上來陪着笑,拜了幾拜,口裡說:「請老壽星安!」賈母也忙欠身問好,又命周瑞家的端過椅子來坐着。那板兒仍是怯人,不知問候。
賈母道:「老親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劉老老忙起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賈母向眾人道:「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硬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個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劉老老笑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我們要也這麼着,那些莊家活也沒人做了。」賈母道:「眼睛、牙齒還好?」劉老老道:「還都好,就是今年左邊的槽牙活動了。」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話,我都不會。不過嚼的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玩笑會子就完了。」劉老老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着也不能。」賈母道:「什麼福,不過是老廢物罷咧。」說的大家都笑了。
賈母又笑道:「我才聽見鳳哥兒說,你帶了好些瓜菜來,我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里現結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像你們地里的好吃。」劉老老笑道:「這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倒想魚肉吃,只是吃不起。」賈母又道:「今日既認着了親,別空空的就去,不嫌我這裡,就住一兩天再去。我們也有個園子,園子裡頭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嘗嘗,帶些家去,也算是看親戚一趟。」
鳳姐兒見賈母喜歡,也忙留道:「我們這裡雖不比你們的場院大,空屋子還有兩間。你住兩天,把你們那裡的新聞故事兒,說些給我們老太太聽聽。」賈母笑道:「鳳丫頭別拿他取笑兒,他是屯裡人,老實,那裡擱的住你打趣?」說着,又命人去先抓果子給板兒吃。板兒見人多了,又不敢吃。賈母又命拿些錢給他,叫小幺兒們帶他外頭玩去。劉老老吃了茶,便把些鄉村中所見所聞的事情說給賈母聽,賈母越發得了趣味。正說着,鳳姐兒便命人請劉老老吃晚飯。賈母又將自己的菜揀了幾樣,命人送過去給劉老老吃。
鳳姐知道合了賈母的心,吃了飯,便又打發過來。鴛鴦忙命老婆子帶了劉老老去洗了澡;自己去挑了兩件隨常的衣裳,叫給劉老老換上。那劉老老那裡見過這般行事,忙換了衣裳出來,坐在賈母榻前,又搜尋些話出來說。彼時寶玉姐妹們也都在這裡坐着,他們何曾聽見過這些話,自覺比那些瞽目先生說的書還好聽。
那劉老老雖是個村野人,卻生來的有些見識;況且年紀老了,世情上經歷過的。見頭一件賈母高興,第二件這些哥兒、姐兒都愛聽,便沒話也編出些話來講。因說道:「我們村莊上種地種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風裡雨里,那裡有個坐着的空兒?天天都是在那地頭上坐歇馬涼亭,什麼奇奇怪怪的事不見呢!就像舊年冬天,接連下了幾天雪,地下壓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還沒出屋門,只聽外頭柴草響,我想着必定有人偷柴草來了。我扒着窗戶眼兒一瞧,不是我們村莊上的人……』賈母道:「必定是過路的客人們冷了,見現成的柴火,抽些烤火,也是有的。」劉老老笑道:「也並不是客人,所以說來奇怪。老壽星打量是什麼人?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極標緻的個小姑娘兒,梳着溜油兒光的頭,穿着大紅襖兒,白綾子裙兒……」
剛說到這裡,忽聽外面人吵嚷起來,又說:「不相干,別唬着老太太。」賈母等聽了,忙問:「怎麼了?」丫鬟回說:「南院子馬棚里走了水了(8),不相干,已經救下去了。」賈母最膽小的,聽了這話,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來瞧時,只見那東南角上火光猶亮。賈母唬得口內念佛,又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燒香(9)。王夫人等也忙都過來請安,回說:「已經救下去了,老太太請進去罷。」賈母足足的看着火光熄了,方領眾人進來。
寶玉且忙問劉老老:「那女孩兒大雪地里做什麼抽柴火?倘或凍出病來呢?」賈母道:「都是才說抽柴火,惹出事來了,你還問呢。別說這個了,說別的罷。」寶玉聽說,心內雖不樂,也只得罷了。
劉老老便又想了想,說道:「我們莊子東邊莊上有個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歲了。他天天吃齋念佛,誰知就感動了觀音菩薩,夜裡來託夢說:『你這麼虔心,原本你該絕後的,如今奏了玉皇,給你個孫子。』原來這老奶奶只有一個兒子,這兒子也只一個兒子,好容易養到十七八歲上死了,哭的什麼兒似的。後起間,真又養了一個,今年才十三四歲,長得粉團兒似的,聰明伶俐的了不得呢。這些神佛是有的不是?」這一席話,暗合了賈母、王夫人的心事,連王夫人也都聽住了。
寶玉心中只惦記抽柴的事,因悶悶的心中籌畫。探春因問他:「昨日擾了史大妹妹,咱們回去商議着邀一社,又還了席,也請老太太賞菊如何?」寶玉笑道:「老太太說了,還要擺酒還史妹妹的席,叫咱們做陪呢。等吃了老太太的,咱們再請不遲。」探春道:「越往前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興。」寶玉道:「老太太又喜歡下雨下雪的,咱們等下頭場雪,請老太太賞雪不好嗎?咱們雪下吟詩,也更有趣了。」黛玉笑道:「咱們雪下吟詩,依我說,還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還更有趣兒呢。」說着,寶釵等都笑了。寶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話。
一時散了,背地裡寶玉到底拉了劉老老,細問那女孩兒是誰。劉老老只得編了告訴他:「那原是我們莊子北沿兒地埂子上,有個小祠堂兒供的,不是神佛。當先有個什麼老爺……」說着,又想名姓。寶玉道:「不拘什麼名姓,也不必想了,只說原故就是了。」劉老老道:「這老爺沒有兒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字叫什麼若玉,知書兒識字的,老爺、太太愛的像珍珠兒。可惜了兒的,這小姐兒長到十七歲了,一病就病死了。」寶玉聽了,跌足嘆惜。又問:「後來怎麼樣?」劉老老道:「因為老爺、太太疼的心肝兒似的,蓋了那祠堂,塑了個像兒,派了人燒香兒撥火的。如今年深日久了,人也沒了,廟也爛了,那泥胎兒可就成了精咧。」
寶玉忙道:「不是成精,規矩這樣人是不死的。」劉老老道:「阿彌陀佛!是這麼着嗎?不是哥兒說,我們還當他成了精了呢。他時常變了人出來閒逛,我才說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們村莊上的人商量着還要拿榔頭砸他呢。」寶玉忙道:「快別如此,要平了廟,罪過不小。」劉老老道:「幸虧哥兒告訴我,明日回去,攔住他們就是了。」
寶玉道:「我們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就是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愛修廟塑神的。我明日做一個疏頭(10),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頭,攢了錢,把這廟修蓋,再裝塑了泥像,每月給你香火錢燒香,好不好?」劉老老道:「若這樣時,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幾個錢使了。」寶玉又問他地名、莊名,來往遠近,坐落何方,劉老老便順口謅了出來。
寶玉信以為真,回至房中,盤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來給了焙茗幾百錢,按着劉老老說的方向、地名,着焙茗去先踏看明白,回來再作主意。那焙茗去後,寶玉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急的熱地里的蚰蜒似的。
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見焙茗興興頭頭的回來了。寶玉忙問:「可找着了?」焙茗笑道:「爺聽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坐落,不像爺聽的一樣,所以找了一天。找到東北角田埂子上,才有一個破廟。」寶玉聽說,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劉老老有年紀的人,一時錯記了,也是有的。你且說你見的。」焙茗道:「那廟門卻倒也朝南開,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沒好氣,一見這個,我說可好了,連忙進去。一看泥胎,唬的我又跑出來了,活像真的似的。」寶玉喜的笑道:「他能變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氣。」焙茗拍手道:「那裡是什么女孩兒,竟是一位青臉紅髮的瘟神爺(11)。」
寶玉聽了,啐了一口,罵道:「真是個沒用的殺材!這點子事也干不來。」焙茗道:「爺又不知看了什麼書,或者聽了誰的混賬話,信真了,把這件沒頭腦的事派我去碰頭,怎麼說我沒用呢?」寶玉見他急了,忙撫慰他道:「你別急,改日閒了,你再找去。要是他哄我們呢,自然沒了;要竟是有的,你豈不也積了陰騭呢?我必重重的賞你。」說着,只見二門上的小廝來說:「老太太屋裡的姑娘們站在二門口找二爺呢。」
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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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個唐僧」二句──事見明·吳承恩《西遊記》小說第十五回:唐玄奘奉詔赴西天取經,行至蛇盤山鷹愁澗,坐騎被澗中小龍所吃。後由孫行者請來南海觀音,才知此龍乃西海龍王三太子,觀音命其變成白馬,馱唐僧取經。
(2)
「劉智遠」二句──事見明·無名氏《白兔記》傳奇第十二出《看瓜》:劉智遠發跡前,因貧困潦倒,妻兄欲將他害死,再為妹子另嫁。恰好其瓜園有瓜精,故命他夜晚看瓜,希望瓜精將他吃掉。不料劉智遠因與瓜精打鬥,倒意外地得到了一柄埋於瓜園中的千古寶刀,後來即憑此刀打遍天下,建立後漢王朝,南面稱帝(即史稱五代後漢高祖皇帝)。
(3)
「鳳丫頭」二句──楚霸王:即項羽,名籍,戰國末期楚將項燕之後,曾起兵與劉邦爭霸天下,自立為「西楚霸王」。後兵敗自殺。(見《史記·項羽本紀》)
舉千斤鼎:亦見於《史記·項羽本紀》:項羽身「長八尺餘,力能扛鼎」。
兩隻膀子:兩個肩膀。
這兩句比喻再能幹的人也需要別人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