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63章

曹雪芹



(4)

打抽豐──打:索取。

抽豐:向有錢人分肥。

語出明·江盈科《雪濤諧史》:「一士人好打抽豐,其所厚友人巡案某處,逆其必來,陰屬所司將銀二百兩,造杻一副、練繩一條,用藥煮之如鐵。其人至求見,輒怒曰:『我巡案衙門是打抽豐的?可取杻、練來,解回原籍。』」或謂「打抽豐」或民間所謂「打秋風」皆為「打秋豐」之誤,蓋因「抽」與「秋」諧音、「豐」與「風」諧音而致誤。見明·郎瑛《七修類稿·辯證上·懛子秋風》:「俗以干人云『打秋風』,予累思不得其義。偶於友人處見米芾札有此二字,『風』乃豐熟之『豐』,然後知二字有理,而來歷亦遠。」撇開其來歷,無論「打抽豐」、「打秋豐」還是「打秋風」,意思都是利用各種關係或假借各種名義向有錢人索取錢財。

(5)

尖兒──最好的,拔尖兒的。

(6)

有名兒的──有頭有臉的人物,較重要的人物。

(7)

散眾兒的──普通人,一般人。

(8)

走了水——失火的避諱說法。

(9)

火神──掌管火的神。有兩種說法:一說指「祝融」。《呂氏春秋·孟夏》:「其神祝融。」高誘註:「祝融,顓頊氏後,老童之子,為高辛氏火正,死為火官之神。」一說指「回祿」。《左傳·昭公十八年》:「郊人助祝史除於國北,禳火於玄冥、回祿。」杜預註:「回祿,火神。」

(10)

疏頭──這裡指為敬神佛而勸人布施的短文。

(11)

瘟神──傳說中散播瘟疫的凶神。漢·蔡邕《獨斷》卷上:「帝顓頊有三子,生而亡去為鬼,其一者居江水,是為瘟鬼。」可知「瘟鬼」的傳說產生於遠古,而後世又改稱「瘟神」,並立廟塑像,燒香祭祀,使其更為神氣十足。如宋·葉適《朝議大夫王公墓志銘》說:「民事瘟神謹,巫故為陰廡復屋,塑刻詭異,使祭者凜栗,疾愈眾。」

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1)

話說寶玉聽了,忙進來看時,只見琥珀站在屏風跟前,說:「快去罷,立等你說話呢。」寶玉來至上房,只見賈母正和王夫人、眾姐妹商議給史湘雲還席。寶玉因說:「我有個主意:既沒有外客,吃的東西也別定了樣數,誰素日愛吃的,揀樣兒做幾樣;也不必安桌席,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几,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十錦攢心盒子、自斟壺。豈不別致?」賈母聽了,說:「很是。」即命人傳與廚房:「明日就揀我們愛吃的東西做了,按着人數,再裝了盒子來,早飯也擺在園裡吃。」商議之間,早又掌燈。一夕無話。

次日清早起來,可喜這日天氣清朗。李紈清晨起來,看着老婆子、丫頭們掃那些落葉,並擦抹桌椅,預備茶酒器皿。只見豐兒帶了劉老老、板兒進來,說:「大奶奶倒忙的很。」李紈笑道:「我說你昨兒去不成,只忙着要去。」劉老老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熱鬧一天去。」豐兒拿了幾把大小鑰匙,說道:「我們奶奶說了:外頭的高几兒怕不夠使,不如開了樓,把那收的拿下來使一天罷。奶奶原該親自來,因和太太說話呢,請大奶奶開了,帶着人搬罷。」

李氏便命素雲接了鑰匙。又命婆子出去,把二門上小廝叫幾個來。李氏站在大觀樓下,往上看着,命人上去開了綴錦閣,一張一張的往下抬。小廝、老婆子、丫頭一齊動手,抬了二十多張下來。李紈道:「好生着,別慌慌張張鬼趕着似的,仔細碰了牙子。」又回頭向劉老老笑道:「老老也上去瞧瞧。」劉老老聽說,巴不得一聲兒,拉了板兒,登梯上去。進裡面,只見烏壓壓的堆着些圍屏桌椅、大小花燈之類,雖不大認得,只見五彩熌灼,各有奇妙。念了幾聲佛,便下來了。然後鎖上門,一齊下來。李紈道:「恐怕老太太高興,越發把船上划子、篙、槳、遮陽幔子,都搬下來預備着。」眾人答應,又復開了門,色色的搬下來。命小廝傳駕娘們,到船塢里撐出兩隻船來。

正亂着,只見賈母已帶了一群人進來了。李紈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興,倒進來了。我只當還沒梳頭呢,才掐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說,一面碧月早已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裡面養着各色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在鬢上。因回頭看見了劉老老,忙笑道:「過來帶花兒。」

一語未完,鳳姐兒便拉過劉老老來,笑道:「讓我打扮你。」說着,把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賈母和眾人笑的了不得。劉老老也笑道:「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麼福,今兒這樣體面起來。」眾人笑道:「你還不拔下來摔到他臉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老妖精了。」劉老老笑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索性作個老風流。」

說話間,已來至沁芳亭上。丫鬟們抱了個大錦褥子來,鋪在欄杆榻板上。賈母倚欄坐下,命劉老老也坐在旁邊,因問他:「這園子好不好?」劉老老念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閒了的時候兒,大家都說,怎麼得到畫兒上逛逛。想着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裡有這個真地方兒?誰知今兒進這園裡一瞧,竟比畫兒還強十倍。怎麼得有人也照着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賈母聽說,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他就會畫,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劉老老聽了,喜的忙跑過來,拉着惜春說道:「我的姑娘,你這麼大年紀兒,又這麼個好模樣兒,還有這個能幹,別是個神仙托生的罷?」賈母、眾人都笑了。

歇了歇,又領着劉老老都見識見識。先到了瀟湘館。一進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布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甬路。劉老老讓出來與賈母、眾人走,自己卻走土地。琥珀拉他道:「老老,你上來走,看青苔滑倒了。」劉老老道:「不相干,我們走熟了。姑娘們只管走罷,可惜你們的那鞋,別沾了泥。」他只顧上頭和人說話,不防腳底下果踩滑了,咕咚一交跌倒。眾人都拍手呵呵的大笑。賈母笑罵道:「小蹄子們,還不攙起來,只站着笑。」說話時,劉老老已爬起來了,自己也笑了,說道:「才說嘴就打了嘴了。」賈母問他:「可扭了腰了沒有?叫丫頭們捶捶。」劉老老道:「那裡說的我這麼嬌嫩了?那一天不跌兩下子。都要捶起來,還了得呢!」

紫鵑早打起湘簾,賈母等進來坐下。黛玉親自用小茶盤兒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黛玉聽說,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手,請王夫人坐了。劉老老因見窗下案上設着筆硯,又見書架上放着滿滿的書,劉老老道:「這必定是那一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劉老老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裡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呢。」賈母因問:「寶玉怎麼不見?」眾丫頭們答說:「在池子裡船上呢。」賈母道:「誰又預備下船了?」李紈忙回說:「才開樓拿的,我恐怕老太太高興,就預備下了。」

賈母聽了,方欲說話時,有人回說:「姨太太來了。」賈母等剛站起來,只見薛姨媽早進來了,一面歸坐,笑道:「今兒老太太高興,這早晚就來了。」賈母笑道:「我才說,來遲了的要罰他,不想姨太太就來遲了。」說笑一會。

賈母因見窗上紗顏色舊了,便和王夫人說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後兒就不翠了。這院子裡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綠紗糊上,反倒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他把這窗上的換了。」鳳姐兒忙道:「昨兒我開庫房,看見大板箱裡還有好幾匹銀紅蟬翼紗:也有各樣折枝花樣的,也有流雲蝙蝠花樣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樣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我竟沒見這個樣的。拿了兩匹出來,做兩床綿紗被,想來一定是好的。」賈母聽了,笑道:「呸!人人都說你沒有沒經過沒見過的,連這個紗還不能認得,明兒還說嘴!」

薛姨媽等都笑說:「憑他怎麼經過見過,怎麼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導了他?連我們也聽聽。」鳳姐兒也笑說:「好祖宗,教給我罷。」賈母笑向薛姨媽、眾人道:「那個紗,比你們的年紀還大呢,怪不得他認做蟬翼紗;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認做蟬翼紗。正經名字叫『軟煙羅』。」鳳姐兒道:「這個名兒也好聽,只是我這麼大了,紗羅也見過幾百樣,從沒聽見過這個名色。」賈母笑道:「你能活了多大,見過幾樣東西,就說嘴來了?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青,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要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着,就和煙霧一樣,所以叫做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做『霞影紗』。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薛姨媽笑道:「別說鳳丫頭沒見,連我也沒聽見過。」

鳳姐兒一面說話,早命人取了一匹來了。賈母道:「可不是這個。先時原不過是糊窗屜;後來我們拿這個做被做帳子試試,也竟好。明日就找出幾匹來,拿銀紅的替他糊窗戶。」鳳姐答應着。

眾人看了,都稱讚不已。劉老老也覷着眼看,口裡不住的念佛,說道:「我們想做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豈不可惜?」賈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鳳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紅綿紗襖的襟子拉出來,向賈母、薛姨媽道:「看我的這襖兒。」賈母、薛姨媽都說:「這也是上好的了,這是如今上用內造的,竟比不上這個。」鳳姐兒道:「這個薄片子,還說是內造上用呢,竟連這個官用的也比不上啊!」

賈母道:「再找一找,只怕還有。要有,就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匹;有雨過天青的,我做一個帳子掛上;剩的,配上里子,做些個夾坎肩兒給丫頭們穿。白收着霉壞了。」鳳姐兒忙答應了,仍命人送去。

賈母便笑道:「這屋裡窄,再往別處逛去罷。」劉老老笑道:「人人都說大家子住大房。昨兒見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櫃、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們一間房子還大還高,怪道後院子裡有個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曬東西,預備這梯子做什麼?後來我想起來,一定是為開頂櫃取東西,離了那梯子怎麼上得去呢?如今又見了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齊整了。滿屋裡東西都只好看,可不知叫什麼。我越看越捨不得離了這裡了。」鳳姐道:「還有好的呢,我都帶你去瞧瞧。」

說着,一徑離了瀟湘館,遠遠望見池中一群人在那裡撐船。賈母道:「他們既備下船,咱們就坐一回。」說着,向紫菱洲蓼漵一帶走來。未至池前,只見幾個婆子手裡都捧着一色攝絲戧金五彩大盒子走來(2)。鳳姐忙問王夫人:「早飯在那裡擺?」王夫人道:「問老太太想在那裡,就在那裡罷了。」賈母聽說,便回頭說:「你三妹妹那裡好,你就帶了人擺去,我們從這裡坐了船去。」

鳳姐兒聽說,便回身和李紈、探春、鴛鴦、琥珀帶着端飯的人等,抄着近路到了秋爽齋,就在曉翠堂上調開桌案。鴛鴦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個湊趣兒的,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個女清客了。」李紈是個厚道人,倒不理會。鳳姐兒卻聽着是說劉老老,便笑道:「咱們今兒就拿他取個笑兒。」二人便如此這般商議。李紈笑勸道:「你們一點好事兒不做。又不是個小孩兒,還這麼淘氣,仔細老太太說。」鴛鴦笑道:「很不與大奶奶相干,有我呢。」

正說着,只見賈母等來了,各自隨便坐下。先有丫鬟挨人遞了茶。大家吃畢,鳳姐手裡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烏木三鑲銀箸(3),按席擺下。賈母因說:「把那一張小楠木桌子抬過來,讓劉親家挨着我這邊坐。」眾人聽說,忙抬過來。鳳姐一面遞眼色與鴛鴦,鴛鴦便忙拉劉老老出去,悄悄的囑咐了劉老老一席話。又說:「這是我們家的規矩,要錯了,我們就笑話呢。」

調停已畢,然後歸坐。薛姨媽是吃過飯來的,不吃了,只坐在一邊吃茶。賈母帶着寶玉、湘雲、黛玉、寶釵一桌,王夫人帶着迎春姐妹三人一桌,劉老老挨着賈母一桌。賈母素日吃飯,皆有小丫鬟在旁邊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鴛鴦是不當這差的了,今日偏接過麈尾來拂着。丫鬟們知他要捉弄劉老老,便躲開讓他。鴛鴦一面侍立,一面遞眼色。劉老老道:「姑娘放心。」

那劉老老入了坐,拿起箸來,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鳳姐和鴛鴦商議定了,單拿了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給劉老老。劉老老見了,說道:「這個叉巴子(4),比我們那裡的鐵杴還沉,那裡拿的動他?」說的眾人都笑起來。只見一個媳婦端了一個盒子站在當地,一個丫鬟上來揭去盒蓋,裡面盛着兩碗菜。李紈端了一碗放在賈母桌上,鳳姐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老老桌上。

賈母這邊說聲「請」,劉老老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說完,卻鼓着腮幫子,兩眼直視,一聲不語。眾人先還發怔,後來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齊哈哈大笑起來:湘雲撐不住,一口茶都噴出來;黛玉笑岔了氣,伏着桌子只叫「噯喲」;寶玉滾到賈母懷裡,賈母笑的摟着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鳳姐兒,卻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裡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揉腸子;地下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來替他姐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掌着,還只管讓劉老老。

劉老老拿起箸來,只覺不聽使。又道:「這裡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得一個兒。」眾人方住了笑,聽見這話,又笑起來。賈母笑的眼淚出來,只忍不住,琥珀在後捶着。賈母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狹鬼兒鬧的。快別信他的話了。」

那劉老老正夸雞蛋小巧,鳳姐兒笑道:「一兩銀子一個呢,你快嘗嘗罷,冷了就不好吃了。」劉老老便伸筷子要夾,那裡夾的起來。滿碗裡鬧了一陣,好容易撮起一個來,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滾在地下。忙放下筷子,要親自去揀,早有地下的人揀出去了。劉老老嘆道:「一兩銀子,也沒聽見個響聲兒就沒了!」

眾人已沒心吃飯,都看着他取笑。賈母又說:「誰這會子又把那個筷子拿出來了?又不請客擺大筵席。都是鳳丫頭支使的,還不換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預備這牙箸,本是鳳姐和鴛鴦拿了來的,聽如此說,忙收過去了,也照樣換上一雙烏木鑲銀的。

劉老老道:「去了金的,又是銀的,到底不及俺們那個伏手。」鳳姐兒道:「菜里要有毒,這銀子下去了,就試的出來。」劉老老道:「這個菜里有毒,我們那些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盡了。」

賈母見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菜也都端過來給他吃。又命一個老嬤嬤來,將各樣的菜給板兒夾在碗裡。

一時吃畢,賈母等都往探春臥室中去閒話。這裡收拾殘桌,又放了一桌。劉老老看着李紈與鳳姐兒對坐着吃飯,嘆道:「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鳳姐兒忙笑道:「你可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樂兒。」一言未了,鴛鴦也進來笑道:「老老別惱,我給你老人家賠個不是兒罷。」劉老老忙笑道:「姑娘說那裡的話,咱們哄着老太太開個心兒,有什麼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笑兒。我要惱,也就不說了。」鴛鴦便罵人:「為什麼不倒茶給老老吃?」劉老老忙道:「才剛那個嫂子倒了茶來,我吃過了。姑娘也該用飯了。」鳳姐兒便拉鴛鴦坐下道:「你和我們吃罷,省了回來又鬧。」鴛鴦便坐下了,婆子們添上碗箸來。三人吃畢,劉老老笑道:「我看你們這些人都只吃這一點兒就完了,虧你們也不餓?怪道風兒都吹的倒。」

鴛鴦便問:「今兒剩的不少,都那裡去了?」婆子們道:「都還沒散呢,在這裡等着,一齊散給他們吃。」鴛鴦道:「他們吃不了這些,挑兩碗給二奶奶屋裡平丫頭送去。」鳳姐道:「他早吃了飯了,不用給他。」鴛鴦道:「他吃不了,餵你的貓。」婆子聽了,忙揀了兩樣,拿盒子送去。鴛鴦道:「素雲那裡去了?」李紈道:「他們都在這裡一處吃,又找他做什麼?」鴛鴦道:「這就罷了。」鳳姐道:「襲人不在這裡,你倒是叫人送兩樣給他去。」鴛鴦聽說,便命人也送兩樣去。鴛鴦又問婆子們:「回來吃酒的攢盒(5),可裝上了?」婆子道:「想必還得一會子。」鴛鴦道:「催着些兒。」婆子答應了。

鳳姐等來至探春房中,只見他娘兒們正說笑。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着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着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着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6),插着滿滿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着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7);左右掛着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8),其聯云:

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9)。

案上設着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着一個大官窯的大盤,盤內盛着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着一個白玉比目磬(10),旁邊掛着小槌。那板兒略熟了些,便要摘那槌子去擊,丫鬟們忙攔住他。他又要那佛手吃,探春揀了一個給他,說:「玩罷,吃不得的。」東邊便設着臥榻拔步床(11),上懸着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板兒又跑來看,說:「這是蟈蟈,這是螞蚱。」劉老老忙打了他一巴掌,道:「下作黃子(12)!沒乾沒淨的亂鬧。倒叫你進來瞧瞧,就上臉了。」打的板兒哭起來,眾人忙勸解方罷。賈母隔着紗窗往後院內看了一會,因說道:「後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只是細些。」

正說話,忽一陣風過,隱隱聽得鼓樂之聲。賈母問:「是誰家娶親呢?這裡臨街倒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裡聽的見?這是咱們的那十來個女孩子們演習吹打呢。」賈母便笑道:「既他們演,何不叫他們進來演習?他們也逛一逛,咱們也樂了,不好嗎?」鳳姐聽說,忙命人出去叫來;趕着吩咐擺下條桌,鋪上紅氈子。賈母道:「就鋪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聽。回來咱們就在綴錦閣底下吃酒,又寬闊,又聽的近。」眾人都說好。

賈母向薛姨媽笑道:「咱們走罷。他們姐妹們都大不喜歡人來,生怕腌臢了屋子。咱們別沒眼色兒,正經坐會子船,喝酒去罷。」說着,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這是那裡的話?求着老太太、姨媽、太太來坐坐還不能呢。」賈母笑道:「我的這三丫頭倒好,只有兩個玉兒可惡。回來喝醉了,咱們偏往他們屋裡鬧去。」

說着,眾人都笑了,一齊出來。走不多遠,已到了荇葉渚。那姑蘇選來的幾個駕娘早把兩隻棠木舫撐來。眾人扶了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劉老老、鴛鴦、玉釧兒上了這一隻船,次後李紈也跟上去。鳳姐也上去,立在船頭上,也要撐船。賈母在艙內道:「那不是玩的,雖不是河裡,也有好深的,你快給我進來。」鳳姐笑道:「怕什麼?老祖宗只管放心。」說着,便一篙點開,到了池當中,船小人多,鳳姐只覺亂晃,忙把篙子遞與駕娘,方蹲下去。然後迎春姐妹等並寶玉上了那隻,隨後跟來。其餘老嬤嬤、眾丫鬟俱沿河隨行。

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釵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閒了一閒?天天逛,那裡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13),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14)。偏你們又不留着殘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別叫拔去了。」

說着,已到了花漵的蘿港之下,覺得陰森透骨。兩灘上衰草殘菱,更助秋興。賈母因見岸上的清廈曠朗,便問:「這是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道:「是。」賈母忙命攏岸,順着雲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院,只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案上止有一個土定瓶(15),瓶中供着數枝菊,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賈母嘆道:「這孩子太老實了!你沒有陳設,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沒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裡沒帶了來。」說着,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又嗔着鳳姐兒:「不送些玩器來給你妹妹,這樣小氣!」王夫人、鳳姐等都笑回說:「他自己不要麼,我們原送了來,都退回去了。」薛姨媽也笑說道:「他在家裡也不大弄這些東西。」

賈母搖頭道:「這可使不得:雖然他省事,倘或來個親戚,看着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屋裡這麼素淨,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你們聽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精緻的還了得呢!他們姐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別很離了格兒。有現成的東西,為什麼不擺呢?要很愛素淨,少幾樣倒使得。我最會收拾屋子,如今老了,沒這個閒心了。他們姐妹們也還學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氣,有好東西也擺壞了;我看他們還不俗。如今等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淨。我的兩件體己,收到如今,沒給寶玉看見過,若經了他的眼也沒了。」說着,叫過鴛鴦來,吩咐道:「你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照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拿來(16):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鴛鴦答應着,笑道:「這些東西都擱在東樓上不知那個箱子裡,還得慢慢找去,明兒再拿去也罷了。」賈母道:「明日後日都使得,只別忘了。」